月亮与手套 四

一个多月过去了。最开始那段时间,无论是明美家,还是克彦的公寓,都常常有警察光顾,他俩不得不回答一连串令人感到厌烦的盘问。好在只不过持续了一段时间,这阵子他们好像被警察遗忘了似的,已经没有人为了案件登门了。

克彦已于大约十天前,搬出自己所住的公寓,搬到明美家,和她同居了。对于相爱的两人来说,这是极为自然的事情。朋友们也没觉着有多么奇怪。在克彦看来,如果我是杀人犯,肯定不敢这样做的,因此这么做反而可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他这次杀人,仔细想来,完全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因为险些被对方杀死,所以才杀死了对方。因此,和有预谋的杀人相比,他们俩在精神方面的痛苦要少得多。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俩从来没有噩梦连连、夜不能眠的时候。如果将正当防卫之事公开,他们两人可能会更轻松。但那样的话,他和明美之间的恋爱就彻底完了。肯定不会像现在的状态这么令人满意。正因为不愿意分开,克彦才费了那么大一番周折,实施了一个可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计谋。

他们过得很幸福,仍旧雇用以前的那位女佣,建立了一个新的家。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明美毫不费事地继承了股野的财产。他俩可不是像股野一样的守财奴,所以,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

(世上的人也太愚蠢了吧。我的足智多谋竟然胜过警察。而且也没有其他人怀疑我。这就是说,我胜过了社会上所有的人。这不正是所谓“完美的犯罪”吗?现在回头想想,我当时真的智慧过人,想了个好主意啊。杀人者从远处目击杀人场面。这样的计谋恐怕连侦探小说作家都想不出来吧。不对,也不是没有。不是有一本叫作什么《皇帝的鼻烟壶》的小说吗?我曾经读过。不过,那只是口头上哄哄人而已。听的人因为生病整天躺着。于是,讲故事的人就好像发生在眼前似的给他讲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事。如果听的人问一句“哪儿呢?哪儿呢?”从床上爬起来,真的去看的话,那不就穿帮了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这个了不起的计谋不能展示给世人看。就连与此相类似的情节,也不能写进小说或是电影剧本里。最好最美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世间的,这个自古以来的老话,正是说的这样的事啊。)

一旦觉得安全了,而放下心来之时,骄傲自满的情绪就渐渐开始滋生,那种害怕万一被发现的恐惧心理逐渐变得淡薄了。

有一天,就是在案件发生后大约一个月的一天,东京警视厅负责这个案子的花田警部,突然登门造访。花田是从一名普通警察凭着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目前在侦缉一科处于重要地位,据说他实际办过的案子数量,在部门内数第一。

克彦将花田警部请进二楼书房。穿着一身西装的花田警部微笑着接过克彦递给他的一杯黑标威士忌。当然这不是出事那天晚上喝的威士忌了。自从出事以后,不知为何,克彦开始喜欢上了黑标威士忌。明美也显得有点担心似的走过来陪客。她曾经是股野的妻子,参与谈话也是很自然的事。

“你们还住在这间屋子里啊,不觉得害怕吗?”

花田警部一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整个房间,一边笑着问道。

“没觉着害怕。我不像股野那样欺负人,即使住在这间屋子里,也不会碰上他那样的倒霉事吧。”克彦也微笑着回答。

“夫人也过得不错啊。有了北村君这样一位后盾,反而比以前更幸福了吧?”

“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住死去的丈夫,可是说实话,我和他在一起时,真是太痛苦了,简直没办法形容。您也知道,他就是那样一个招人恨的人。”

“哈哈哈哈,夫人真是爽快人啊!”警部爽朗地笑着,“不过,您两位大概会结婚吧?我听大家这么说。”

克彦觉得这种谈话好像有点不同以往,就改变了话题。

“这个事还是往后推一推吧。我倒是想问问,案犯还没有找到吗?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啊。”

“提起这事,轮到我不好回答了。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现在走进迷宫了。我们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可还是找不到嫌疑人。”

“你的意思是说?”

“因为我们已经调查了股野那本登记簿上的所有债务人。但是里面没有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大部分人都有确凿的不在现场证明。至于那些没有不在现场证明的人,从各种角度调查之后,可以确定他们都是清白的。”

“我想除了债务者以外,股野还应该有不少仇人吧……”

“那个我们也尽可能调查过了。从你和夫人那里听说的,以及从其他电影界人士那里听说的股野的朋友关系,我们全都查过了,也没有发现嫌疑人。调查结果如此清楚的案子,实在很少见。一般案子调查后,通常都会留下那种牙缝里塞了东西似的感觉,可是这个案子一点没有那种感觉。实在是一清二楚得让人觉着不可思议。”

克彦和明美都默默无语。

(真不愧是警视厅啊,竟然调查得那样彻底。看来我们也必须多加小心啊。是不是我当时做得有点过头了呢?不如不烧借款条更好吧?借款条被拿走的人里可能有案犯,但如果其中没有案犯,警察必然会深入思考其中的缘由。就是说除了设法证实那些看似确凿的不在现场证明是不成立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那样一来,我不在现场的证明说不定也会被重新调查的。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何必这样害怕呢?我当时不是距杀人现场有十米远的距离吗?我是凶手,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的事。再说,我不是还有巡逻警察这样一位无比确凿的证人吗?)

