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2
161—1(105)379—90
把一件事提供给另一个人去判断,而又不以我们向他提供这件事的方式而败坏他的判断;那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我们说:“我觉得它美丽;我觉得它模糊”或是其他类似的话,我们便把想像注入了那个判断,要末就是相反地搅乱了那个判断。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说;这时候别人就可以依照它的本来面貌,也就是说依照它当时的本来面貌以及依照他所处的其他不由我们作主的情况,做出判断了。我们至少可以什么都不加进去;除非是这种沉默也会随别人所高兴赋予它的意向和解释,或者是随他根据行动与颜色或根据声调(这要看他是不是一位面相家了)所猜测的东西,而产生一种效果。要一点都不破坏一个判断的天然地位,真是难之又难!或许不如说,那是多么难得坚定与稳固啊!
162—962(106)332—87
知道了支配着一个人的感情,我们就有把握讨他喜欢;可是每个人却都有自己的幻想,而且就在他自己对幸福所抱有的观念上违反了自己的幸福;这就真是一件无从捉摸的怪事了。
163—753(107)296—195
Lustravit lampade terras——季节和我的心情并没有什么联系;我在自己的心里有我自己的雾霾和晴朗的季节;我的情况本身是好是坏都与它无关。有时候我极力使自己反抗幸运,这种征服幸运的光荣使我兴高采烈地要征服它;反之,有时候我又在美好的幸运之中却弄得不愉快。
174—149(108)294—84
尽管有人对于他们所说的事情根本没有利害关系,可是并不能由此就绝对得出结论说,他们决没有说谎;因为有人是仅仅为了说谎而说谎的。
166,167——143,144(109)309—85
当我们健康的时候,我们会奇怪我们有病时怎么能做出那些事;但当我们有病时,我们就高高兴兴地服药了;病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再也没有兴致和愿望去进行健康所给予我们的但与疾病的需要不适合的娱乐和漫游了。这时候,大自然就赋给我们以适合于现状的兴致和愿望。使我们烦恼的只是我们自己所加给自己的、而不是自然界所加给我们自己的恐惧,因为它在我们所处的状态之上又增加了我们并没有处于其中的那种状态的感情。
大自然总是使我们在一切状态之中都不幸,而我们的愿望则为我们勾绘出一幅幸福的状态,因为它在我们所处的状态之上又增加了我们所没有处于其中的那种状态的快乐;可是当我们得到这种快乐时,我们也并不会因此就幸福,因为我们还会有适应这种新状态的其他愿望。
这一普遍的命题必须加以具体化……。
170—121(110)177—86
感到目前快乐的虚妄而又不知道不存在的快乐的虚幻,这就造成了变化无常。
172—103(111)151—88
变化无常——我们触及人的时候,自以为是在触及一架普通的风琴。他的确是架风琴,但他是一架奇特的、变动着的、变化着的风琴〔他那乐管并不是按照连续的音阶排列的〕。那些只懂得触及普通风琴的人,在这上面是奏不出和音来的。我们必须懂得〔音触〕在哪里。
171—102(112)295—122
变化无常——事物有各种不同的性质,灵魂有各种不同的倾向;因为没有任何呈现于灵魂之前的东西是单纯的,而灵魂也从不单纯地把自己呈现于任何主体之前。因此就出现了我们会对于同一件事又哭又笑。
173—54(113)115—123
变化无常与奇异可怪——仅靠自己的劳动而生活和统治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是两件极其相反的事。两者却结合。在土耳其大君主一个人的身上。
28—983(114)326——124
多样性是如此之繁多,正有如各式各样的音调,各式各样的步伐、咳嗽、鼻涕、喷嚏一样。……我们用果实区别各种葡萄,其中有玫瑰香种,还有孔德鲁种,还有德札尔格种,又有各种接枝。这就尽其一切了吗?一个枝上从没有结过两串葡萄吗?一串葡萄就没有过两颗是一样的吗?等等。
我不会严格同样地判断同一件事物。我不能在做我的作品时判断我的作品;我必须做到像画家那样,我要有一个距离,但不能太远。那么,多远呢?请猜猜吧。
29—113(115)879—133
多样性——神学是一种科学,然而同时它又是多少种科学啊!一个人是一个整体;但如果我们加以解剖,他会不会就是头、心、胃、血脉、每条血脉,血脉的每一部分、血液、血液的每一滴呢?
