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哲学(二)

理性强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学家。意志强的人研究社会,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强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艺术家。

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对哲学的相反理解: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义逻辑学,其对象是思维;另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义美学,其对象是心灵的体验。不断有人试图把这两种理解揉在一起,但结果总是不成功。

被本体论问题纠缠的人是疯子,被方法论问题纠缠的人是呆子,哲学家无非是这两种人。

有两类哲学家,一类努力于使复杂的事物变得简单,另一类努力于使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第三阶段的是哲学家。

赫拉克利特说:“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我寻找过我自己”,“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早年我读到这些格言,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它们串在一起,铸成了我对哲学的基本看法:哲学就是教人智慧,智慧就在于寻找自己,而那些博学却从不寻找自己的人则仅是一些冒充智慧的猴子。

诗借瞬时把握永恒。哲学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后只好向诗求援。

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

哲学家生活在永恒中,诗人生活在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东西,诗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哲学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东西。

哲学和诗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永恒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直到今天,哲学一醒来就谈论死去的母亲,诗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母亲。

哲学是男性的,诗是女性的,二者不可分离。没有诗,哲学就只会结结巴巴发空论,成为鳖脚的清谈家。没有哲学,诗就只会絮絮叨叨拉家常,成为浅薄的碎嘴婆。

艺术与性,哲学与死,均有不解之缘。艺术用审美净化性的烦恼,哲学用智慧净化死的恐惧。但是,性的癫狂一方面给人以个体解体即死的体验,另一方面又是种族生命延续即抗拒死的唯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么,艺术是否也兼是哲学和哲学的拯救呢?

我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卡夫卡的作品中学到的哲学,决不比从专门的哲学书中学到的少。

哲学无国别。

历史是时代的坐标,哲学是人生的坐标。

一个人倘若不能从沉思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他算什么哲学家呢?

搞文学艺术的,才能差一些,搞出的东西多少还有娱乐的价值。可是,哲学本身不具备娱乐的价值,搞得差就真是一无价值了。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大众需要差的文学艺术,那是一种文化消费,但没有人需要差的哲学,因为哲学无论好坏都成不了消费品。一个人要么不需要哲学,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学。

有艺术家,也有哲学家。有艺匠,却没有哲学匠。演奏、绘画如果够不上是艺术,至少还是手艺,哲学如果够不上是哲学,就什么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绘画糊口,还不失为自食其力,靠哲学谋生却完全是一种寄生。

哲学是一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搅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在今天,哲学仿佛破落了,正在给政治、科学、文学打工。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学作品都是格言体或诗歌体的。从什么时候起,哲学板起了论文的刻板面孔?

古希腊有隐逸哲人,有逍遥学派、花园学派、画廊学派,哲学家们在户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我猜想,哲学完全学院化、体系化是中世纪神学兴起以后的事情,随着哲学所追问的那个“绝对”化身为上帝被关进教堂的四壁,哲学家们也就作为上帝的仆人被关进了学院的四壁,专事构造体系以论证上帝的权威。上帝死了,但仆人积习难改,总要论证点什么。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学,也就是说,对别人的思想进行搜集、整理、分析、评论,写出合乎规范的“论文”。现在我累了,我决定把夜晚留给自己,轻松地休息一下。于是,我翻开了蒙田的随笔,读上几页,或者翻开我的小本子,写下自己的随感。这当然不算研究哲学,可是我觉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学时更是个哲学家了。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

有的人惯于从一小点感受演绎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这座他自己营造的哲学迷宫里,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当他的向导的那一小点感受了。

新鲜的感受有活泼的生命,硬要把它钉在体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标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释在长篇大论中,只剩下了一杯白开水。

童年和少年是哲学的黄金时期。无论东西方,最好的哲学都出在公元前五世纪左右,那是人类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个人也是这样,在这个年龄上,正在觉醒的好奇心直接面对世界和人生,其间还没有隔着种种遮蔽人的心智的利欲和俗见。孩子们多么善于提出既不实用、又无答案的问题呵,这正是哲学问题的典型特点,可惜的是,它们往往被毫无哲学听觉的大人们扼杀了,同时也扼杀了许多未来的哲学家。

