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圣狐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哈利法克斯正式拒任首相。对此,他的朋友,生于美国、眼光犀利、跻身英国上层社会的亨利(·“齐普斯”)·钱农爵士,在日记里写道:“他的鸿鹄之志与强烈责任感均无与伦比,他的贵族地位也要求他当仁不让,因此,我不理解他为何做出如此决定。”
众人希望他担纲领袖,他却在紧要关头拒绝承担如此重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哈利法克斯身高六英尺五英寸,面色苍白,双眼深陷,体形略显瘦削,让人敬而远之。不仅如此,因为先天缺陷,他无左手,左臂已枯干,为掩饰而代之以假拳,假拳套着黑皮手套。不过,残疾没有妨碍他成为名闻遐迩的骑手,也没有妨碍他痴迷于猎狐。他骨子里是英国贵族中的贵族。他生于一八八一年四月十六日,时名爱德华·弗雷德里克·林德利·伍德,是查尔斯·伍德即第二代哈利法克斯子爵的第四个儿子。他的童年在约克郡度过,但不幸的是,三位兄长在他十岁前先后夭亡。也正因为兄长离世,他成为世袭哈利法克斯贵族之位的当然继承人。
伍德家是极其虔诚的英国圣公会教徒。哈利法克斯的负笈之路亦中规中矩,先伊顿公学,后牛津大学。一九〇九年,他大学毕业,旋即决定进入政坛。他继承了位于伦敦的几处大的房产与位于约克郡的两处颇具规模的庄园,因此,保守党自然成为最适合他的党派。就在当年,他迎娶多萝西·昂斯洛女士。多萝西·昂斯洛女士在众人眼里乃“杰出女性代表”,因魅力、友善、体恤、仁爱名贯英伦。自此,两人伉俪相敬。一九一〇年,哈利法克斯在北约克郡里彭市选区赢得下院席位。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哈利法克斯入约克郡龙骑兵队,带兵参加了佛兰德的战斗。当时,佛兰德有如人间地狱;他的许多朋友在那里战死;伤亡惨重,气氛阴惨,所有这些让他一生未得安宁,也影响了他的为政之道。
战争结束后,他与其他共计二百零一位保守党下院议员联名致电参加巴黎和会的首相戴维·劳合·乔治,敦促他在要求德国赔偿的条款上务必从严,不可让步。
一九二一年四月,哈利法克斯与时任殖民地事务大臣的丘吉尔第一次在政见上抵牾。丘吉尔当时是联合政府中自由党的成员,对哈利法克斯出任殖民地事务次长的提议甚为不满,竟至于两周拒绝见他。一向沉稳得体的哈利法克斯被如此轻慢,怒火中烧,冲进丘吉尔办公室,叱道:“我没想成为你的手下,也无意于任何官职。我已决定明天递交辞呈,离开这里。但只要还在这里一天,我希望得到应有的尊重。”在许多人眼里,他“为人清高,不苟言笑,信仰坚定,足智多谋。丘吉尔则用两字概括之:‘圣狐’”。肇始不顺,不过,两人出于权宜,倒也能搁置嫌隙。哈利法克斯还是担任了位不高但也是有生以来第一个部长级官职。
直到一九二六年,哈利法克斯方才获任真正使其得到同僚尊重、地位不容小觑的职位:印度总督。他的爷爷,第一代哈利法克斯子爵,一八五九年至一八六六年间任印度事务大臣。有意思的是,温斯顿·丘吉尔的父亲,伦道夫·丘吉尔勋爵,也担任过类似职务。哈利法克斯一九二六年走马上任,同时被封为欧文男爵。该头衔使他得以跻身上院。既如此,他则不可继续保有下院席位。
了解哈利法克斯在印度问题上的立场,便可知其人。他任印度总督五年,支持英国全面管辖的印度实行自治,主张印度应与澳大利亚、新西兰一样,充分享有“自治领地位”。和平主义的印度领袖圣雄甘地与他过从甚密。然而,因其观点,他与几乎所有保守党大佬矛盾激烈,其中便有温斯顿·丘吉尔。丘吉尔认为,哈利法克斯摆明了是视印度重于对党忠诚。英国政府与印度政治领导人的谈判破裂,印度各地再次爆发暴力冲突,哈利法克斯本打算推进印度自治,这些事件导致他的计划受挫,反对声四起。
印度各地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如火如荼。保守党认为,哈利法克斯应对印度的举措过于软弱。丘吉尔谏劝时为保守党领袖的斯坦利·鲍德温,面对事态,他万勿让与哈利法克斯的友情“左右你的判断”。哈利法克斯依然一如既往,在总督任上做了最后一件事,即强力推行他的计划,于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一日签署《甘地—欧文协定》。印度各地骚乱因此结束,众多遭囚禁的示威者因此重获自由。《协定》也为当年晚些时候在伦敦召开的讨论印度宪政改革的第一次圆桌会议铺平了道路。但也正因该协定,力主维持帝国全球统治的英国各派对他恨之入骨,其中尤以丘吉尔为甚。他对哈利法克斯口诛笔伐,指责他在印度总督任上的“一系列错误和灾难”。因为观点相左,丘吉尔一怒之下与保守党决裂,开始他长达数年远离政治圈中心的生活。