一座城市、一起郊野,远看就是一座城市和一起郊野;但是随着我们走近它们,它们就是房屋、树木、砖瓦、树叶、小草、蚂蚁、蚂蚁的脚,以至于无穷。这一切都包罗在郊野这个名称里。
125—244(116)205—134
思想——一切是一,一切又各不相同。人性之中有多少种天性,有多少种禀赋啊!
每个人通常之选择他自己听到别人所尊重的东西,又是出于多么偶然啊!转得很好的鞋跟。
126—72(117)174—90
鞋跟——“啊!它转得多么好!这是多么灵巧的一个匠人!这个兵士是多么勇敢!”
这就是我们的倾向以及选择境遇的根源了。“这个人多么善饮,那个人多么不善饮!”
正是它,才使人清醒或者沉醉,使人成为兵士、懦夫,等等。
129—168(118)165—91
主要的才智,它规定了所有其他一切。
31—954(119)405—92
自然模仿其本身:一粒谷子种在好的土地上就有出产;一条原则种在好的精神里也有出产;数目模仿空间,而空间的性质却是如此之不同。
一切都是由同一个主宰所造就和指导的:根茎、枝叶、果实;原则、结果。
27—953(120)66—93
〔自然在分化与模仿;人工则在模仿与分化。〕
128—347(121)110—94
自然总是重新开始同样的事物,年,日,时;空间和数目也同样是从始至终彼此相续。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无穷和永恒。并不是这一切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无穷的和永恒的,而是这些有限的存在在无穷地重复着自己。因此,我以为只是使它们重复的那个数目才是无穷的。
112—206(122)454—95
时间治好了忧伤和争执,因为我们在变化,我们不会再是同一个人。无论是侵犯者或是被侵犯者都不会再是他们自己。这就好像我们触犯了一个民族,但隔上两个世代之后再来看它一样。它还是法国人,但已不是同样的法国人了。
113—924(123)389—96
他不再爱十年以前他所爱的那个人了。我很相信:她已不再是同样的那个人了,他也不再是的。他当时是年青的,她也是的;她现在完全不同了。她若像当时那样子,也许他还会爱她。
114—147(124)73—98
不仅我们是从不同的方面在观看事物,而且还是以不同的眼光在观看;我们并不存心要发见它们相似。
159—239(125)437—116
相反性——人天然是轻信的,不信的,畏缩的,鲁莽的。
160—158(126)174—117
对人的描叙:依赖性,独立的愿望,生活需要。
199—61(127)414—97
人的状况:变化无常,无聊,不安。
200——159(128)171—121
我们脱离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时的那种无聊。一个人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很高兴;假如他看到一个他所喜爱的女人,或者是他高高兴兴地游玩了五六天之后;这时如果他再回到自己原来的工作上去,那他就要悲惨不堪了。这种事情是最常见不过的。
198—163(129)399—118
我们的本性就在于运动;完全的安息就是死亡。
202—273(130)441—100
激动——当一个兵士埋怨自己所受的苦处时,或是一个工人,等等,那就让他什么事都不做试试看。
201—160(131)406—101
无聊——对于一个人果不堪忍受的事莫过于处于完全的安息,没有激情,无所事事,没有消遣,也无所用心。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虚无、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自己的依赖、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空洞。从他灵魂的深处马上就会出现无聊、阴沉、悲哀、忧伤、烦恼、绝望。
179—86(132)439—41
我以为凯撒年纪太大了,是不会以征服世界为乐的。这种乐趣对于奥古斯都或者对于亚历山大才是最好的;他们都是青年人,因而是难以抑制的;然而凯撒应该是更成熟得多。
115—50(133)90—452
两副相像的面孔,其中单独的每一副都不会使人发笑,但摆在一起却由于他们的相像而使人发笑。
116—77(134)408—451
绘画是何等之虚幻啊!它由于与事物相像而引人称赞,但原来的事物人们却毫不称赞。
203—276(135)85—453
最使我们高兴的莫过于斗争,而非胜利:我们爱看动物相斗,而不爱看狂暴的战胜者蹂躏战败者;但若不是胜利的结局,我们又想看什么呢?可是当它一旦到来,我们却又对它餍腻了。游戏是如此,追求真理也是如此。我们在争论中爱看意见交锋,但是一点也不肯去思索被发见的真理;为了能满怀高兴地去观察它,就要看到它是从争论之中诞生的。同样,在感情方面,也要看到对立两方的冲突才有趣;但当有一方成了主宰时,那就只不外是残暴而已。我们追求的从来都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对事物的探索。所以在喜剧中,仅有。称心如意的场面而无须耽忧就没有价值了;毫无希望的极端可悲、兽欲的爱情、粗暴的严厉,也都是如此。
