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22 施与的道德

当查拉图斯特拉依依不舍地离开“斑牛镇”时,许多自称其门徒的人跟在后面相伴而行。沿路走到一个交叉口,查拉图斯特拉就对他们说,他想要自己一个人走,因为他喜欢独行。门徒道别时,送给他一根手杖,金色的把柄上镂刻着一条盘绕太阳的蛇。查拉图斯特拉十分喜爱这根手杖,拄杖而立,对他的门徒宣讲:

“请告诉我,为什么金子会得到最高的评价呢?

因为它难得而无价,光泽柔和,而且常常自我施与。

金子之所以能获得最高的评价,只因它是最高价值的象征。施与者的眼光有如金子般地闪亮。金子的光泽调和了太阳与月亮。

最高的道德十分难得而且价值连城,同时还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施与的道德乃是最高的道德。

其实,弟子们,我猜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和我一样,都在追求施与的道德。然而你们和猫以及狼之间又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

你们一心想使自己变成牺牲与礼品,所以渴望在灵魂深处贮存所有的财富。

你们的灵魂对珍宝的追求是贪得无厌的,你们的道德在施与的信念中永不知足。

你们强制一切归属你们而将其吞没,然后再使它从你们的源头倒流出来,作为你们对其示爱的回赠。

事实上,诸如这种施与之爱必会成为一切价值的剥夺者。不过,我认为这种自私的行为是正常而神圣的。

另有一种自私,则太过贫困而饥馑,因此易犯偷窃,这就是一种不正常的自私、病态的自私。

这种病态的自私会用灼灼贼眼,注视一切发光的东西,同时也会用饥馑的渴求来打量油水丰足的人,它永远在绕着施与者的桌子匍匐爬行。

疾病与无形的退化在这种渴求中喁喁细语,这个自私的窃贼般的渴求,正诉说着一个病态的肉体。

兄弟们,告诉我,最坏的是什么呢?不就是退化吗?我们觉得,当灵魂缺少施与之心时,就是退化的开始。

我们所走的是进化之路,因此,我们厌恶那退化的想法,它说:‘一切都归我。’

我们的意识向上飞扬——如此一来,意识也就成为肉体的一种拟态,提升的拟态。而这类提升的拟态就是各种道德的名号。

肉体有如不断演进的斗士,从历史中披荆斩棘而过。至于精神,对肉体来说,它又是什么呢?是肉体战斗与胜利的先锋、伙伴和策应。

所有善恶的称谓都不外是一些比喻罢了,它们只暗示而不能说明什么。也唯有傻子才会在这些称谓中苦寻知识!

兄弟们,当你们的精神想用比喻来表示什么时,务必要注意,你们的道路便发端于此。

那是你们肉体的提升与复苏,因为它的喜悦,精神也顿时达到忘我境界,所以它才变成创造者、价值评估者、充满爱心者,以及万物的施与者。

当你们的心灵像大河般地泛滥时,对住在低洼地方的人来说,既幸福而又危险,你们的道德便发端于此。

当你们把所有的毁誉褒贬置之度外,你们的意志充满爱心地想驾驭一切时,你们的道德便发端于此。

当你们鄙视柔软而舒适的床铺,而在休息又唯恐避之不及时,你们的道德便发端于此。

当你们抱持一个共同的意志,而改变一切又是你们的当务之急时,你们的道德便发端于此。

其实,这是一个崭新的善恶:是一个来自崭新源泉的深沉之轻轻低语,这个新的道德是权力,是一种统御的思想,与一个拥抱这一思想的敏锐灵魂,一个金色的太阳,与一条盘绕太阳的知识之蛇。”

说到这里,查拉图斯特拉停了一下,他以怜爱的眼光看着门徒,然后又继续说下去。他的声调有些改变。

“兄弟们,用你的道德力量使大地不受虚伪的污染!让你的施与之爱和知识都灌注到大地的意义中吧!我这样祈求你们。

千万不要让你们的道德飞离大地,而以其双翼拍击着永恒的城墙!啊,总有许多浮躁不安的道德:

像我一样引导因浮躁而迷失的道德返回大地。是的,还给肉体与生命,这样它才能赋予大地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

迄今为止,精神以及道德已经迷失而跌倒了千百次。我们身上仍然还留存着这些幻想和错误——它们已变成我们的肉体与意志。

迄今为止,精神以及道德已经尝试而失败了千百次。不错,人类就是一种尝试。啊,许多的无知与谬误都化成了我们的血肉!

不仅是千年的理性——还有疯狂,都在我们身上发作。做个继承者是相当危险的。

我们仍和机会做逐步的争斗,而直到目前,荒谬和无知依旧控制整个人类。

兄弟们,让你们的精神与道德奉献给大地的意义。让一切价值由你来重新评定吧!所以你们要做斗士!要做创造者!

肉体十分理性地净化它自己,它想用知识来提升自己。悟道者将他的一切本能都神圣化,而超越者的内心则充满喜悦。

大夫,请先医治你自己吧,这样也就等于医治了你的病人,给病人最好的诊疗是亲眼目睹自愈。

千百条的道路未被践踏;千百种有益健康的天然资源和隐藏的生命之岛也未被发现。人类与整个世界还没被开发利用过。

醒来听我说吧,你们这些孤独的隐士,挥着健壮之翼的风从未来飘过来,一路寻找善闻的耳朵来传递好消息。

你们这些今日的隐士,你们这些离群索居者,有朝一日,你们也会自成一个民族。你们从自己之中做了一番选择,因此将来也会有一个挑选的民族兴起——并且从中诞生超人。

真的,这个世界终将完全康复!一股新的气息正弥漫着大地,一股得救的气息——与一个新的希望!”

查拉图斯特拉说完这些话之后,又停顿了下来,好像他还没有说到最后一句话似的。他犹疑地扶着手杖,最后开口说道,他的声调又有些改变。

“弟子们,现在我要独自走了,你们也各自离去吧,我衷心期望这样。

真的,我劝告你们:离开我,并谨防查拉图斯特拉,最好是为他感到羞耻!或许他欺骗了你们。

有知识的人不能只知爱他的敌人,还要能恨他的朋友。

如果一个人始终只是为人弟子,他必然不会感激他的老师。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的花冠摘下来呢?

你们尊敬我,但若有一天你们那份尊敬之心崩溃了的话,又会怎么样呢?千万小心别让一座石像将你们都压扁了!

你们说,你们信从查拉图斯特拉,然而这与查拉图斯特拉何干!你们是我的信徒,但是这与所有信徒又有何干!

你们还没有去寻求自己,就先来找我。所有的信徒都是这样,所以一切信仰也都不足取了。

现在,我要你们将我遗忘,去寻找自己。唯有当你们都摒弃我的时候,我才会回到你们身边。

真的。兄弟们,那时我将用另一双眼来寻找我所失去者,并且用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终有一日,你们仍是我的朋友,与一个希望之子,然后我将第三度与你们在一起,以共同庆祝这伟大的正午时分。

所谓伟大的正午时分,就是人类正站在野兽与超人之间的路中央的时刻,也是在庆祝他将前往黄昏的行程视为最高希望的时刻——因为那行程也是通往一个崭新的早晨。

这时,趋向终点的人庆幸自己即将成为一个走完全程者,而他的知识太阳也正处于正午时分。

‘所有的神都已死了,现在我们要使超人活起来!’就让这个信念作为我们在这伟大正午时分的最后意志吧!”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