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致良知 六

从“夜气”可以发现善端,但如何才能培育善端呢?孟子给出过一个经典答案:集义。

所谓“集义”,顾名思义,就是不断在心中积累正义,具体方法就是永远依照道德的指引做事,绝不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因为只要做了一件,心中那充沛的浩然之气就会泄掉。

我们不妨借助《新约》里的一个故事来理解孟子的意思。一群别有用心的人抓到了一个犯了淫乱罪的女人,问耶稣该不该根据律法用石头砸死她,耶稣说道:“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就先拿石头砸她吧。”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所有人都悄悄散去了。但这群人中如果有一个孟子式的人物,毕生都在扎扎实实地“集义”,从未做过亏心事,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第一块石头。

换言之,善是一种可以积累的能量,我们不妨将善能量积累的过程想象成吹气球,气球越吹越大,我们的能量就越饱满,而做一件恶事就意味着用一根针在气球上刺了一个小孔,仅仅因为这一个小孔,膨大的气球就会迅速坍缩,并且再也吹不成饱满的样子了。

一个人只要成功地“集义”,就会信心满满地以正义自居,自然会养成一种大无畏的气势。而在价值一元化的古代社会,当事人完全有资格怀有这份自信。所以,通过“夜气”窥见良知的萌芽,通过“集义”将良知的萌芽培育为参天大树,这也就是“致良知”的功夫了。

这样的养心之道确实会使人越发磊落。正德十五年(1520年)六月,在赣州练兵的王守仁很是表现了一番磊落气派。当时武宗的宠臣江彬派人来寻王守仁的把柄,门人弟子全在为王守仁着急,要他多加防范,小心避嫌,王守仁却全不在意,写下一首民歌味道的《啾啾吟》: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

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诗意是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这是圣贤的古训,没必要为了潜在的忧患做出“小人长戚戚”的猥琐之态。心之所向,皆是道义上的康庄大道,只管走下去就是了,得失祸福自有天定,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君子对于官场,也早有“用之则行,舍之则休藏”的古训。朝廷任用我,我就安心效力;朝廷罢黜我,我就独善其身,所以升沉去留都不值得忧虑,只要像虚舟一样就好。大丈夫就该这样磊落,哪能像囚犯一样束手束脚呢?你们看那东家老翁,处心积虑地防范老虎,结果还是被老虎吃掉了;西家小孩子不晓得老虎是猛兽,拿着竹竿像赶牛一样把老虎赶走了。所以啊,做人没必要因噎废食、怕这怕那的。

此时的王守仁显然豁达了许多,但这种人生境界究竟可不可取恐怕也只能因人而异了。以理性角度来看,“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云云显然缺乏概率意识,防范就算做不到万无一失,活命的概率总比听天由命大,想来处于虎患威胁的人家谁也不会真的派小孩子拿着竹竿去驱赶老虎吧?

诗说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在情感上蔑视敌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取胜之道。

这首诗里最耐人寻味的是,王守仁所自诩的“此身浩荡浮虚舟”其实是庄子的概念,而庄子描述虚舟境界,是给世人指出一条避祸全身的养心之路——有了这样的心灵修养,就算得罪了人,也不会遭人记恨。当然,这完全是以功利主义为出发点的。

《庄子·山木》这样解释虚舟境界:试想乘船渡河的时候,有一只空船撞了上来,这时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撞来的船上有一个人,这边船上的人自然会喊着叫他把船撑开。如果喊了一声不见回应,再喊一声仍不见回应,第三声就一定会恶言相加了。生气或不生气,取决于撞来的船上有人还是没人。

做一个通俗的解释,这就是说,一个人先要不把自己当人,然后别人也不把他当人,这样就算他“撞到别人”,人家最多只会觉得倒霉,却不会怪他。表现在实际生活中,这大约就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的态度,只要你始终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人们也很清楚你这样的做事风格,那么无论你的言行伤害到谁,对方也不会觉得你是在针对他,对你的恨意也自然不会太深,如果不是全然无恨的话。

然而儒家的一贯策略恰恰相反,是对人不对事的,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政治要清明,就必须君子在位,小人在野。于是我们通观全诗,醇儒的浩然之气明显压过了庄子式的明哲保身,使“虚舟”这个词显得格外碍眼。王守仁读书既多且杂,所谓出入于佛、老,积习总难免带出来一点,传统儒家也自然会看他不惯。而云谲波诡的世界再一次动荡起来,一下子攫住了所有人的心,没人再有余暇来纠缠王守仁的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