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64 水蛭

查拉图斯特拉若有所思,走过森林和荒野。无意中他踩到一个人的身上,这是每个在想心事的人常会发生的疏忽,接着他发出一声惊叫、两句咒骂、一些粗话,在惊慌之中举起手杖,打被他踩到的人。不过,没有多久,他恢复了清醒的意志,为刚才的疯言疯行感到好笑。

“对不起,”他向那人道歉,那人怒气冲冲地爬起来,现在又坐下去,“请多原谅,并且先听我做个比喻吧。

一个梦想着远方的流浪者,在孤独的路上,因不小心而撞到一只正在太阳下酣睡的狗,就像这两个都受到惊吓并互相谩骂的人和狗,突然有如死敌般地对立、趋近,并且怒目相视,我们刚才就是那个样子。

不过,那只狗与那个人是多么需要一点能使彼此互相关爱的小东西啊!他们不是都很孤独吗?”

“不管你是谁,”那个被踩的人怒气未消,“你的比喻和你的脚都践踏了我!你看!我是一只狗吗?”接着,那个坐着的人站起来,抽出他隐藏在沼泽中的手臂,原先他是笔挺地躺在地上,同时像个猎人似的躲在沼泽旁。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查拉图斯特拉害怕地叫嚷着,他看到那个人的手臂上有不少的血,“究竟是什么伤了你?难道你这个不幸者是被猛兽所咬伤的吗?”

那个人莞尔一笑,但是依然义愤填膺。“这关你什么事!”说完,他想继续上路,“此处是我的家园与故土,谁想问尽管问好了,不过我是不会答复一个傻子的。”

“你错了,”查拉图斯特拉十分同情地说,并且还紧紧握着他的手,“你错了,此处不是你的家园而是我的辖地,在这里谁都不应受到伤害。

随你怎么称呼我吧。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自称查拉图斯特拉。

好吧!沿着这条路上去不远,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穴居之所,你不打算到我家里去处理一下伤口吗?

你这不幸者真是倒霉,先是猛兽咬了你,然后又被人踩踏!”

当那人一听到查拉图斯特拉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神情立即大变。“我到底是怎么了!”他叫道,“在我这一生当中,还有谁能像查拉图斯特拉这个人和靠血维生的这个动物——水蛭——使我如此倾心呢?

为了水蛭,我像个渔夫似的躺在这沼泽旁,伸出的手臂已经被咬了十次之多。而现在,一个更佳的水蛭又在吸我的血了,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其人!

噢,幸福!噢,奇迹!赞美指引我来到这沼泽旁的今日!歌颂目前所活着的最好的玻璃吸管!祝福这没有意识的大水蛭,查拉图斯特拉!”

那个被踩到的人这么说,查拉图斯特拉非常欣赏他高雅与虔敬的言辞。“你是谁?”查拉图斯特拉将手伸向他,并且问道,“我们之间有许多事必须加以澄清和解释,不过,我想天就要大亮了。”

“我是精神彻悟者,”那个人回答,“有关精神方面的事大概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严谨而深刻的了,除了教我这些东西的查拉图斯特拉本人之外。

对许多事物一无所知总比半知半解好,宁可为自己而做一个疯子,也胜过因别人认同而成为一个圣人!我要深入根据地。

根据地的大或小有什么关系呢?称其为沼泽或天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有一个手掌大的根据地也就够了。假如这确实是根据地!

只要是一个手掌大的根据地,我们可立于其上。真正认知的知识并无大小之别。”

“如此说来,你大概是一个水蛭专家吧?”查拉图斯特拉问道,“你这认知者是在探究水蛭的根源吗?”

“啊,查拉图斯特拉,”那个被踩的人说,“那是一件很艰巨的事,我怎么敢妄想尝试呢!

我所知道而有把握的,不过是水蛭的头脑,那就是我的世界!

而这也真是一个世界!假如我在此显得有点骄傲,尚请原谅,因为在这方面还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所以我说‘此处是我的家园’。

我曾花费很长的时间去研究水蛭的头脑,那光滑的真理就不易从我手上溜掉!这里是我的辖地!

为了它,我将其余的一切弃之不顾,为了它我对其余的一切变得漠不关心,伴随知识的,是我的愚昧。

我的理智要我如此,我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而不须知道其余的。我厌恶所有精神上的半吊子,懵懂者、迟疑者和空想者。

一旦我不再实事求是,就变得十分盲目,我也甘心如此。反过来说,只要我想探究,就非认真不可,非常严谨、一丝不苟。

噢,查拉图斯特拉,因为你曾说过‘精神乃是生命的自剖’,所以我才投入你的学说之中,真的,我学会了用自己的血来增长自己的知识!”

“事实就是如此。”查拉图斯特拉打断了那个人的话,因为他那被十只水蛭咬过的手臂依然在流血。

“噢,你这个怪人,这件事,也可说是你这个人,给了我多少启发啊!但是你那一丝不苟的耳朵,恐怕无法将我这些东西全部听进去吧!

那么,就在此分手吧!不过我仍希望能再见到你。沿着这条路上去可通往我的穴居之所,想来你应是我今晚最欢迎的贵客!

我很乐于弥补查拉图斯特拉践踏你给你造成的损失,我确实这么想。然而,现在有人在向我求救,我必须尽快赶去。”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