175—80(136)102—455
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安慰我们,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可以刺痛我们。
204—274(137)107—454
不用考察各种特殊的行业,只要能以消遣来理解它们就够了。
205—277(138)84—456
人除了在自己的屋里而外,天然就是工匠以及其他一切的职业。
205—269(139)173—457
消遣——有时候当我从事考虑人类各种不同的激动时,以及他们在宫廷中、在战争中所面临的种种危险与痛苦、并由此而产生了那么多的争执、激情、艰苦的而又往往是恶劣的冒险,等等时;我就发见人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不懂得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一个有足够的财富可以过活的人,如果懂得快快乐乐地呆在家里,他就不会离家去远渡重洋或者是攻城伐地了。假如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一步也不能出城是难于忍受的,他们就不会购买一个如此昂贵的军职了;假如不是因为他们不能快快乐乐地呆在自己家里,他们就不会去寻求交际和娱乐消遣了。
但是当我再进一步思索,并且已经找到了我们一切的不幸的原因之后,还想要发见它的理由时;我就发见它具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理由,那理由就在于我们人类脆弱得要命的那种状况的天然不幸;它又是如此之可悲,以致于当我们仔细地想到它时,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我们。
无论我们能为自己描绘出什么样的状况,但如果我们能把一切可能属于我们的好处都加在一起,那末王位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位置了吧。然而让我们想像一个国王拥有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满足,但假如他没有消遣,假如我们只让他考虑和思索他的实际状况,那末这种乏味的幸福就支持不住他,他就必然会由于那些在威胁着他的前景、可能临头的叛乱、最后还有那种无可避免的死亡和疾病而垮下来;从而假如他没有人们所谓的消遣,他就要不幸了,而且会比他的最卑微的臣民——他们是会寻欢作乐的——还要更加不幸。
正是因此,赌博、交女朋友、战争、显赫的地位才是那么样地为人所追求。并不是那在实际上有什么幸福可言,也不是人们想像着有了他们赌博赢来的钱或者在他们所追猎的兔子里面会有什么真正的赐福:假如那是送上门来的话,他们是不愿意要的。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种柔弱平静的享受(那会使我们想到我们不幸的状况),也不是战争的危险,也不是职位的苦恼,而是那种忙乱,它转移了我们的思想并使我们开心。
人们之所以喜爱打猎更有甚于猎获品的理由。
正是因此,人们才那么喜爱热闹和纷扰;正是因此,监狱才成为那么可怕的一种惩罚;正是因此,孤独的乐趣才是一桩不可理解的事。因而人们要不断地极力使国王开心并为国王搜求各式各样的欢乐,——这件事就终于成为国王状况之下的幸福的最重大的课题了。
一个国王是被专门使国王开心并防止他想到他自己的那些人们包围着。因为尽管他是国王,但假如他想到自己,他也会不幸的。
这就是人们为了使自己幸福所能发明的一切了。而在这一点上,成其为哲学家的那些人却相信世人花一整天工夫去追逐一只自己根本不想购买的兔子是没有道理的,这就是不认识我们的天性了。这只兔子并不能保证我们避免对死亡与悲惨的视线,然而打猎——它转移了我们的视线——却可以保证我们。
向皮鲁斯劝告,要他享受一下他以极大的劳顿在追求着的安宁,那确实是难之又难。
〔祝一个人生活得安宁,也就是祝他生活得幸福,也就是劝他要有一种完全幸福的状况,这种状况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思索而不会发见其中有任何苦痛的主题。然而这却是不了解天性。
〔既然凡是自然而然在感受其自身状况的人,躲避什么事都比不上躲避安宁;所以他们为了寻找麻烦,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倒不是他们具有一种可以使自己认识真正幸福的本能。……虚荣,那种向别人炫耀它的乐趣。
