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57 大病初愈者

查拉图斯特拉回到山上不久,一天早晨,他从床上像个疯子般地跳起来,并且厉声大叫,仿佛他的床上还有一个人不愿起来似的。由于他那可怕的声音在四处回响,所以他的鹰与蛇都恐惧地走到他的身边,而邻近的所有动物也都纷纷弃穴而逃,各以其不同的足翅或飞、或爬、或跳、或跑。查拉图斯特拉却说话了。

起来,无底的思想从我内心深处起来吧!我是你的鸡鸣与曙光。你这睡过头的爬虫,起来!起来!我的声音早已将你唤醒!

拔掉你的耳塞,听吧!我想听听你的高论!起来!起来!雷声已足以引起坟冢的谛听!

揉擦你的睡眼,祛除一切惺忪和模糊吧!也以你的眼睛听我细说,我的声音甚至能治愈那些天生的瞎子。

只要你一被唤醒,就永远不会再坠入睡梦之中。我不惯于将列位祖先唤醒,然后又吩咐他们再睡!

你起身、伸伸懒腰并喘气了吗?起来!起来!不要喘气,而应该对我说话!查拉图斯特拉,那个不信神的查拉图斯特拉在呼唤你呢!

我,查拉图斯特拉,生活的热爱者、痛苦的肯定者、轮回的倡导者,我在呼唤你,我最深邃的思想啊!

我听到你走近的足音!心中着实感到高兴!我的深渊开口说话了,我将我最深之处转向。

我着实高兴!请靠近些!将手伸给我。唉,算了!真是!恶心,恶心,恶心。我真可悲!

查拉图斯特拉一说完这些话,就像死人一般地倒了下去,并且久久不起。当他苏醒过来时,脸色十分苍白,还不住地发抖,他依旧躺在地上,完全不吃不喝,就这样过了七天。他的鹰和蛇日夜在他身旁守护着。鹰则不时飞出去找寻食物,而把衔来的东西放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床上,以致查拉图斯特拉最后竟卧于红莓、葡萄、苹果、香草和松子等许多果实之间。另外,在床尾还躺着两只羔羊,那是鹰花了一番工夫从牧羊人那里偷来的。

查拉图斯特拉终于在七日之后从床上起来。他拿了一个红苹果用鼻子闻了一闻,觉得这个苹果十分芳香,鹰与蛇便知道该对他说话了。

“噢,查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已沉睡了七日,难道还不想起床吗?

走出你的穴居之所吧,这世界正像个花园般地在等着你的光临呢。风将追寻你的芳香吹来,而所有的溪流都想跟着你走。

在你独自昏睡的七日当中,万物无不惦记着你,走出你的穴居之所吧!它们都想为你诊疗呢!

或许你在昏睡中有获得一种崭新、痛苦的知识吧?你躺在那里有如一块发酵的面团,你的灵魂在向四面膨胀。”

“噢,我的鹰与蛇,”查拉图斯特拉慨叹,“就这样继续说下去吧,听你们的一席话,顿然使我精神大振。我觉得在有高论的地方,世界就像个花园。

那些话语和声籁都是多么的迷人啊,它们不都是跨于永远分隔的一切之间的彩虹和虚幻之桥吗?

每个灵魂均有其各自不同的世界,对别的灵魂而言,无异于另一个世界。

在最为相似的一切之中,外表总是最能令人上当,因为最小的沟渠往往最难跨越。

我认为,我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呢?不,身外无物!然而,当我们一听到那声籁时,我们就忘了这点,而这种遗忘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万物之所以有名称和声籁,不就是要激励人们吗?谈吐是一种美丽的疯狂,人们正是因为它而在万物之上舞蹈。

所有的语言和声籁都是多么的可爱啊!我们的爱因为声籁而在彩虹之上翩翩起舞。”

“噢,查拉图斯特拉,”接着鹰与蛇说道,“那些与我们想法一样的人,都认为万物是自己在舞动的,它们牵着手而来,带着笑而去,然后又回转。

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在转;花儿谢了又开,存在之光一直循环。

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存在之屋不停自建;一切离了又聚,存在之环始终对自己忠实无欺。

存在始于每一个‘那里’,每一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一个‘这里’旋转,其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乃是弯曲的。”

“噢,你们这些诙谐的话匣子啊!”查拉图斯特拉笑着回答,“你们哪里明白在这七日之中究竟完成了些什么事,还有这怪物是如何潜进我的喉内而使我透不过气来啊!然而我毕竟咬断了它的头,将它吐出来。

而你们,你们是否已经把这些编成一则动人的故事?不过我却因为刚才费力地咬吐而累得到现在还躺在这里。我为了救赎自己而依旧病着。

而你们却一直袖手旁观?噢,我的鹰与蛇,难道你们也是那么残酷的吗?难道你们也像人类一样,喜欢看着我陷于极苦之中吗?因为人是最残酷的动物。

他一直认为观看悲剧、斗牛和处刑,是世上最大的赏心乐事,当他为自己制造一个地狱时,那就是他在世上的天堂。

当大人物在喊叫时,卑下者立即跑过去,而所有的贪念使他的舌伸于口外,他却称此为‘怜悯’。

卑下者尤其是诗人多么热情地用诗句诅咒生命!仔细听吧,不过,可别忘了去体会出整个诅咒中的喜悦之情。

这些生命的诅咒者,只消秋波一转,生命就可以征服他们。‘你爱我吗?’这个高傲者说,‘等一下吧,我现在没空呢。’

