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人性观察 灵与肉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唯有灵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肉体会患病,会残疾,会衰老,对此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悲哀,更是屈辱,以至于会相信这样一种说法:肉体不是灵魂的好的居所,灵魂离开肉体也许真的是解脱。

肉体终有一死。灵魂会不会死呢?这永远是一个谜。既然我们不知道灵魂的来源,我们也就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博尔赫斯屈辱地写道:“我是它的老护士,它逼我为它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说: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我爱美丽的肉体。然而,使肉体美丽的是灵魂。如果没有灵魂,肉体只是一块物质,它也许匀称,丰满,白皙,但不可能美丽。

我爱自由的灵魂。然而,灵魂要享受它的自由,必须依靠肉体。如果没有肉体,灵魂只是一个幽灵,它不再能读书,听音乐,看风景,不再能与另一颗灵魂相爱,不再有生命的激情和欢乐,自由对它便毫无意义。

所以,我更爱灵与肉的奇妙结合。

肉体使人难堪不在于它有欲望,而在于它迟早有一天会因为疾病和衰老而失去欲望,变成一个奇怪的无用的东西。这时候,再活泼的精神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肉体衰败下去,自己也终将被它拖向衰败,与它同归于尽。一颗仍然生气勃勃的心灵却注定要为背弃它的肉体殉葬,世上没有比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所谓灵与肉的冲突,唯在此时最触目惊心。

鼾声,响屁,饱嗝……这些声响之所以使人觉得愚蠢,是因为它们暴露了人的动物性一面。

人的别的动物行为,包括饮食、性交、生育,都可以提升为人的行为。唯有排泄,它无可救药万劫不复地是动物行为,人类永远不可能从中获得美感和崇高感。人是应该躲起来干这种事的,连最亲密者也不让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