一九三一年,哈利法克斯甫返英格兰,便回到乡村,过上了往日生活。他有三大爱好,一是猎狐,二是信教,三是从政。当年十二月,他在上院发表了第一次演讲。据说,他当时“严格说,尚算不上政府要员,但做派俨然”。
一九三四年一月,他的父亲去世,他的勋爵封号顺理成章变为哈利法克斯子爵,身份因此提升。一年后,官位也有进阶:首相拉姆齐·麦克唐纳因健康不佳辞职,斯坦利·鲍德温再度出任首相,并擢升故交哈利法克斯为陆军大臣。仅过五个月,随着保守党在一九三五年大选中获胜,哈利法克斯再获提拔,任掌玺大臣和上院领袖。
希特勒先生任总理至此已满两年。哈利法克斯对这位德国领袖持何种态度呢?
新任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在过去两年里,就德国重启军备之举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不停发出警告。哈利法克斯一九一八年时也赞成严惩德国,可如今,尤其自印度归国后,对德国受到据《凡尔赛条约》和《洛迦诺公约》而强制执行的惩罚表达了某种同情。一九三六年,英国这方,国王爱德华八世弃位之举衍变为危机,闹得沸沸扬扬,而德国那方,希特勒公然恶意违反《凡尔赛条约》和《洛迦诺公约》,下令坦克开进莱茵兰非军事区。
如前述,艾登确实提防希特勒,不过,莱茵兰事件后,他的起始想法与哈利法克斯的一致,认为该事件可通过磋商谈判解决。两人出席一九三六年三月十日在巴黎召开的《洛迦诺公约》签署国政府代表会议。在会上,用艾登的话说,两人发现,“我方提出的方案,即先谴责德国所为,后出台建设性方案,从而重建欧洲局势,根本不可能得到其他各方认同”。这出乎两人意料。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发现,哈利法克斯脑子里开始有了“解决欧洲问题的方案”的原则,且愈来愈坚定。尽管屡屡受挫,尽管战争已打响,哈利法克斯想的仍是绥靖。在一九四〇年五月间的几次战时内阁会议上,他又大谈特谈绥靖。
英国政府对德国重启军备的威胁视而不见,接受德国占领莱茵兰的既成事实,认为不值得为该事件与德国兵戈相见,继续谈判策略。希特勒由此得出结论,违反《洛迦诺公约》的禁令,将不会招致抗力,因此,加快了重新夺回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失去的领地的步伐。
在英国人眼里,苏联威胁更大。不止于此,英国贵族中很大一部分有很强的亲德心理。其中包括新近弃位、获封温莎公爵的爱德华八世。弃位不足一年,他决定会晤希特勒。英国政府并不十分担心德国重占德语民族聚居地区。尤其是在希特勒为安抚法国而主动与之签订不侵犯条约后,许多英国人认为,希特勒的许多想法值得尊重。据记载,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召开的一次内阁会议上,哈利法克斯说,他愿意“改善我们与德国的关系”;“在他看来,德国不满英国同情法国,不满英国指责德国,不无道理”。
一九三七年五月,斯坦利·鲍德温退休,继任者是等候此位良久的内维尔·张伯伦。他甫上台便大张旗鼓推行绥靖政策,以期避免第二次世界大战。哈利法克斯又与张伯伦交情由浅到深,如今自然得到快速提拔,官任枢密院议长,很快成为张伯伦麾下急先锋。
赫尔曼·戈林,盖世太保创始人,盛情邀请哈利法克斯参加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由他组织的在德国举办的猎狐活动。不止于此,期间,哈利法克斯还将被安排与希特勒进行晤谈。晤谈置哈利法克斯于风口浪尖,因为首相张伯伦与外交大臣在对德政策上抵牾。张伯伦认为,德方如此行事,不过是哈利法克斯猎狐活动结束后附加的一般礼节性安排。此番解释让原本只是怀疑的外交部忧心忡忡:首相准是背地里授权支持绥靖政策的哈利法克斯与德国会谈,商议各种外交举措。因此,艾登极力反对哈利法克斯前往德国,但哈利法克斯的德国之行仍获批准。不过,他只被允许谈论希特勒接下来觊觎的两个国家,奥地利与捷克斯洛伐克,哈利法克斯“在就这两个国家问题表态时,须措辞强硬”。然事与愿违。哈利法克斯回国后即向外交大臣递交了一份备忘录。其中一段文字让艾登读后十分惊恐:哈利法克斯与德方已经商讨“替代欧洲现有秩序的其他各种可能的秩序,它们或许注定赖以时日,得以实现。商讨的问题中涉及了但泽、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
哈利法克斯与希特勒起初见面闹出了笑话。他刚开始将元首误以为侍者,差点将脱下的外衣递了过去。不过,哈利法克斯很快折服于希特勒的“个人魅力与政治才干”。他回到英格兰后,在给其导师斯坦利·鲍德温的信中写道:“民族主义与人种优劣论在德国甚嚣尘上,但我无法感觉出它们有违人性或不道德!……我本人很难怀疑这些朋友不是发自内心憎恨共产主义及其他!而且,我敢说,假如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或许同感!”