〔因此,我们若责难他们,我们就错了。他们的错误并不在于追求乱哄哄,假如他们只是作为一种消遣而加以追求的话;过错在于他们之追求它竟仿佛是享有了他们所追求的事物就会使他们真正幸福似的,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有理由谴责他们是在追求虚荣。从而在整个这个问题上,无论是责难人的人还是被责难的人,都没有了解真正的人性。〕因此,当我们谴责他们说,他们那样满怀热情所追求的东西并不能使他们满足的时候;假如他们回答说:——正如他们若是好好地思想过之后所应该回答的那样,——他们在那里面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猛烈激荡的活动,好转移对自己的思念,并且正是为了这一点他们才向自己提供一种引人强烈入迷的对象;那末他们就会使得他们的对方无言可对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回答,因为他们自己并不认识自己。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追求的只是打猎而不是猎获品。
(跳舞:必须好好地想着我们该把步子往哪里迈。一个绅士真诚地相信打猎是一大乐趣,是高贵的乐趣,但是一个猎户可并没有这种感受。)
他们想像着,如果获得了那个职位,他们就会从此高高兴兴地安宁下来,而并未感觉到自己那贪得无餍的天性。他们自以为是在真诚地追求安宁,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追求刺激而已。
他们有一种秘密的本能在驱使他们去追求消遣和身外的活动,那出自于尤怨自己无穷无尽的悲惨;同时他们又有另一种基于我们伟大的原始天性的秘密本能,那使他们认识到,幸福实际上只在于安宁,而不在于乱哄哄。而这两种相反的本能便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混乱的意向,它隐蔽在他们灵魂的深处而不为他们所见,但又驱使着他们力求通过刺激去得到安宁;并且永远使他们在想像着他们所根本不会有的那种心满意足终将来到,——假如克服了他们所面临的某些困难之后,他们能够从此打开通向安宁的大门的话。
整个的人生就这样地流逝。我们向某些阻碍作斗争而追求安宁;但假如我们战胜了阻碍的话,安宁就会又变得不可忍受了;因为我们不是想着我们现有的悲惨,就是想着可能在威胁我们的悲惨。而且即使我们看到自己在各方面都有充分的保障,无聊由于其秘密的威力也不会不从内心的深处——它在这里有着天然的根苗——出现的,并且会以它的毒害充满我们的精神。
因此,人是那么地不幸,以致于纵令没有任何可以感到无聊的原因,他们却由于自己品质所固有的状态也会无聊的;而他又是那么地虚浮,以致于虽然充满着千百种无聊的根本原因,但只要有了最微琐的事情,例如打中了一个弹子或者一个球,就足以使他开心了。
然而,请你说说,他的这一切都是什么目的呢?无非是明天好在他的朋友们中间夸耀自己玩得比另一个人更高明而已。同样地,也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满头大汗,为了好向学者们显示自己已经解决了此前人们所一直未能发见的某个代数学问题。还有更多的人冒着极大的危险,为的是日后——
而在我看来也是极其愚蠢地——好夸耀自己曾经攻打过某个地方。最后,还有人耗尽自己毕生的精力在研究这一切事物,并不是为了要变得更有智慧,而仅仅是为了要显示自己懂得这些事物;而这种人则是所有这帮人中最愚蠢的了,因为他们是有知识而又愚蠢的,反之我们却可以想到另外的那些人假如也有这种知识的话,他们就不会再是这么愚蠢。
每天都赌一点采头,这样的人度过自己的一生是不会无聊的。但假如你每天早晨都给他一笔当天他可能赢到的钱,条件是绝不许他赌博;那你可就要使他不幸了。也许有人要说,他所追求的乃是赌博的乐趣而并非赢钱。那末就让他来赌不赢钱的博,他一定会感到毫无趣味而且无聊不堪的。因此,他所追求的就不仅是娱乐;一种无精打采的、没有热情的娱乐会使他无聊的。他一定要感到热烈,并且要欺骗他自己,幻想着获得了在根本不赌博的条件之下他绝不会想别人能给他的那些东西自己就会幸福;从而他就得使自己成为激情的主体,并且为了向自己所提出的这个目标而在这方面刺激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愤怒和恐惧,活象是小孩子害怕自己所涂出来的鬼脸一样。
几个月之前刚丧失了自己的独生子并且今天早上还被官司和诉讼纠缠着而显得那么烦恼的那个人,此刻居然不再想到这些事情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你用不着感到惊讶:
