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内阁危机与领袖地位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丘吉尔听闻比利时国王有投降德国之念。

哈利法克斯勋爵考虑与德国谋和,已拟就名为“关于接触意大利之建议”备忘录。

纳粹党卫军在法国帕拉迪村附近俘虏并屠杀九十七名英国军人。


丘吉尔五月二十六日夜签发实施“发电机计划”令,五月二十七日清晨七点十五分收悉的第一份电文便预兆不祥。据驻守多佛海军报,“加来与敦刻尔克间形势愈加不利。敌人在格拉夫林[夹在加来、敦刻尔克间的一座小镇]布有四十门火炮,驶向敦刻尔克的船只遭其炮击……”。倘若船只难以入港营救英军,鉴于无其他退路,英军旋将遭重围,脱身自成泡影。

哈利法克斯勋爵此刻正苦思冥想和约条款。就在昨夜,比利时驻伦敦大使馆公使造访,告知他“比利时国王似已暗示败局已定,开始酝酿与德国单独媾和”。话说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三世,也是国王乔治六世表弟,自其政府“移师异土[至法国],继续奋战”,便随军出征。在十一点三十分的战时内阁会议上,哈利法克斯转达了公使口信,并称己“认为,国王此举无异于分裂国家,将之拱手置于希特勒先生翼下”。丘吉尔当即致电国王利奥波德三世的联络官,英海军上将罗杰·凯斯,要他“让他[利奥波德]务必清楚,他目前的选择将给盟国带来灾难,比利时也难以幸免”。比利时军主力驻扎在法国北部,正与英国远征军联手作战,尚不知撤离决策。丘吉尔深知,眼下如此要求比方,实在苛刻,可他清楚,比方这时放下武器,则致盟军左翼门户洞开,向海岸撤离的英军将陷入险境。在单独给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戈特勋爵的电文中,首相坦承,“[我方]在要求他们作出牺牲,成全我们。”

虑及盟军中一方或将臣服,有人再度想到美国。英国驻华盛顿大使已致电哈利法克斯,建议“我方应将在新大陆的财产部分让与美方,部分偿还我方战争债务”,理由是,“我方此举或可让美方刮目相待,更有助于国家安全”。在哈利法克斯看来,该建议另辟蹊径,不妨一试,然丘吉尔再次否决,议道:“在这场战争中,美国根本没给予我们任何援助。他们如今见形势极其险恶,更是一心把住所有本可助力我们的资源,以图自保。”诸如此类的建议方案,没完没了,令首相不胜其烦。战时内阁会议结束前,他表示随后将“颁布一道强制令,所有大臣的言辞都须充满信心。他笃信,大多数英国民众绝不愿接受失败论调,纵使是姑妄之语”,接着指示伊斯梅,不待下次会议便须督促各位参谋长再次审视“我方若独自继续与德甚或包括与意交战,前景如何”。


战时内阁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召开会议。参会人员有变。往常,参会者二十位,他们须议决会议期间没完没了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成员的反对意见。此次参会的仅丘吉尔、哈利法克斯、张伯伦、克莱门特·艾德礼、阿瑟·格林伍德、亚历山大·卡多根爵士、阿奇博尔德·辛克莱爵士以及爱德华·布里奇斯爵士。议题只有一个:关于接触墨索里尼之建议。

丘吉尔此次邀老友、一向批评绥靖政策的自由党领袖辛克莱参会,实乃无视仪轨,但用意昭然:战场形势令他左支右绌,他试图借力于辛克莱。

讨论开始。一如既往,最终局面是哈利法克斯及其拥趸——他们可是执政的保守党的大半江山——火力全开,打向同党温斯顿。他执意继续孤军抗德,在哈利法克斯看来,似无理性可言,罔顾事实,有损英国最高利益。

保罗·雷诺早先建议,英法两国政府应直接与墨索里尼先生接触,以图阻止意大利参战。哈利法克斯积极响应,为此先于本次会议给了每位阁员一份备忘录,该备忘录探讨了两种可能做出的选择:


假如墨索里尼先生愿与我们合作,谋求解决方案……我们基于找到出路之需,将毫不延宕,与墨索里尼先生共商他最关心之事项。我们深知,他欲解决某些地中海问题,因此,他若愿以不公开的方式明确这些,法英两国将迅疾响应,力遂其愿。


哈利法克斯此刻告知阁员:“罗斯福总统已在不悖于备忘录所定方向的基础上与墨索里尼接触。”这也是英国早先之请,英国认为此举到时会有积极成果。然如今法国濒临崩溃,张伯伦确信英意接触为时已晚,意大利已对德国获胜后自己可得的果实虎视眈眈,且急俟法国坍圮,趁机攫取利益。

再说法国,法国人已据《英法条约》请允单独接触意大利。丘吉尔认为,“这种接触不会有果,不过倒也值得一试[允其接触],以求改善[我们]与一位败象渐露的盟友间的关系”。

各位大臣随后依次发表意见。阿奇博尔德·辛克莱爵士,此次会议温斯顿准备的一枚暗器,开始发挥其能。他说道,自己有种强烈感觉,即与意方接触,只要英国参与就等于英国示弱,这“将让德意两国更加肆无忌惮”;英国万不可为之,而应竭尽所能,“助法国人双手变得有力”。两位工党大臣也极力反对去信意方。克莱门特·艾德礼言:“提议的接触将无任何好的实际效果,反倒极大损害我方。这种接触最终只会变成是我们在央求墨索里尼先生[替英国向德国]求情,帮我们达成和谈。”