哈利法克斯这番关于希特勒的评论令人震惊。须知,希特勒一九三三年当选德国总理,旋即在全国范围内禁止与犹太人有任何商业往来,剥夺已获德国国籍犹太人的公民权,宣布跨种族婚姻为非法婚姻。不过,比较而言,写给鲍德温的信倒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哈利法克斯在希特勒面前表现的谦卑恭顺。他在与希特勒长达三个小时的会谈中的确含混表达了不尽赞同的意见,这就是“纳粹制度中有许多照英国政府观点不大能接受的东西(对待教会的做法,或许次之的是对待犹太人的做法,还有对待工会的做法)”。除此之外,他对希特勒极尽赞美之辞,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用他信里的话说,“希特勒在德国所为可谓伟大”。他还在信里替希特勒辩护,“如果英国舆论倾向于攻击他……毋庸置疑,部分原因或许是英国民众尚未充分了解”他给德国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哈利法克斯想回避一切可能导致他与希特勒抵牾的话题,这一点显而易见,然而,他却主动提起外交大臣已诫其别说谈、连碰都绝不可碰的外交话题,加之他对希特勒不知曲意还是真心地赞不绝口,这两点表明,他不仅政治上浅薄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而且对真实情形的无知到了令人揪心的田地。他在日记里写道,希特勒“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真诚,言由心生”。戈林,在他眼里,则更具魅力:“坦率说,他的性格以及他的那份内敛,恰如一个在校的杰出男生,很是迷人……他集多种角色于一体:具有电影明星风范的男人,热衷于地产的大地主,普鲁士邦内政部长,社交活动组织者,查茨沃思庄园猎场总管。”尤其是戈林的“大地主”身份,很合对田园情有独钟的哈利法克斯的口味;那天,于他,充耳的是德国人如蜜的话语,估计他也极力不想受惑于那些蜜语,而戈林的“大地主”身份完全蒙住了他的心眼。
待哈利法克斯返回伦敦,一切皆成定局:精明狡诈的德国人通过眼花缭乱的公关成功地让他相信了假象。哈利法克斯在给内阁的报告里说,战争纯属“无稽之谈”,“德国人根本没有马上采取冒险行动的计划。他们正忙于建设自己的国家,无暇顾及其他”。他在报告结尾提到一个想法,该想法还会在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间几次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战时内阁会议上被反复提出,即,将几块殖民地让给德国,以助于全面解决欧洲问题。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后来积极推行的绥靖政策正是基于当时提出的这个想法。
一九三八年一月,张伯伦正式宣布殖民地绥靖政策。政府随即着手评估欧洲可让给德国哪些土地。该政策遭到政界、新闻界公开讥嘲。这些批评甚至直接引发了希特勒本人的不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哈利法克斯为安抚希特勒,出面干预。英国广播公司播放的几个节目邀请了几位反殖民地绥靖政策的代表人物各抒异见,哈利法克斯对此加以封杀。
希特勒本就觊觎奥地利,墨索里尼对地中海地区也有所图,绥靖政策的出台为他们送去了东风。艾登因此愤而辞职,张伯伦则顺势任命哈利法克斯为外交大臣。
刚过两周,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一日,希特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奥地利。不过,他称之为德奥合并。哈利法克斯已知希特勒迟早会有此举,但甚少干预。待欲干预,为时已晚:德国已兵进维也纳。德国驻英大使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后来竟至于将吞并奥地利完全委罪于哈利法克斯。战后,里宾特洛甫被关押在纽伦堡接受审判。他在牢房里撰写回忆录,其中提及哈利法克斯一九三七年说的一句话,“英国人民绝不会因为两个德语国家意欲合并而同意投入战争”。里宾特洛甫写道,哈利法克斯这句话实际上给希特勒入侵奥地利亮了绿灯。
希特勒完成了德奥合并,随即将目光锁定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德语地区苏台德。哈利法克斯又将如何应对?
