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人性观察 人情

人之常情是喜欢接近成功的人、走运的人,而避开失败的人、倒霉的人。这倒未必出于趋炎附势的算计,毋宁说是出于趋乐避苦的本能。成功者的四周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进入这氛围似乎便分享了他的欢快。相反,失败者即使不累及旁人,他的那一种晦气也够令人感到压抑了。每个人自己的烦恼已经嫌多了,谁又愿意再去分担别人的烦恼呢?

当我们被人诬蔑,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时,我们愤怒了。当我们被人击中要害,指出确实有的污点时,我们更加愤怒了。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

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冒险与苦难一样,旁观者往往会比亲历者想象得更可怕。

弱者的自卫往往比强者的进攻更加有力。

最能使人从一种爱恋或怀念中摆脱出来的东西是轻蔑。当你无意中发现那个你所爱恋或怀念的人做了一件让你真正瞧不起的事情,那么好了,你在失望的同时也就解脱了,那些在记忆中一直翠绿诱人的往事突然退色凋谢了。

当你做一件事,完全预料到它的坏结果之时,或者完全预料不到它的坏结果之时,坏结果发生了,你不会内疚。因为在前者,你可以承担责任,在后者,你可以推卸责任。

内疚发生在对坏结果有所预感但又希望避免的情形下,那时候,你既不能承担责任,因为你本来是想要避免的,又不能推卸责任,因为你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存心伤害一个人,或一个必须的正当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都不会内疚。只有一个本身非必须且可非议的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才会内疚。

我们每一个人,至少在某个时刻,例如在发怒时,都是一个病人。如果我们能够这样去看别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许多冲突都可化解。

问你:如果让你定居,你喜欢热闹的都市,还是寂静的山林?

再问你:如果身处山林,你喜欢一人独居,还是有人陪伴?

再问你:如果有人陪伴,你喜欢她是你的太太,还是一个陌生姑娘?

每一个问题都有两个相反的答案。——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最早说这句话的是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哥拉。

我买了一张书桌,抬回家,才发现桌面上划破了一块。于是,几个钟点内,老是看见这斑点,老是想着这斑点。整张桌子不见了,浓缩成了这一个斑点。当它不属于我时,我对斑点视而不见,那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缺点。一旦它属于我,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致命弱点了。

对物如此,对人是否也如此呢?

一个幼儿摔倒在地,自己爬了起来。他突然看见妈妈,就重新摆出摔倒的姿势,放声大哭。

我们成年人何尝不是如此。试想种种强烈的情绪,愤怒或痛苦的姿态,如果没有观众在场,其中有多少能坚持下去?

他们刚上车,彼此争行李架,像仇敌。车开了,安定下来了,为了解闷,彼此搭话。其中一位到站了,另一位就从他们曾经争夺过的行李架上帮他搬下行李,送到车门口,如同老朋友。

狭小的空间强迫人们竞争,也强迫人们亲近。

一个人的钱包被窃了,周围的人无非有三种心理:一,有限的同情;二,为自己庆幸,因为被窃的不是自己;三,幸灾乐祸。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种心理往往混合在一起,只是比例不同罢了。

一个人不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决不肯承认自己老。如果有谁自言其老,千万不要认真附和,那样必定会大大扫他的兴。其实他内心未必当真觉得自己老,才能有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年与老年之间实在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我们二十来岁时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岁,又会觉得四五十岁并不老,六七十岁才是老人。我们不断地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记录。因此,当死神来临时,我们总是感到突然和委屈:还没有老,怎么就要死了?

老是不知不觉来到的,“不知老之将至”实在是人的普遍心态。这很好,使人得以保持生命的乐趣直至生命的终结。

人总是不断地把老年的上限往后推,以便不把自己算作老人。

在我们的感觉中,爷爷辈的人似乎从来是老的,父辈的人是逐渐变老的,自己似乎是永远不会老的。

青春自有其残酷的一面。生命陶醉于自己的蓬勃生长,欢快地摄取营养,无暇顾及他人的痛苦,甚至他人的痛苦也可以化作它的营养。这与天性是否善良无关。所以,年幼者对于年长者的沧桑之痛难免隔膜,而一个柔弱的妙龄女子也会对她不爱的崇拜者的苦恼无动于衷。

生命是残酷无情的,它本能地厌恶衰老和死亡。当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们自己头上时,我们对于别人包括亲友的衰老和死亡会同情一时,但不会永久哀伤,生命本身催促我们越过它们而前进。因此,当我们自己年老和垂死时,我们理应以宿命的态度忍受孤独,不要去嫉妒和打搅年轻一代的生命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