“所以,我今天特意前来,请你们两位再好好回忆一下。除了以前听你们讲过的之外,还有没有你们一时忘记的股野的熟人,或是跟他稍稍有点仇的人呢?特别是想请夫人回忆一下。”

“嗯,那样的人我可是一个也想不起来啊。我和股野结婚不过才三年,可以说,对他结婚之前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

看起来明美的确想不出任何人了。

“股野君对谁都不说真心话,他是那种喜欢独处、自闭的性格,所以,不仅是我,无论谁都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平时又不记日记,连遗书都没有写过。”克彦说。

“是啊,这也是让我们感到头疼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的话,我们的侦查工作就很难进行了。”

说到这里,花田警部没有再提及案子的事,聊起了一些闲话。他讲话非常风趣,克彦和明美都听得津津有味,竟然将案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警部和克彦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威士忌,渐渐有了些醉意,聊起了下流的话题来。明美由于是电影界的人,对这种稍有点出圈的话题并不很反感,三个人都聊得兴高采烈,如沐春风一般。

花田警部那天在他们家里待了三个多钟头才告辞。打那以后,他就隔三岔五地来他们家做客了。

真凶和警视厅大名鼎鼎的侦探成了好朋友,密切交往,这对克彦的性格来说,有着特别的魅力。随着花田警部来访次数的增多,两人之间也逐渐亲密无间起来。

有时把女佣阿清也叫上,他们四人一起玩麻将。也玩过扑克牌。已经过了三月中旬,所以每逢暖和的星期天,他们夫妇两人会邀请花田和他们一起外出游玩。而且,在夜晚,有时三人会一起去新桥附近的酒吧,并排坐在吧台前,喝喝洋酒,不醉不归。

每次一起出门,曾经当过女演员的明美的姿色和社交术无可比拟。喝过几轮酒之后,花田警部有时会和明美开开玩笑。这甚至让克彦猜想花田警部频繁上他们家来,会不会是被明美的魅力所吸引。花田警部虽然穿一身漂亮的西装,仍然难以掩盖他那长期磨炼出来的警察特有的粗鲁性格。再加上他长了个方脸庞,面如重枣,所以克彦对此丝毫不介意。他甚至觉得如果著名侦探爱上杀人犯的女人(也是同谋),实在是一个刺激的游戏。

克彦和花田有时会热烈地谈论侦探小说这样的话题。

“北村,你不是写了好几部侦探电影的剧本吗,我也看过一两部。由于工作关系,我也算是个喜欢侦探小说的人。”

花田似乎读过不少书。

“隐藏案犯的那类电影好像不大吃得开啊。我写的也大都是那方面的题材,所以大部分都失败了。还是惊悚的好啊。或者是那种倒叙式的侦探小说。从一开始就知道案犯是谁,而且最好是那种带有悬疑或惊悚情节的片子。”

“怎么样?你觉得股野这件案子可以拍成电影吗?”

“这个嘛……”克彦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他脑海里,那时他和明美演的那出戏,和虚构案犯的行动场景混淆在一起了。无论何时,都必须将二者清楚地区别开来考虑。总之,话可不要说得太多啊。“被害人在月光照耀下,向窗外大喊救命的场景,倒是很有画面感啊。还有就是这位女士。”说着,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美,“她从衣柜里出来时的情景,还有保险柜前的格斗,也都不错。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材料了。如果借钱的人不是案犯,那就连动机是什么都搞不明白了。所以即使你想让我把它写成一部电影,恐怕我也写不出来啊。”

“窗口杀人那个场面的确很不错啊。因为是你亲眼看到的,想必印象一定非常深刻了。可以称之为‘月光下的杀人案’吧。”

(危险!危险!关于窗口的事如果谈论太多了,也许会被他发现什么的。最好不要谈论这方面的话题。)

“花田,你也很有诗人的气质嘛。在调查充满血腥味的犯罪案件过程中,有时也会感受到诗意吧?还会感受到所谓‘物之哀’吧?”“要说‘物之哀’可就太多了。我这个人就属于那种动不动就同情案犯的性格。这是个坏毛病。在查办案子时,这种诗人般的多愁善感可是大忌啊。”

说着,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就这样,在案件发生后近两个月的时候,一天,花田又上他们家来了。他说了一些让克彦吃惊的话:“你一定知道那位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先生吧?我和他已经认识有六七年了,一直常常向他讨教一些问题。由于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小启示,而成功地侦破案件的例子也有不少。过去的人认为,堂堂警视厅的警官去向一位民间侦探求教,有失颜面,常常会被人说三道四。现在可不一样了,首先,我的一位上司、侦缉一科科长安井就是明智先生的好朋友,所以已经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他的这番话对克彦来说,太出乎意料了。克彦感觉自己腋下流出了冷汗,说不定自己脸色也变了呢。

