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信仰(一)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这是一个很好的提法,它简洁地说明了信仰的实质。任何人活在世上,总是和世界建立了某种关系。但是,认真说来,人的物质活动、认知活动和社会活动仅是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而非与世界整体的关系。在每一个人身上,随着肉体以及作为肉体之一部分的大脑死亡,这类活动都将彻底终止。唯有人的信仰生活是指向世界整体的。所谓信仰生活,未必要皈依某一种宗教,或信奉某一位神灵。一个人不甘心被世俗生活的浪潮推着走,而总是想为自己的生命确定一个具有恒久价值的目标,他便是一个有信仰生活的人。因为当他这样做时,他实际上对世界整体有所关切,相信它具有一种超越的精神本质,并且努力与这种本质建立联系。

不但宗教,而且人类精神活动的一切领域,包括道德、艺术、科学,只要它们确实是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就都是以承认作为整体的精神生活的存在为前提的,并且是这个整体的某种体现。如果没有这个整体在背后支持,作为它们的源泉和根据,它们就会丧失其精神内容,沦为世俗利益的工具。在此意义上,一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乃是人类一切精神活动的基本背景。在精神生活的层次上,不存在学科的划分,真、善、美原是一体,一切努力都体现了同一种永恒的追求。

人类精神活动的一切领域,包括宗教、哲学、道德、艺术、科学,只要它们确实是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就都是以建立与世界整体的精神联系为其公开的或隐蔽的鹄的的,区别只在于方式的不同。其中,道德若仅仅服务于社会秩序,便只具有社会活动的品格,若是以追求至善为目的,则可视作较弱的宗教。科学若仅仅服务于技术进程,便只具有物质活动的品格,若是以认识世界为目的,则可视为较弱的哲学。于是,我们可以把精神活动归结为三种基本的方式。一是宗教,依靠信仰或灵悟来建立与世界整体的联系。二是哲学,试图通过理性的思考来建立这种联系。三是艺术,试图通过某种主观的情绪体验来建立这种联系。它们殊途而同归,体现了同一种永恒的追求。

诚然,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精神目标的实现始终是极其有限的。但是,由于我们对作为整体的精神生活怀有信念,我们就有了更广阔的参照系。我们身处的世界并不是整个实在,而只是它的一个部分,因此,在衡量一种精神努力的价值时,主要的标准不是眼前的效果,而是与整个实在的关系。正是从这种广义的宗教精神出发,我们就不会觉得自己的任何精神努力是徒劳的了。

宗教的价值在于为超出世俗的精神追求提供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可能削弱乃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

凡真正的信仰,那核心的东西必是一种内在的觉醒,是灵魂对肉身生活的超越以及对普遍精神价值的追寻和领悟。信仰有不同的形态,也许冠以宗教之名,也许没有,宗教又有不同的流派,但是,都不能少了这个核心的东西,否则就不是真正的信仰。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发现,一切伟大的信仰者,不论宗教上的归属如何,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往往具有某些最基本的共同信念,因此而能成为全人类的精神导师。

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唯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信仰,标准不是看他是否信奉某一宗教或某一主义,唯一的标准是在精神追求上是否有真诚的态度。一个有这样的真诚态度的人,不论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佛教徒,还是苏格拉底式的无神论者,或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者,都可视为真正有信仰的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相信人生中有超出世俗利益的精神目标,它比生命更重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和献身。他们的差异仅是外在的,他们都是精神上的圣徒,在寻找和守护同一个东西,那使人类高贵、伟大、神圣的东西,他们的寻找和守护便证明了这种东西的存在。

即使一位孤军奋战的悲剧英雄,他也需要在想象中相信自己是在为某种整体而战。凡精神性的追求,必假定了某种绝对价值的存在,而所谓绝对价值,既然是超越于一切浮世表象的,其根据就只能是不随现象界生灭的某种永存的精神实在。现代的西绪弗斯可以不相信柏拉图的理念、基督教的上帝或者奥伊肯的宇宙生命,然而,只要他相信自己推巨石上山的苦役具有一种精神意义,藉此而忍受了巨石重新滚下山的世俗结果,则他就已经是在向他心中的上帝祈祷了。

人是由两个途径走向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的,一是要给自己的灵魂生活寻找一个根源,另一是要给宇宙的永恒存在寻找一种意义。这两个途径也就是康德所说的心中的道德律和头上的星空。

灵魂的渴求是最原初的信仰现象,一切宗教观念包括上帝观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这个原初现象的辞不达意的自我表达。

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这在认识论上永远只是一个假设,而不是真理。仅仅因为这个假设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发生着真实的作用,我们才在价值论的意义上把它看作真理。

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

一切信仰的核心是对于内在生活的无比看重,把它看得比外在生活重要得多。这是一个可靠的标准,既把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区分了开来,又把具有不同信仰的真信仰者联结在了一起。

信仰的实质在于对精神价值本身的尊重。精神价值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无须为它找出别的理由来,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有信仰的人来说是不言自明的。这甚至不是一个道理,而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感情,他真正感觉到的人之为人的尊严之所在,人类生存的崇高性之所在。信仰愈是纯粹,愈是尊重精神价值本身,必然就愈能摆脱一切民族的、教别的、宗派的狭隘眼光,呈现出博大的气象。在此意义上,信仰与文明是一致的。信仰问题上的任何狭隘性,其根源都在于利益的侵入,取代和扰乱了真正的精神追求。人类的信仰生活永远不可能统一于某一种宗教,而只能统一于对某些最基本价值的广泛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