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人性观察 人性

对人性的一种解释:人性是介于动物性和神性之间的一种性质,是对动物性的克服和向神性的接近。按照这种解释,人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就越近,人性就越高级、越完满。

然而,这会不会是文明的一种偏见呢?譬如说,聚财的狂热,奢靡的享受,股市,毒品,人工流产,克隆技术,这一切在动物界是绝对不可想象的,现代人离动物状态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何尝因此而靠近了神一步呢?相反,在这里,人对动物状态的背离岂不同时也是对神的亵渎?

那么,对人性也许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解释:人性未必总是动物性向神性的进步,也可能是从动物性的退步,比动物性距离神性更远。也许在人类生活日趋复杂的现代,神性只好以朴素的动物性的方式来存在,回归生命的单纯正是神的召唤。

贬低人的动物性也许是文化的偏见,动物状态也许是人所能达到的最单纯的状态。

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由自然的眼光看,人是动物,人的身体来源于进化、遗传、繁殖,受本能支配,如同别的动物身体一样是欲望之物。由诗和宗教的眼光看,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魂有神圣的来源,超越于一切自然法则,闪放精神的光华。在人身上,神性和兽性彼此纠结、混合、战斗、消长,好像发生了化学反应一样,这样产生的结果,我们称之为人性。所以,人性是神性和兽性互相作用的产物。

柏拉图把人的心灵划分为理性、意志、情感三个部分,并断定它们的地位由高及低,判然有别,呈现一种等级关系。自他以后,以理性为人性中的最高级部分遂成西方哲学的正统见解。后来也有人试图打破这一正统见解,例如把情感(卢梭)或者意志(费希特)提举为人性之冠,但是,基本思路仍是将理性、意志、情感三者加以排队,在其中选举一个统帅。

能否有另一种思路呢?譬如说,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看:在这三者之间并无高低之分,而对其中的每一者又可做出高低的划分。让我来尝试一下——

理性有高低之别。低级理性即科学理性、逻辑、康德所说的知性,是对事物知识的追求,高级理性即哲学理性、形而上学、康德所说的理性,是对世界根本道理的追求。

意志有高低之别。低级意志是生物性的本能、欲望、冲动,归根到底是他律,高级意志则是对生物本能的支配和超越,是在信仰引导下的精神性的修炼,归根到底是自律。

情感有高低之别。低级情感是一己的恩怨悲欢,高级情感是与宇宙众生息息相通的大爱和大慈悲。

按照这一思路,人性实际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是低级部分,包括生物意志、日常情感和科学理性,一是高级部分,包括道德意志、宗教情感和哲学理性。简言之,就是兽性和神性,经验和超验。丝毫没有新颖之处!我只是想说明,此种划分是比知、情、意的划分更为本质的,而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定是融知、情、意为一体的。

人是情感动物,也是理智动物,二者不可缺一。

在人类一切事业中,情感都是原动力,而理智则有时是制动器,有时是执行者。或者说,情感提供原材料,理智则做出取舍,进行加工。世上决不存在单凭理智就能够成就的事业。

所以,无论哪一领域的天才,都必是具有某种强烈情感的人。区别只在于,由于理智加工程度和方式的不同,对那作为原材料的情感,我们从其产品上或者容易认出,或者不容易认出罢了。

情感和理智是一对合作伙伴,如同一切合作伙伴一样,它们之间可能发生冲突。有几种不同情况。

其一,两者都弱,冲突也就弱,其表现是平庸。

其二,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情感强烈而理智薄弱,或理智发达而情感贫乏。在这两种情形下,冲突都不会严重,因为一方稳占支配地位。这样的人可能一事无成,也可能成为杰出的偏才。

其三,两者皆强,因而冲突异常激烈。然而,倘若深邃的理智终于能驾御磅礴的情感,从最激烈的冲突中便能产生最伟大的成就。这就是大天才的情形。

人生舞台上的诸多角色,其实都是一位真正的主角的面具,是这位真正的主角在借壳表演,它的名字就叫——欲望。

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欲望罩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欲望戴上了一副名叫忠诚的镣铐,立起了一座名叫贞洁的牌坊。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欲望在变魔术,给你变出海市蜃楼,让你无比向往,走到跟前一看,什么也没有。

所谓浪漫,不过是欲望在玩情调罢了。

玩情调玩腻了,欲望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吧。这就叫生活。

许多哲学家认为欲望是一个坏东西,理由有二。一是说它虚幻,驱使人做这做那,呼喜忽悲,然后把人抛弃,到头来一场空。二是说它恶,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导致犯罪和战争。

可是,生命无非就是欲望,否定了欲望,也就否定了生命。

怎么办?这里必须请出人生舞台上另两位重要角色了,一位叫灵魂,另一位叫理性。灵魂是欲望的导师,它引导欲望升华,于是人类有了艺术、道德、宗教。理性是欲望的管家,它对欲望加以管理,于是人类有了法律、经济、政治。

你们看,人类的一切玩意儿,或者是欲望本身创造的,或者是为了对付欲望而创造的。说到底,欲望仍然是人生舞台上的主角。

人性可分成生物性、社会性、精神性三个层次。社会性居中,实际上是前后两种属性的混合,是两端相互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它是生物性的延伸,人们因生存的需要而结为社会,社会首先是一种基于利益的结合。另一方面,它是精神性的贯彻,一旦结为社会之后,人们就要在社会中实现理性的规划和精神价值的追求。

由此来看,社会性的质量是由生物性和精神性的质量决定的。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愈是受到充分尊重,就愈能建立起一个开放而先进的社会。反之,一个压制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的社会,其成员的社会品质势必是狭隘而落后的。中国儒家文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建立一种社会伦理秩序,并以之压制人的肉体自由和精神自由,所成就的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性。

个人也是如此。倘若就近观察,我们便会发现,那些产生了卓越社会影响的人物,他们多半拥有健康的生命本能和崇高的精神追求。

希腊人混合兽性和神性而成为人。中国人排除兽性和神性而成为人。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人性的秘密,都可以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人性。事实上,自古至今,一切伟大的人性认识者都是真诚的反省者,他们无情地把自己当作标本,藉之反而对人性有了深刻而同情的理解。

在伟人的生平中,最能打动我的不是他们的丰功伟绩,而是那些显露了他们的真实人性的时刻。其实普通人也一样,人人在生活中都有这样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都是动人的。这使我相信,任何人只要愿意如实地叙述自己人生中刻骨铭心的遭遇和感受,就都可以写出一部精彩的自传,其价值远远超过那种仅仅罗列丰功伟绩的名人传记。

凡真实的人性都不是罪恶,若看成罪恶,必是用了社会偏见的眼光。

没有一种人性的弱点是我所不能原谅的,但有的是出于同情,有的是出于鄙夷。

蒙田教会我坦然面对人性的平凡,尼采教会我坦然面对人性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