人类是对自己最残酷的动物,可别忘了在所有自称‘罪人’‘背十字架者’和‘忏悔者’等人的怨尤与诅咒中,要明辨混在其中的欲念。

至于我自己,是否因此想成为人类的诅咒呢?噢,我的鹰与蛇,迄今我也只学到了这点:人类的大恶对他的至善是必不可缺的。

大恶就是他最佳的力量,以及最高创造者的最硬之石。人必然要变得更好与更坏。

我还不曾被绑在这个十字架上过,我知道人性本恶。但是我曾呼喊过,而尚未有人如此呼喊过:‘噢,为何他的大恶和至善都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对人类的极度厌恶,它爬进了我的喉头,使我哽噎难受,而占卜者曾预言:‘万物大同小异,一切都无价值可言,知识则使人窒息欲死。’

一个漫长的黄昏在我面前跛行着,而一种致命的疲累与沉醉的悲伤则呵欠连连地说,

‘他不断地来回,这个你所厌倦的小人!’我的悲哀打着呵欠,同时拖曳着他的双腿而无法入睡。

人类的大地对我似乎成了坟穴,它的胸膛下陷,一切生物都化为尘土、枯骨以及腐蚀的过去。

我端坐在整个人类的坟冢上而无法起身,叹息与质问日夜不停地唠叨、咬牙地诉苦。

‘噢,人类不断地来回!卑下者不断地来回!’

我曾见过最伟大的人与最渺小的人不穿衣服时的原形,他们非常相像,都太人性化了,即使是那最伟大的人,也仍然太人性化了!

人类也都太渺小了,即使是那最伟大的人物。这就是我厌恶人类之处!而连最渺小的人也不断地来回。这就是我厌恶整个存在的地方!”

“唉,厌恶!厌恶!厌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同时不住地且叹且颤,他想起了自己的病痛,于是鹰与蛇不让他再说下去。

“你这个大病初愈者请不要再说了!”他的鹰与蛇说,“到那世界有如花园般在等待着你的地方去吧。

到玫瑰花丛、蜂群和鸽群里去吧!更到会唱歌的鸟儿那里去向它们学习唱歌吧!

因为大病初愈者很适于唱歌,而唯有健康的人才可以说话,假如他们也想要唱歌的话,则必唱异于大病初愈者所唱的歌。”

“噢,你们这些诙谐的话匣子啊!静一静吧!”查拉图斯特拉笑着对他的鹰与蛇说,“你们多么明白我在这七日当中为自己所制造的慰藉!

我还得再唱一遍,那是我为自己所制造的慰藉,而这是我的大病初愈。你们还想再编一则动人的故事吗?”

“不要再说了,”他的鹰与蛇说,“你这个大病初愈者,最好先为自己准备一张新的七弦琴吧!

噢,查拉图斯特拉,看啊!为了你的新歌,还需要有一张新的七弦琴才行。

噢,查拉图斯特拉,将你的歌唱起来吧,也好让歌声能抚慰你的心灵,以使你能承受别人所未曾承受过之伟大的命运!

噢,查拉图斯特拉,只因我们了解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及你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所以看啊,你是永恒回归的导师,是你眼前的命运!

既然你必须成为传授这种学说的第一人,这个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成为你最大的危险和弱点呢!

看啊,我们知道你所传授的一切,万物不断地来回,我们也不例外。我们已经重现过无数次,而它们也一样。

你还提到一个变化无常的无边岁月,一个岁月的大怪物,它必须像沙漏定时器一样不断地倒转过来,好让自己重新流泻成空。因此,所有那些岁月在极大与极小的情况中,均显得并没有什么两样;而在每一个年华里,我们自身在极大与极小的情况中也十分相似。

噢,查拉图斯特拉,假如你愿意现在就死,那么,我们也会知道你将对自己如何诉说,不过我们还祈求你切不可死!

你毫不颤抖地诉说,同时心情更加轻松,你将摆脱一个极大的重荷与压力,你这最有耐心者!

‘现在我将死去,并且消逝无踪,’你会说,‘霎时之后我将不复存在!灵魂和肉体一样,终归灭亡。

然而,我被缠在因果之网里面,它会再度创造我!而我乃因此而落入永恒轮回的因果之中。

我会伴同这太阳、大地、鹰与蛇等一起再度降临,并非为了一个新的生命,或者较好与较相近的生命。

我会不断地返于这个各种大小情况都完全相同的生命,并传授万物的永恒轮回。

再强调大地与人类伟大午刻时分的宣言,并向人类预告超人的来临。

这番话说得我精疲力竭,我的永恒之命运要我如先知般地死亡!

现在该是那些行将凋逝的人为自己祝福的时候了,如是也结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凋逝。’”

当鹰与蛇说完这些话之后,就静待查拉图斯特拉的指示。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却不知它们已经说完了,独自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似的。其实他并没有入睡,因为他正在和他的心灵交谈。鹰与蛇看他沉默不语,为免妨碍到他四周的宁静,就悄悄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