孩子都是自发的哲学家,他们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是,活跃在他们小脑瓜里的许多问题是真正哲学性质的。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们对哲学问题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大多数成人。

哲学在商业社会里的处境是矛盾的。一方面,追逐实利的普遍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面,追逐实利的结果是精神空虚,凡是感受到这种空虚并且渴望改变的人便可能愈加倾心于哲学。所以,哲学既是这个时代的弃妇,又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一个不问生活意义的人当然是不需要哲学的,可是,我相信,人毕竟是有灵魂的,没有谁真正不在乎活得有没有意义。事实上,人们越是被世俗化潮流裹胁着在功利战场上拼搏,生活在人生的表面,心中就越是为意义的缺失而困惑,而焦虑。因此,在今天的时代,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哲学来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

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优秀者,不管是哪一领域的,必是对世界和人生有自己广阔的思考和独特的理解的人。一个人只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却做成了大事业,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呢。

人的一生中,是否受到哲学的熏陶,智慧是否开启,结果大不一样。哲学在人生中的作用似乎看不见,摸不着,其实至大无比。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明白、欢欣、宁静的,没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糊涂、烦恼、躁动的。

一切鼓吹狭隘国家利益和民族仇恨的哲学家都是可疑的。哲学家用宇宙的真理衡量人类,又用人类的真理衡量民族和国家,在这样的人心中,狭隘民族主义怎会有容身之地呢?

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便会有人说,你拿哲学观点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拒,因为我不相信一种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东西是哲学。

哲学的精华仅仅在大哲学家的原著中。如果让我来规划哲学系的教学,我会把原著选读列为唯一的主课。当然,历史上有许多大哲学家,一个人要把他们的原著读遍,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简明而客观的哲学史著作为入门索引,浏览一定数量的基本原著,这个步骤也许是省略不掉的。在这过程中,如果没有一种原著引起你的相当兴趣,你就趁早放弃哲学,因为这说明你压根儿对哲学就没有兴趣。倘非如此,你对某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发生了真正的兴趣,那就不妨深入进去。可以期望,无论那个大哲学家是谁,你都将能够通过他而进入哲学的堂奥。不管大哲学家们如何观点相左,个性各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学的核心,即被人类所有优秀的头脑所思考过的那些基本问题,否则就称不上是大哲学家了。

要真正领悟哲学是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大哲学家的原著,看他们在想什么问题和怎样想这些问题。你一旦读了进去,就再也不想去碰那些粗浅的启蒙读物了。

常有人问我,学哲学有什么捷径,我的回答永远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读大哲学家的原著。之所以说是捷径,是因为这是唯一的途径,走别的路只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最后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能够回来算是幸运的呢,常见的是丧失了辨别力,从此迷失在错误的路上了。

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

有必要改革我们的哲学课程,第一步是把它从政治课中分离出来,恢复它作为爱智慧的本来面貌和作为最高问题之思考的独立地位。

哲学课可以是最令人生厌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胜的,就看谁来上这门课了。谁来上是重要的。与别的课以传授知识为主不同,在哲学课上,传授知识只居于次要地位,首要目标是点燃对智慧的爱,引导学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要达到这个目标,哲学教师自己就必须是一个有着活泼心智的爱智者。他能在课堂上产生一个磁场,把思想的乐趣传递给学生。他是一个证人,学生看见他便相信了哲学决非一种枯燥的东西。这样一个教师当然不会拿着别人编的现成教材来给学生上课,他必须自己编教材,在其中贯穿着他的独特眼光和独立思考。

一个优秀哲学教师的本事不在于让学生接受他的见解,而在于让学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我对哲学课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使他们约略领悟到哲学的爱智魅力。但这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学教学的结果是南辕北辙,使学生听见哲学一词就头痛,看见贴着哲学标签的门就扭头,其实那些门哪里是通往哲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