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二场大同小异的对话过后,已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金把头靠在桌子上,头骨抵着木头的感觉让她能舒服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爹,”布赖恩特说道,“看来停尸房里躺着的是一位现实版的圣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醇桉树止咳糖。她数着这已经是第五包了。
两年前,布赖恩特经历了一次呼吸系统感染,医生让他必须戒掉一天三十根烟的烟瘾。为了摆脱戒烟带来的剧烈咳嗽,布赖恩特只得不停地吃止咳糖。到后来烟瘾没了,可他又戒不掉止咳糖了。
“我说,你真得少吃点那些糖了。”
“天天这样,怕是改不了喽,老爹。”
和老烟民一样,每当压力太大或者无聊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下一位是谁?”
布赖恩特查了一下名单:“英语老师,乔安娜·韦德。”
门开了,金转了转眼珠。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条剪裁考究的黑色长裤和一件淡紫色丝绸衬衫,长长的金发扎成马尾,衬着她显眼的方下巴和淡淡的妆容。
她没有和他们握手便坐了下来,右脚踝搭在左脚踝上,双手妥帖地放在膝头。
“我们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韦德夫人。”
“女士。”
“嗯?”
“是韦德女士,警探,不是韦德夫人,但还请您叫我乔安娜。”
她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点北方口音。
“谢谢您的提醒,韦德小姐。您认识怀亚特校长多久了?”
这位老师笑了:“大概是三年前,怀亚特校长把我招进了学校。”
“你们的工作关系如何?”
韦德女士目不转睛地望着金,歪了歪头说:“说真的,警探,前戏都不做一下吗?”
金没理会这句暗示,对上了她的目光。
“您可以回答问题吗?”
“当然。我们的工作关系很正常,略有起伏吧。不过据我观察,这种起伏在女性间很是常见。特雷莎是一位目标明确的校长,死守着自己那套理念和信仰。”
“怎么说?”
“自从特雷莎到各个教室巡查了一遍之后,教学方法就变了。要想在年轻心灵的沃土中埋下知识的种子,创造力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我们都试着顺应文化变迁的潮流。可特雷莎却坚信,只有靠安静刻板的课本教学才能让学生学会知识,而那些尝试新方法的老师全被特雷莎叫去勒令整改。”
乔安娜·韦德说话时,金在观察她的肢体语言,发现她并没有在隐瞒或撒谎。她还注意到,这个女人一眼都没瞧过布赖恩特。
“您能举个例子吗?”
“几个月前,我的一个学生上交了一篇作文,文章里有一大半文字是缩写,那些缩写大多是在发短信或脸书动态时用的。我让课上的二十三名学生去储物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并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使用标准的、合乎语法的英语以及正确的标点互发短信。他们觉得这种教学方法很新奇,同时也明白了我想教给他们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
“沟通的方式不应给他人造成误解。而那样的事情也确实再没发生过。”
“但特雷莎对此并不满意?”
她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开心。她认为那个男孩应该被留堂,觉得那样他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表示不认同,于是特雷莎便在我的档案上留了一次违抗上级的记录。”
“根据学校里其他职员的描述,特雷莎校长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韦德女士。”
这个女人耸了耸肩。“我的话并不能代表其他人,但我可以说,有好几个老师已经放弃了。既然他们教育年轻人的方法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他们只好得过且过,直到退休。他们既无激情,也不以激情育人。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她的头歪向另一边,露出一丝笑意,“要想让如今的年轻人懂得如何欣赏英语的优美细腻无疑是一项挑战。但我相信,一个人绝不应回避挑战。您同意吗,警探?”
布赖恩特咳嗽了一声。
作为回应,金微微笑了一下。听完十二位受访者如出一辙的回答,这个女人自信开朗的谈吐令她耳目一新。而她的公然调情则让金感到好笑。
金靠到椅背上:“关于特雷莎这个人,您可以告诉我什么?”
“您是希望我服从安排,将学校为刚过世的校长预先准备的一套‘正确’的悼词背给您听,还是希望我如实回答?”
“我们将十分感激您的坦诚。”
韦德小姐重新交叉了一次双脚:“作为学校校长,特雷莎是一个内驱力强、目标明确的人。但作为女人,我觉得她格外自私。正如你所见,她桌子上连一张她珍视的人或物品的照片都没有。她只想着怎么样把员工留到晚上八九点钟。
“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SPA、私人定制女装和高端假日旅行上了。”
布赖恩特做了些笔记。
“您还能提供其他有助于我们调查的信息吗?”
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谢谢您抽时间参与调查,韦德小姐。”
她往前坐了坐:“如果您需要不在场证明的话,警探,案发当晚我正在自由体操房练瑜伽。那对提高肌肉灵活度大有裨益。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每个星期四晚上都在那里,您可以来找我。”
金对上了她的目光。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中流露出了挑战的意味。她踱到桌边,递过一张名片。
金别无选择,只得伸手接过。那女人将名片塞进金的掌心,这一接触动作又变成了握手。她的手既冷静又坚定。然后她把手抽了回去,手指在金的掌心游移了片刻。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我还能帮你们什么忙的话,尽管打给我。”
“谢谢,韦德小姐,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天哪,”门关上后,布赖恩特说道,“那些暗示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了。”
金耸了耸肩。“反正要么就是懂了,要么就是没懂。”
她把名片塞进夹克口袋:“还有下一位吗?”
“没有了,她是最后一位。”
他们都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回家休息一下吧。”
她有预感,他们非常有必要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