他正一心一意在观察六小时以前猎狗追得那么起劲的那头野猪跑到哪里去了。他别的什么都不再需要。一个人无论是怎样充满忧伤,但只要我们能掌握住他,使他钻进某种消遣里面去,那末他此时此刻就会是幸福的;而一个人无论是怎样幸福,但假如他并没有通过某种足以防止无聊散布开来的热情或娱乐而使自己开心或沉醉,他马上就会忧伤和不幸的。没有消遣就绝不会有欢乐,有了消遣就绝不会有悲哀。而这也就是构成有地位的人之所以幸福的那种东西了,他们有一大群人在使他们开心,并且他们也有权力来维持自己的这种状态。
请注意这一点吧!作了总监、主计大臣或首席州长的人,要不是其所处的地位就是从一清早就有一大群人来自四面八方,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在一天之内可以有一刻钟想到他们自己;还会是什么别的呢?可是,当他们倒台之后,当他们被贬还乡的时候,——
回乡之后,他们既没有财富,又没有仆从来伺候他们的需要,——他们就不能不是穷愁潦倒的了,因为已经再没有人来阻止他们想到自己。
176—275(140)186—102
〔那个因为自己的妻子和独子的死亡而那么悲痛的人,或是一件重大的纠纷使得他苦恼不堪的人,此刻却并不悲哀,我们看到他居然能那么摆脱一切悲苦与不安的思念;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我们用不着感到惊异;是别人给他打过来一个球,他必须把球打回给对方,他一心要接住上面落下来的那个球,好赢得这一局;他既是有着这另一件事情要处理,你怎么能希望他还会想到他自己的事情呢?这是足以占据那个伟大的灵魂的一种牵挂,并足以排除他精神中的其他一切思念。这个人生来是为了认识全宇宙的,生来是为了判断一切事物的,生来是为了统御整个国家的,而对捕捉一头野兔的关心就占据了他并且整个地充满了他。而假如他不肯把自己降低到这种水平,并且希望永远都在紧张着,那末他无非是格外地愚蠢不堪而已,因为他在想使自己超乎人类之上;而归根到底,他也不外是一个人,那就是说,他既不能做什么又能做得很多,既能做出一切又不能做任何事:他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而只是人。〕
177—76(141)455—407
人们可以专心一意地去追一个球或者一只野兔;这甚至于也是国王的乐趣。
206—270(142)214—214
消遣——君王的尊严是不是其本身还不够大得足以使享有这种尊严的人仅仅观照自己的所有,就可以幸福了呢?他是不是一定也要排遣这种思念,就像普通的人一样呢?
我确实看到过有人排遣了自己家庭的困苦景象而一心想念着好好跳舞以便把自己的全部思想充满而使自己幸福。然而,一个国王也会是这样的吗?他追逐这些虚浮的欢乐,是不是要比鉴赏自己的伟大更加幸福呢?人们还能向他的精神提供什么更加称心满意的目标吗?使自己的灵魂专心一意按着曲调的拍子来调节自己的步伐,或者是准确地打出一个〔球〕,而不是使之安详地享受观赏自己周围的帝王气象;这难道不会有损他的欢娱吗?让我们做个试验吧:假设我们让国王是独自一个人,没有任何感官上的满足,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操心,没有伴侣,一味悠闲地只思念着自己;于是我们便会看到,一个国王缺少了消遣也会成为一个充满了愁苦的人。因而人们才小心翼翼地要避免这一点,于是在国王的身边便永远都少不了有一大群人,他们专门使消遣紧接着公事而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国王的闲暇,好向国王提供欢乐和游戏,从而使他绝不会有空闲;这也就是说,国王的周围环绕着许多人,他们费尽心机地防范着国王不要是单独一个人而陷到思念其自身里面去,因为他们很知道尽管他是国王,但假如他思想其自身的话,他仍然会愁苦的。
我谈到基督教国王的这一切时,绝不是把他们当作基督徒,而仅仅是当作国王。
207—272(143)109—405
消遣——我们使人从小就操心着自己的荣誉、自己的财富、自己的朋友,甚而至于自己朋友的财富和荣誉。我们把业务、学习语言和锻炼都压在他们身上;并且我们还使他们懂得,除非是他们的健康、他们的荣誉、他们的财富以及他们朋友的这些东西都处境良好,否则他们就不会幸福,并且只要缺少了任何一项就会使他们不幸。我们就这样给他们加以种种担负和事务,使得他们从天一亮起就苦恼不堪。——
你也许说,这就是一种奇异的方式,可以使他们幸福!那我们还能做什么使他们不幸呢?——啊!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要取消这一切操心就行了;因为这时候他们就会看到他们自己,他们就会思想自己究竟是什么,自己从何而来,自己往何处去;这样我们就不能使他们过份地分心或者转移注意了。而这就是何以在为他们准备好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假如他们还有时间轻松一下的话,我们就还要劝他们从事消遣、游戏并永远要全心全意地有所事事的缘故了。
人心是怎样地空洞而又充满了污秽啊!