(要镇定!因为这个就沉不住气的话,迄今为止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吗?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若无其事!不管是明智小五郎还是什么人,不可能有人看破我那个计谋的。因为能够成为证据的蛛丝马迹一点都没留下。不过,我也是,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想到过明智小五郎这个人呢?把这个人彻底给忘了。从很早以前,我在空想中研究如何杀死股野时,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明智这个名字。真是不可思议!我曾经读过明智的全部破案故事,甚至有一段时间对他非常着迷。之所以没能想起他来,可能就是所谓的“盲点”吧。我可能是陷入明智喜欢说的“盲点”了吧。)

“关于这个案子,”花田继续说道,“我也询问了明智先生的意见。他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案子。于是我请他来看看现场,可是他说,即使不去现场,听我详细讲讲也行。所以,我后来经常去找他,除了调查的经过外,我还把这栋房子的布局啦、保险柜、火炉、衣柜的位置啦,以及其他家具的位置,锁门的情况,房前的道路与房门和建筑物的关系,后门的情况,还有和你们两位谈话的内容等,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了。并且征求了明智先生的意见。”

克彦直勾勾地盯着花田的脸,好像想从中读出些什么来似的,花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虽然嘴角还浮着笑意,但那笑容也可以看作是讥讽的笑容。总之,那表情给人感觉有些装腔作势。

(哼,原来如此啊。原来玩麻将、玩扑克,还有喝酒,全都是明智小五郎的指示啊。花田一直在等着我和明美露出破绽呢。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必须给明美讲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不过,等一等!我也许输在自己太多虑了。也许是我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吧。犯罪者心怀恐惧是最不利的。因为往往是犯罪者自己不打自招的。绝对不能被命运左右。只要不害怕,我们就是安全的。我一点都不后悔。像股野这样的坏家伙被杀死是理所应当的。有很多人为此感到高兴呢。所以,我完全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所以,也不应该害怕。要镇定!只要能镇定地应对,我们就会安全的。)

不过,所谓镇定地应对,对于克彦这样一个正常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事。那简直像是在和神搏斗。

“那么,明智先生是怎么考虑的呢?”

克彦极其自然地——至少他自己这么相信——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认为,此次犯罪好像是毫无线索,因此,没有什么有力的物证。所以,他认为只能从心理方面进行调查。”

“那么,对象是谁呢?”

“有很多啊。目前被认为是清白的这些人都是调查对象。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忙不过来啊。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科的人也都在帮忙调查这个案子。不过,对于心理调查,大家都不太习惯。这可是一项很有难度的工作啊。”

“由于不断有大案子发生,警视厅的人一定很忙吧?”

“是很忙。只靠现有这些人手根本应付不过来。不过,对于这起陷入迷宫一般的案子,我们要一查到底的。虽然不能动用全部警力,但一部分人,会抓住几条主要线索,不分白天黑夜地跟踪追查的。因为我们的字典里,是没有‘放弃’这个词语的。”

(真是这样吗?如果像他说的那样的话,日本警视厅可真是让人敬畏啊。看来事情越来越麻烦了。不过,刚才花田那些话,不过是故意夸大其词。报纸上的报道中不是也说有许多陷入迷宫的案件吗?警察怎么可能所向披靡呢?)

“真是很辛苦啊。不过,这工作也很有趣吧。因为破案侦查也就是寻找犯罪嫌疑人,就如同猎人追踪受了伤的野兽一样。有一位检察官说过,我天生就是一个虐待狂,所以成了最称职的检察官。这就意味着,那些负责侦查的警察可以体验到最刺激的‘虐待’滋味呢。”

克彦突然萌生了想向花田警部挑衅的念头,特别想挖苦挖苦他。

“哈哈哈哈,你不愧是个搞文学的。剖析得很深刻呀,甘拜下风。不过,说到底,也许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呢。”花田说道。

于是,两人又齐声大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克彦在床上告诉明美,明智小五郎目前已经参与侦破这个案子了。明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倒在克彦怀里,吓得直发抖。只有他们两人时,他们会忍不住向对方表露害怕的心情。

当天夜里,他们俩叽叽咕咕一直谈到凌晨三点。明美甚至嘤嘤哭了起来。看到她那么害怕,克彦也忧心忡忡起来。

“明美,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咱们必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行。只要咱们保持镇定,就不会出任何问题。弄不好我们会输在自己手里啊。那是最危险的事。他们绝对找不到把柄的。所以,只要我们俩都不害怕,就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就会永远幸福下去的。能做到吗?你明白了吗?”

克彦车轱辘话来回说着,说得嘴巴都酸了,才好歹打消了明美害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