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教育

天赋平常的人能否成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处的具体教育环境,学校能够培养出也能够毁灭掉一个中等之才。天才却是不受某个具体教育环境限制的,因为他本质上是自己培育自己。当然,天才也可能被扼杀,但扼杀他的只能是时代或大的社会环境。

在任何一种教育体制下,都存在着学生资质差异的问题。合理的教育体制应该向不同资质的学生都提供相应的机会。

所谓“天才教育”的结果多半不是把一个普通资质的人培养成了天才,而是把他扭曲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畸形儿。

教育不可能制造天才,却可能扼杀天才。因此,天才对教育唯一可说的话是第欧根尼的那句名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一切教育都可以归结为自我教育。学历和课堂知识均是暂时的,自我教育的能力却是一笔终身财富。经验证明,一个人最终是否成材,往往不取决于学历的长短和课堂知识的多少,而取决于是否善于自我教育。

真实的、不可遏制的兴趣是天赋的可靠标志。

一个人的天赋素质是原初的、基本的东西,后天的环境和教育都是以之为基础发生作用的。对于一个天赋素质好的人来说,即使环境和教育是贫乏的,他仍能自己去寻找适合于他的养料,从而结出丰硕的果实。

人生问题和教育问题是相通的,做人和教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人生中最值得追求的东西,也就是教育上最应该让学生得到的东西。我的这个信念,构成了我思考教育问题的基本立足点。

人生的价值,可用两个词来代表,一是幸福,二是优秀。优秀,就是人之为人的精神禀赋发育良好,成为人性意义上的真正的人。幸福,最重要的成分也是精神上的享受,因而是以优秀为前提的。由此可见,二者皆取决于人性的健康生长和全面发展,而教育的使命即在于此。

无论个人、民族,还是人类,衡量其脱离动物界程度的尺子都是人性的高度,而非物质财富。个人的优秀,归根到底是人性的优秀。民族的伟大,归根到底是人性的伟大。人类的进步,归根到底是人性的进步。人性是“由无数世代苦心积累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堂珍宝”(尼采语),守护这一份珍宝,为之增添新的宝藏,是人类一切文化事业的终极使命,也是教育的终极使命。

教育即生长,教育的本义是要使每个人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健康生长,而不是把外面的东西灌输进一个容器。

依据于此,智育是要发展好奇心和理性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灌输知识;德育是要鼓励崇高的精神追求,而不是灌输规范;美育是要培育丰富的灵魂,而不是灌输技艺。

教育应该使受教育者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而有意义的,并以此为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创造良好的基础。看教育是否成功,就看它是拓展了还是缩减了受教育者的人生可能性。与幸福而有意义的人生这个目标相比,获得一个好职业之类的目标显得何其可怜。

我们当然也要用社会尺度衡量教育,但这个社会尺度应该是广阔的而非狭隘的。正如罗素所指出的:一个由本性优秀的男女所组成的社会,肯定会比相反的情形好得多。

如果说教育即生长,那么,教育的使命就应该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是最好的环境?第一是自由时间,第二是好的老师。

依我之见,可以没有好老师,不可没有自由时间。说到底,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都是自学。

卢梭说:“最重要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要浪费时间。”由我们今天的许多耳朵听来,这句话简直是谬论。但卢梭自有他的道理,他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今天许多家长和老师惟恐孩子虚度光阴,驱迫着他们做无穷的作业,不给他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做家长和老师的责任。卢梭却问你:什么叫虚度?快乐不算什么吗?整日跳跑不算什么吗?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好了。

仔细想一想,卢梭多么有道理,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在逼迫孩子们误用光阴。

把儿童看作“一个未来的存在”,一个尚未长成的大人,在“长大成人”之前似乎无甚价值,而教育的唯一目标是使儿童为未来的成人生活作好准备,这种错误观念由来已久,流传极广。“长大成人”的提法本身就荒唐透顶,仿佛在长大之前儿童不是人似的!