80—756(144)109—406
我曾经长时期从事抽象科学的研究,而在这方面所能联系的人数之少使我失望。当我开始研究人的时候,我就看出这些抽象科学是不适宜于人的,并且我对它们的钻研比起别人对它们的无知来,更会把我引入歧途。我原谅别人对于这些所知甚少。然而我相信至少可以找到不少同志是研究人的,这是真正适宜于人的研究工作。可是我弄错了;研究人的人比研究几何学的人还要少。正是由于不懂得研究人,所以人们才去探讨别的东西;然而是不是这也并不是人所应该具有的知识,而为了能够幸福他就最好是对于自己无知呢?
209—264(145)448—147
〔只能有一种思想盘据我们,我们不能够同时思想两件事;在世人看来,我们这样就很好,但却不是在上帝看来。〕
210—226(146)372—152
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这就是他全部的尊严和他全部的优异;并且他全部的义务就是要像他所应该地那样去思想。而思想的顺序则是从他自己以及从他的创造者和他的归宿而开始。
可是世人都在思想着什么呢?从来就不是想到这一点,而是只想着跳舞、吹笛、唱歌、作诗、赌赛等等,想着打仗,当国王,而并不想什么是作国王,什么是作人。
145—169(147)124—18
我们不肯使自己满足于我们自身之中和我们自己的生存之中所具有的那个生命:我们愿望能有一种想像的生命活在别人的观念里;并且我们为了它而力图表现自己。我们不断地努力在装扮并保持我们这种想像之中的生存,而忽略了真正的生存。如果我们有了恬静或者慷慨或者忠实,我们就急于让人家知道、为的是好把这些美德加到我们的那另一个生命上,我们宁肯把它们从我们的身上剥下来,好加到那另一个生存上;我们甘愿作懦夫以求博得为人勇敢的名声。我们自身生存之空虚的一大标志,就是我们不满足于只有这一个而没有另一个,并往往要以这一个去换取另一个!因为谁要是不肯为保全自己的荣誉而死,他就会是不名誉的。
151—235(148)175—159
我们是如此之狂妄,以致我们想要为全世知,甚至于为我们不复存在以后的来者所知;我们又是如此之虚荣,以致于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的尊敬就会使得我们欢喜和满意了。
152—68(149)108—151
我们路过一个城镇,我们并不关心要受到它的尊敬。但是当我们在这里多停一些时间,我们就要关心这件事了。需要多少时间呢?那时间只和我们虚荣的、渺不足道的一生成比例。
153—94(150)456—153
虚荣是如此之深入人心,以致于兵士、马弁、厨子、司阍等等都在炫耀自己并且想拥有自己的崇拜者;就连哲学家也在向往它。写书反对它的人是想要获得写作得好的光荣;而读他的人则是想要获得曾经读过他的光荣;而我在这里写书,或许就具有这种羡慕之情;而读它的人或许就……
149—111(151)258—148
光荣——从人的幼年起赞颂就在腐蚀着一切人,啊!这说得多么好!啊!他做得多么好!他是多么明智!等等。
波.罗雅尔的孩子们是没有受过这种羡慕与光荣的刺激的,于是便沦于漠不关心。
146—157(152)212—149
骄傲——好奇心只不过是虚荣。最常见的是,人们之想要认识只不过是为了要谈论它。不然的话,要是为了绝口不谈,要是为了单纯的观赏之乐而并不希望向人讲述,那我们就决不会去做一次海上旅行了。
150—93(153)88—150
论想要博得与我们相处的那些人尊敬的愿望——在我们的可悲、错误等等当中,骄傲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占有了我们。
我们甚至于高兴丧失自己的生命,只要人们会谈论它。
虚荣:游戏,打猎,拜访,喜剧,虚妄的名垂不朽。
233—88(154)101—158
〔我根本没有朋友〕于你们有利。
157—919(155)351—156
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即使是对最显赫的王公们来说,也是一桩异常有利的事,为的是他可以说他们的好话并且在他们本人的背后支持他们,因而他们应该尽一切努力来获得一个真正的朋友。然而他们却须好好地选择:因为,如果他们尽他们的努力而只是找到了愚人,那对他们还是没有用,不管这些愚人是怎样在说他们的好话;何况这些人假如碰巧是最脆弱者的话,就甚至于还不会说他们的好话,因为这些人没有威信;因而这些人在人群中间就是在说他们的坏话了。
155—66(156)165—157
Eerox gens,nullam esse vitam sine armis rati。他们爱好死亡更甚于和平;另有人则爱好死亡更甚于战争。
一切意见都可以比生命更值得愿望,虽然爱生命本来显得是那么强烈而又那么自然。