当时,哈利法克斯被说成是“优柔寡断,了无主见”之人。马丁·吉尔伯特在《绥靖主义的根源》一书中如此描写哈利法克斯、张伯伦以及秘密结盟的几个有头有脸的绥靖政策拥护者——约翰·西蒙爵士、塞缪尔·霍尔爵士、金斯利·伍德爵士、托马斯·英斯基普爵士、雷金纳德·多尔曼—史密斯爵士与斯坦霍普伯爵,他们认为,“重启军备、德奥合并与反犹太主义引发了暴风骤雨,国际关系卷入其中,但仍有可能挽救英德关系,使之免于这场风暴的冲击。”因此,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英国绝不可能承诺,设若德国派兵吞并一个德语民族占绝大多数的地区,将在军事上做出任何回应。
一九三八年夏,德军在捷克边境集结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希特勒对英法提出的解决方案置若罔闻。鉴于此,同年九月在慕尼黑召开了一次会议。事到如今,哈利法克斯虽还寄希望希特勒尚存理智,但已想着给自己留条退路,说话表态开始闪烁其词,并毅然决然支持英国迅速扩充军备之策,然为时过晚。
安德鲁·罗伯茨在传记《圣狐》中写道:
[哈利法克斯]试图将他与[印度]国会打交道的经验运用到处理欧洲诸多问题之策中,犯了灾难性错误。他没看清这样的事实,即希特勒既不信谈判磋商,也不信所谓的非暴力。[他]在印度时持有的每一个观点……百分之九十的问题是心理层面的问题……面对面谈判磋商行之有效;为了全面解决问题,须暂时忍辱负重;历史的发展有其必然性,会制约人的妄为——这些放在印度完全行得通。可他与纳粹德国打交道时仍继续原封不动运用这些准则,结果只能是招致灾难。
九月三十日,张伯伦自慕尼黑返回伦敦。他扬着一张小小白纸,宣布:“我们时代的和平!”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的支持者们一道欢庆这个看似胜利的结果。他们忽略了签订这纸协定的代价,其中之一便是,希特勒要么得到捷克斯洛伐克(时机未到),要么得到苏台德地区。
果不其然,一九三八年十月一日,德国人不费一枪一弹,大摇大摆走进了苏台德地区。
鉴于希特勒所为,哈利法克斯本应亮明该有的立场,然而,一如既往,他出尔反尔。这说明,他在外交策略上根本没有能力。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欢庆完看似胜利的慕尼黑会议后两周不到,在与美国驻英大使约瑟夫·肯尼迪晤谈时,哈利法克斯所言与自己原来所持原则相悖。肯尼迪事后向华盛顿如此报告:
今天下午,我与哈利法克斯花了一个小时在他官邸壁炉前品茶谈事。他简要介绍了我认为或许是国王陛下政府未来的政策。首先,哈利法克斯确信希特勒无意与英国开战;他认为,除非英国领地受到直接威胁,否则英国与希特勒开战绝非明智之举。按他观点,英格兰今后要加强空中力量,同时,“法国也不妨照此而行”,这样一来无人可从空中挑衅他们。在此前提下,且让希特勒在中欧为所欲为……[只要]英国保护好领地,与美国关系紧密友好,至于其他,希特勒可尽其所能,做他想做的事。
十一月九日至十日,德国全境掀起一浪浪反犹狂潮,史称水晶之夜事件。该事件促使哈利法克斯立刻反思。他紧急召开外交政策委员会会议。在会上,他告诉大家:“慕尼黑会议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件。继它们之后,过去几天里,德国又事件频发。我们的处境因此变得危险。”正如他早前跟约瑟夫·肯尼迪所说,他此刻提议立即增加飞机产量。他还建议出台国家义务服兵役登记制度,张伯伦与财政大臣约翰·西蒙爵士否决了这个建议。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内阁开会。哈利法克斯在会上公开表态反对德国,声言:“他希望看到最终达到的目的[就是],一句话,彻底消灭纳粹主义。只要纳粹主义存在,和平就飘渺不定”。