人生的各个阶段皆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价值,没有一个阶段仅仅是另一个阶段的准备。尤其儿童期,原是身心生长最重要的阶段,也应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教育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是给孩子一个幸福而有意义的童年,以此为他们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创造良好的基础。

怀特海说:忘记了课堂上所学的一切,剩下的东西才是教育。

知识的细节是很容易忘记的,一旦需要它们,又是很容易在书中查到的。所以,把精力放在记住知识的细节,既吃力又无价值。假定你把课堂上所学的这些东西全忘记了,如果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就意味着你是白受了教育。

那个应该剩下的配称为教育的东西,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完全渗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一种智力活动的习惯,一种充满学问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总体能力。按照我的理解,通俗地说,一个人从此成了不可救药的思想者、学者,不管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再也改不掉学习、思考、研究的习惯和爱好了,方可承认他是受过了大学教育。

把你在课堂上和书本上学到的知识都忘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智力素质的一个检验。

把你在社会上得到的地位、权力、财产、名声都拿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心灵素质的一个检验。

教育的本义是唤醒灵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种场景中都保持在场。相反,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可把他看作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教育的真谛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智力活动的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等等,这些智力上的素质显然是不可像知识那样传授的,培育的惟一途径是受具有这样素质的人——不妨笼统地称之为大师——的熏陶。大师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另一便是在大学里,大学应该是活着的大师云集的地方。

今天的大学争相标榜所谓世界一流大学,还拟订了种种硬指标。其实,事情本来很简单:最硬的指标是教师,一个大学拥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智慧的一流学者,它就是一流大学。否则,校舍再大,楼房再气派,设备再先进,全都白搭。

西塞罗说:教育的目的是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而非适应现实。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教育正在全力做一件事,就是以适应现实为目标塑造学生。人在社会上生活,当然有适应现实的必要,但这不该是教育的主要目的。古往今来的哲人都强调,学习是为了发展个人内在的精神能力,从而在外部现实面前获得自由。正是凭借这种内在自由,这种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能力,那些优秀的灵魂和头脑对于改变人类社会的现实发生了伟大的作用。如果只是适应现实,要教育做什么!

我心目中的好学生具备两种能力。一是快乐学习的能力,能从学习本身获得莫大快乐。二是自主学习的能力,善于自己安排自己的学习。这也是我对学校教育的要求,应该使学生第一爱上学习,做知识的恋人,第二学会学习,做知识的主人。相反,如果使学生成了知识的仇人兼仆人,则是教育的最大失败。

喜欢学习,并且能够按照自己的兴趣安排自己的学习,这就是好的智力素质。我深信,具有这样素质的学生不管是否考进了名校,将来都会有出息。

杜威把教师比喻为上帝的代言人、天国的引路人。教育是神圣的精神事业,师生关系本应是最纯粹、最具精神性的关系。教师不只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影响是在精神上,因此他自己必须有崇高的精神境界。现在人们在讨论大学改革,依我看,大学教育的核心问题是要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活跃的学者,靠他们去影响学生,而体制优劣的标准就在于能否吸引和保护这样的学者。有了这样一批学者,自然能够熏陶和培育出优秀人才。什么是好学校?很简单,就是有一批好教师的学校。

罗素说:教师爱学生应该胜于爱国家和教会。针对今日的情况,我要补充一句:更应该胜于爱金钱和名利。

学生是办学校的理由之所在,学校和教师必须把学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爱学生是教师的第一职业素质,一个人倘若没有博大的父母本能,能够真心把学生看作自己的孩子,就不该当老师。

教师个人是否爱学生,取决于这个教师的品德。要使学校中多数教师把学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则必须建立以学生为目的的教育体制。把学生当作手段的行径之所以大量得逞,重要原因是教师权力过大,手握决定学生升级毕业之大权。所以,我赞同爱因斯坦的建议:给教师使用强制措施的权力应该尽可能少,使学生对其尊敬的惟一来源是他的人性和理智品质。与此相应,便是扩大学生尤其研究生的权利,在教学大纲许可的范围内,可以自由选择老师和课程,可以改换门庭,另就高明。考核教师也应主要看其是否得到学生的爱戴,而非是否得到行政部门的青睐。像现在这样,教师有本事活动到大笔科研经费,就有多招学生的权利,就有让学生替自己打工的权力,否则就受气,甚至被剥夺带学生的权利,在这种体制下,焉有学生不沦为手段之理。

教师当然应该是知识分子,也就是说,一个热爱智力生活的人。只要他是这样的人,他的存在本身就会产生一种育人的氛围,使学生受到感染。

可是,在我们今日的教师队伍里,知识分子何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