156—238(157)152—155
矛盾:蔑视我们的生存,无谓的死亡,仇视我们的生存。
154—74(158)126—209
事业——光荣具有的甜美是如此之大,以致于我们爱它所附丽的无论什么对象,哪怕是死亡。
148—703(159)128—125
美好的行为而隐蔽起来,才是最可尊敬的。当我在历史上读到其中的某一些时(例如页184),它们使我异常喜悦。
然而它们到底并不曾全然隐蔽起来,因为它们还是被人知道了;并且虽说人们已经尽可能地在隐蔽它们,但它们所显现出来的那一点点却玷污了全体;因为这里面最美好的东西就正是想要把它们隐蔽起来。
267—940(160)131—126
打喷嚏也吸引了我们灵魂的全部功能,犹如别的工作一样;但是我们却不能从其中得出同样可以反对人的伟大的结论来,因为它是违反人的意愿的。而且尽管是我们自己得到它的,然而我们自己之得到它却是违反自己的意愿的;它并非着眼于这件事的本身,而是为了另一个目的:所以它并不是人的脆弱性以及他在那种行为中处于奴役状态的一种标志。
人屈服于忧伤并不可耻,但是屈服于欢乐就可耻了。这并不是由于忧伤是自外加之于我们的,而我们自己则追求的是欢乐;因为我们也可以追求忧伤并有意地向忧伤屈服却并不那么可鄙。那末,又何以屈服于忧伤的力量之下,在理智看来就是光荣的;而屈服于欢乐的力量之下,在理智看来就是可耻的呢?那是因为并不是忧伤在诱惑我们并吸引我们;而是我们自己自愿地选择了忧伤并且要使它主宰我们自己;从而我们就是这件事的主人,并且在这一点上也就是人屈服于他自己;但是在欢乐之中却是人屈服于欢乐。
因而,造成光荣的就仅仅是主宰和统治,而造成耻辱的则是奴役。
178—53(161)417—105
虚荣——象世上的虚荣那样一宗显然可见的东西,却会如此之不为人所认识,竟连说追求伟大是桩蠢事都成了一件稀奇可怪的事了;这才真是最可惊叹的事!
180—90(162)94—106
谁要是想充分认识人的虚荣,就只消考虑一下爱情的原因和效果。爱情的原因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高乃依),而爱情的效果又是可怖的。这种“我不知道为什么”
是微细得我们无法加以识别的东西,但却动摇了全国、君主、军队、全世界。
克利奥巴特拉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末整个大地的面貌都会改观。
180—83,388(163)129—107
虚荣——爱情的原因和效果:克利奥巴特拉。
211—73(164)457—181
谁要是看不见人世的虚荣,他本人就一定是非常之虚荣的。而且除了年青人完全沉溺于喧嚣、作乐和思念着未来而外,又有谁会看不见它呢?但是,取消他们的作乐吧,你就看到他们也会由于无聊而枯萎的;这时候他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空虚而又并不认识它:
因为一旦人们沦于思考自己而又无以排遣,处于一种不堪忍受的悲哀境地时,那确实是非常不幸的。
212—118,156(165)94—182
思想——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假如我们的境遇真正是幸福的,我们就无须排遣自己对它的思想,以求自己幸福了。
218—271(166)359—109
消遣——毫没有想到死而死,要比想到毫没有危险而死更容易忍受。
215—33(167)323—190
人生的可悲就奠定了这一切;既然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他们就从事排遣。
213—267(168)118—172
消遣——人类既然不能治疗死亡、悲惨、无知,他们就认定为了使自己幸福而根本不要想念这些。
214—266(169)147—174
尽管有着这些悲惨,人还是想要能够幸福,并且仅仅想要能够幸福而不能不想要幸福;然而他又怎样才能掌握幸福呢?为了要好好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使自己不朽;然而既然不能不朽,所以他就立意不让自己去想到死。
216—265(170)317—110
消遣——假如人是幸福的,那么他越是不消遣就会越发幸福,就象圣人或者上帝那样。——是的;然而能够享受消遣,难道不也是幸福吗?——不是的;因为幸福是从别的地方、是从外部来的;因而它是依赖性的,并且可能受到千百种意外事件的干扰而造成无可避免的痛苦。
217—128(171)299—112
