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23 拿着镜子的小孩

离开了门徒,查拉图斯特拉又回到山上,恢复穴居的孤独生活,并远离尘嚣,就像一个播种者在撒下种子之后等待它发芽似的。然而,他内心十分焦急,并且对他所爱过的人们满怀着期望,他还有许多东西要给他们。而这也是最为难的:收回因爱而伸出的手,同时表现得像个施与者一样矜持。

这个孤独的隐士如此度过了许多年月,而他的智慧也同时在不断增长,并因之使他万分痛苦。

一天早晨,他在黎明之前醒来,躺卧床上做深刻的思考,最后,他对自己说:

“为什么我会从梦中惊醒呢?不是有个小孩拿着一面镜子向我走来吗?

‘噢,查拉图斯特拉,’那小孩对我说,‘对着这面镜子照一照自己吧!’

但当我望向镜子时,不由得尖叫了一声。我的心万分惊悸,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并非自己,而是一个魔鬼以及他苦痛与嘲讽的表情。

真的,我很明白这个幻象的预兆和警示:我的学说正处于危险之中,稗子意图妄称良稻。

我的敌人日益壮大,并且歪曲了我的学说的面貌,因此使我爱过的人为曾经接受我赠送的礼物而感到羞愧。

我的朋友相继离我而去,寻找我的信徒的时刻到了!”

查拉图斯特拉说完之后,从床上起来。现在他不像是个急于求救的人,反倒有如一个全神贯注的幻想家与诗人。他的鹰和蛇在一旁十分诧异地看着他,就如微红的黎明一样,即将到来的幸福正洋溢在他的脸上。

“我的鹰与蛇啊,我到底是怎么啦?”查拉图斯特拉说,“难道我没有什么改变吗?幸福不是有如一阵风暴似的向我席卷过来吗?

我的幸福还不够聪明,它只会说傻话,它还过于年轻,要忍耐着它!

我被我的幸福所伤,就让所有的痛苦者做我的医治大夫吧!

我将再度下山,去找我的朋友和敌人!查拉图斯特拉依旧可以教诲他所爱的人,并将他的至爱施与他们!

我这焦急的爱像湍流般地奔腾不已,涌向日出与日落。我的心离开了沉静的山峰与痛苦的风暴,转而投入纷扰的深谷。

我已经期待与瞻望远方过于长久,我已经隐世独居过于长久,于是我忘掉了沉默。

我已全然变成一种款款的倾诉以及自山涧流过的淙淙细水,我要把我的言语都丢到深谷里去。

同时,也让我的爱之河流过崎岖不平的水道吧!难道一条河流最后还会找不到它的出海之路不成!

在我心中,确实有一个湖,一泓幽静而自足的湖,然而我的爱之流水却牵引它奔向大海。

循着新的路径,我找到一种新的语言。就像所有的创造者一样,我已倦于破旧的语言,我的精神不想再穿着破旧的鞋子行走。

所有的语言对我而言,都显得太过呆滞。噢,暴风雨,我要跃入你雷闪电掣的车中!纵然对你,我也要用我的怨恨来鞭挞!

我要像一声高喊或欢呼般地横渡大海,直到找到我的朋友所逗留的幸福之岛。

我的敌人和朋友相处在一起!现在,我是多么喜爱每个能够与之深谈的人啊!即使是我的敌人也值得我为他祝福。

当我想要骑上我那最狂野的马时,我的长矛总能给我极大的帮助。它一直是我双脚的忠仆。

这支我用来投掷敌人的长矛!我是多么感谢我的敌人,他使我有机会将长矛投掷出去!

我云层的电压太过强烈:在雷霆电闪的纵笑中,我将冰雹如雨般撒向大地的深处。

我非常起劲儿地挺起胸膛,同时卷起强烈的风暴袭向山头,如此我的心胸才稍得舒缓。

我的幸福和自由的确来得有如一阵风暴!然而我的敌人会以为这是魔鬼在他们的头上咆哮。

是的,我的朋友,你们也会为我的狂野智慧所惊骇,或许你们会和我的敌人一起逃避它。

啊,但愿我知道如何用牧笛招引你们回来!啊,但愿我那如狮子般的智慧能够学习如何柔和地轻吼!我们在一起互相学习了许多的东西!

我那狂野的智慧曾在孤寂的山上孕育了一段时间,结果在嶙峋岩石中诞生最幼小的婴儿。

现在它疯狂地在荒漠中四处奔驰,想要找寻有水草的绿地,我那老迈而狂野的智慧!

我的朋友,在你们心灵中的绿地上,亦即在你们的爱里面,它会将最怜爱的幼子置于其中安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