一九三九年,新年的曙光初露,支持哈利法克斯担任首相的势头也随之形成。张伯伦业已年迈疲倦。他一如从前,接二连三犯着令其不堪的错误。让哈利法克斯目瞪口呆的是,在没先与他这个外交大臣沟通的情况下,张伯伦竟召开记者会,振振有词地说,德国的表现已经有了改善,且“保持了一段时间”;英德正在商讨裁军。然而,一周不到,德军战车隆隆开进了布拉格,张伯伦因此再次沦为笑柄。哈利法克斯敦促政府,倘若希特勒企图入侵波兰,务必确保其不受侵犯。他的动议多少给自己招来风险,不过,身为外交大臣的他因此倒更让人觉得适合将来担任首相。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德国入侵波兰。英国随即卷入战争,究责声一时四起,哈利法克斯首当其冲。但他认为,自己多年来已为和平进行了不懈努力,由此所做的决定是正确之举。
纵观哈利法克斯与丘吉尔从政生涯,直至一九四〇年五月的内阁危机,无论政见还是私交,两人可谓水火不容。他俩堪称最不能变通之人,很难牺牲各自长期所持的信仰、思想与是非标准。在印度自治与绥靖政策问题上,两人立场对立,且互不谅恕。不过,两人也有共同之处,即均自信胜过他人:自己提出的策略是英国该遵循的正道;自己是最爱英国之人;历史,甚至可说是上帝,早已托付他们在最严峻时刻保英国安然渡过难关。
哈利法克斯后来如此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英格兰:
回家路上,阳光朗照,[我们]在一处可将约克郡平原尽收眼底的地方坐了半个小时。平原近处风光无一不觉亲切:每一处景致,每一个声音,每一缕气味,都是如此熟悉;每一块草地都教人生出某种庶几淡忘的联想;那个到处是红色屋顶的小镇及其周围的小村,不因时光而改变,相互偎依,环绕着灰色石块筑成的古老教堂;那些亦如我们的男女,虽早已长眠地下,然曾几何时就在那座教堂里跪拜祈祷。就在这里,就在约克郡,亦如在多佛白崖,或如在英国人挚爱家园的其他任何一处,可真切感受到英格兰何以持久永恒。然而,如今,面临这样的问题:脚蹬长靴的普鲁士人是否可能强行闯入这片田园,任意践踏蹂躏它?仅此担忧便令人感似凌辱,怒不可遏;这种感觉恰如一个人被逼撕心裂肺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妻子或女儿遭受奸淫。
一个一向让人觉得冰冷到毫无情感的哈利法克斯竟写下如此情真意切、动人心魄的文字。当然,若换由丘吉尔,也会写出这样的话语。这两个男人爱英国均爱得深沉炽热。但他们的诸多不同并不因此消亡:温斯顿信奉,一旦产生冲突,不回避它,直面它,一展英国力量;哈利法克斯则信奉,如果英国对其他国家,如印度、德国、意大利,采取不加干涉的做法,那么无论他们有什么野心,不一定会干扰到英国或是文明的事业。罗伯茨将哈利法克斯的观点称为“辉格党”观,其意为,哈利法克斯信奉,“任何问题皆有理性的解决办法,所需要的便是找出一个让各方均感舒服的权宜之计……哈利法克斯的这种世界观须有一个前提,它们[原文如此]便是,代表各国的一方均真诚希望解决问题。”
哈利法克斯始终坚信,人本质是理性的。他之后的各种做法、抱有的各种希望以及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产,无不深深打上这种信念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