可悲——唯一能安慰我们之可悲的东西就是消遣,可是它也是我们可悲之中的最大的可悲。因为正是它才极大地防碍了我们想到自己,并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消灭自己。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会陷于无聊,而这种无聊就会推动我们去寻找一种更牢靠的解脱办法了。可是消遣却使得我们开心,并使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死亡。
168—84(172)271—111
我们从来都没有掌握住现在。我们期待着未来,好象是来得太慢了,好象要加快它那进程似的;不然,我们便回想着过去,好拦阻它别走得太快:我们是那么轻率,以致于我们只是在并不属于我们的那些时间里面徘徊,而根本就不想到那唯一是属于我们所有的时间;我们又是那么虚妄,以致于我们梦想着那种已经化为乌有的时间,而不加思索地错过了那唯一存在的时间。这乃是由于现在通常总是在制痛着我们。我们把它从我们的心目之前遮蔽起来,因为它使我们痛苦;假如它使我们愉悦的话,我们就要遗憾于看到它消逝了。
我们努力在用未来去顶住它,而且还想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物安排到我们并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到达的时间里去。
假使每个人都检查自己的思想,那他就会发见它们完全是被过去和未来所占据的。
我们几乎根本就不想到现在;而且假如我们想到的话,那也不过是要借取它的光亮以便安排未来而已。现在永远也不是我们的目的:过去和现在都是我们的手段,唯有未来才是我们的目的。
因而我们永远也没有在生活着,我们只是在希望着生活;并且既然我们永远都在准备着能够幸福,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幸福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190—139(173)327—113
他们说日月蚀预兆着不幸;因为不幸是常见的,从而当不幸是如此之经常临头时,他们也就是经常猜中了。反之,假如他们说日月蚀预兆着幸福,那么他们就会是经常撒谎了。他们把幸福仅只归之于罕见的天象遇合,因而他们往往是很少猜不中的。
169—117,126(174)79—108
可悲——所罗门和约伯是最认识而又最善于谈论人的可悲的:前者是最幸福的,后者是最不幸福的;前者从经验里认识到快乐的虚幻,后者则认识到罪恶的真实。
220—148(175)878—136
我们对自己认识得那么少,以致有许多人在自己身体很好的时候就自以为要死了;又有许多人当他们已临近死亡的时候却以为自己身体很好,并没有感到热病临头或者是肿瘤就要长出来了。
221—203(176)297—140
克伦威尔要蹂躏整个的基督教世界:王室被推翻了,而他自己的王朝则是永远强盛的;只是有一小块尿沙在他的输尿管里形成了。就连罗马也在他的脚下战栗;然而这一小块尿沙既经在那里面形成,于是他就死了,他的王朝也垮台了,一切又都平静了,国王又复辟了。
224—110(177)307—141
〔三个东道主〕一个曾享有英国国王、波兰国王和瑞典女王的友谊的人,难道会相信自己在世上竟找不到一个隐退和容身之所吗?
225—597(178)302—161
马克罗比乌斯:论被希律王所屠杀的无辜者。
225—612(179)315—132
当奥古斯都听说,希律下令把两岁以内的孩子一律处死,而其中也有希律自己的孩子在内时;奥古斯都就说,作希律的猪还比作他的儿子好一些。马克罗比乌斯,《农神节书》第二卷、第四章。
223—258(180)337—162
大人物和小人物有着同样的意外、同样的烦恼和同样的热情;然而一个是在轮子的顶端,而另一个则靠近中心,因而在同样的运动中动荡也就较小。
164—104(181)336—744
我们是那么不幸,以致唯有在某件事若搞不好就会使我们烦恼的情况之下,我们才会对于那件事感兴趣,因为我们有千百件事情可以做,并且是时时都在做着。〔谁〕要是发见了可以享受好事而又不为相反的坏事所烦恼的秘密,他就找到了要害;而那就是永恒的运动。
165—307(182)335—103
凡处于困境之中而总是怀着良好的希望并且享受了幸运之乐的人,假如不是对坏事也同样地感到痛苦的话,就会被人怀疑是幸灾乐祸了;他们喜出望外地发见能有这些希望作借口,以便显示自己对它的关切,并且以他们对此所佯为抱有的快乐,来掩饰他们看到事情失败时所怀有的那种快乐。
226—342(183)328—104
当我们在自己眼前放一些东西妨碍我们看见悬崖时,我们就会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面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