艾德礼很清楚,商议的问题归根结底是英国是否应与柏林议和。

阿瑟·格林伍德也如是观,接过话道:“假如结果是,我们以割让英国领地为代价求得[和]约,甚为可怕……首相与雷诺先生实已向意方有所表示,但意方并未如期反应。再若有此表示,无异于自取其祸。”

丘吉尔觉出势头利己,强烈呼应。由上述言论看出,会议起始商讨的是雷诺之请,即英法两国与意方接触、阻其参战,但议题很快衍变为与希特勒进行和谈及落实哈利法克斯提出的“解决欧洲问题的方案”。

秘书纪要如此描述丘吉尔当时表现:


提议的接触,一不会获得墨索里尼先生尊重,二徒劳无功,因此他愈发难以忍受。该举于雷诺先生,远不如岿然不动利大。往深说,英国民众皆知政府坚持战斗这一立场,而该提议则将让政府失信于民……他个人并不认为,法国真如雷诺之表现,甘愿弃战。无论如何,我们不可陪绑法国。法国人若无继续战斗之心,任其弃战也罢,当然,他也不信法国人真会弃战。英国若败,法国会成为德国附庸;然我们若胜,则可拯救法国人。我们能给予雷诺先生的最好帮助就是,让他感觉无论法国如何,我们势将战斗到底。

我们当下在欧洲大失威信。重树威信的可行之道,唯有让世界看到德国并未打垮我们。两到三个月之后,我们若证明自己仍屹立不倒,可期重树威信。纵使失败,情形难道还会糟过现在便放弃抗争?因此,我们不可陪绑法国,自甘踏上必败之路。接触之议将使我们深陷谈判,无法回头。在接触意大利之事上,我们已走很远,但止步未晚,不可让雷诺先生将我们拖入泥潭。所提接触非但无济于事,且让我们陷于绝境……情形若糟至极点,英国继续为被纳粹暴政辖制的国家而战,岂是坏事?


这番情胜于理的表态使得裂隙陡现。其实,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始,温斯顿与绥靖派便在思想和策略上各执己见、针锋相对,他们之前的这种分裂此刻再度毕现。

内维尔·张伯伦见哈利法克斯陡然被困、孤立无援,为其撑台计,原本不赞同提议的接触,此刻放缓语气,转护外交大臣,建议道:“他同意,提议的接触不会有何实效,但认为适度做此接触也未尝不可,至少能安稳法国,因此,我们的回复不应是断然拒绝。”

据内阁秘书布里奇斯记录,讨论接踵而至,但他未详录讨论内容,仅“大家达成一致意见,须合理合据地基于这些原则回应,是为最佳途径”。

虽说有了张伯伦相助,结果尚可,但哈利法克斯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丘吉尔式哗众取宠的言辞。他在日记里写道:“本次会议委实令人绝望:他[丘吉尔]本应用脑袋理智思考,却偏偏为情感所驱,无理性可言。”

丘吉尔言,“继续为被纳粹暴政辖制的国家而战”胜过接触,这教哈利法克斯难以接受,尤其是他笃信和平解决当前问题不无可能及英国还能避免牺牲众多年轻的生命。丘吉尔态度竟可这般遽变,也令其愤懑。就在昨日,丘吉尔还算理智,同意他起草这份备忘录,称和谈若能提供一条摆脱当前危机的途径,当“谢天谢地”。可此刻,提议给意方去信、哈利法克斯所持立场甚或哈利法克斯本人,被他说成是要置英国于“绝境”。

哈利法克斯清楚,会议室里每个人此刻都在看他,他们难有表示,就视他如何反应。他并不喜欢这种情形。丘吉尔拜相之时,他及绥靖派其他成员怕的不是别的,正是丘吉尔此刻表现的阴晴难测的情绪与说变就变的想法。他自信颇为理智、为国的主张竟遭曲解,与危险、误国混为一谈,这显然激怒了他。他决意澄清自己“本质不同的观点”,且着人录之形成文件,交由历史评判。他要明确无误地让每个人知道,他随时为自己的主张而战,同时,要让他们理智,明辨对错。据此言道:


他提出寻求和约,并指出应遵循的方向,这竟被暗责为将导致我们罹难。他实难看出两者何来如此关联。


他随后提及首相昨日讲话,话间,丘吉尔两次表示,自己“愿意”商讨和谈条款,如能找到一条通过割让部分领地与德国实现和谈的途径,更是“谢天谢地”。哈利法克斯不止于此,继续道:


然而,首相今日在此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如何,我们将血战到死,不容他想。德方所提条件不会不与我们倚重的先决条件相抵牾,因此,以下假设或为书生之谈。但不妨一提。假设解决方案或无损前述先决条件,他本人不能确认可否接受首相如此刻所言的观点。首相曾言,两至三个月后便知我们能否扛住空中威胁,这就是说,英国命运如何,视敌人炸弹是否炸中我们的飞机厂而定。如果和谈将致使我们的独立危在旦夕,他愿冒首相所言之险;但情况若非如此,他认为,接受可使英国免于可避之灾的和谈条款,方为正理。


前日谈话中,首相言,“如果能摆脱当前困厄便谢天谢地了”,这可是紧要表态,但会议纪要无只字记录,因此,丘吉尔似乎是在布里奇斯缺席“战时内阁大臣非正式会议”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里做了以上表态。


内维尔·张伯伦日记也证实,“温·丘[丘吉尔]表示,我们将设法找到某种方式,借此接触墨索[墨索里尼],但须有时间做此思考。如此,雷[雷诺]该满意才是……”此外,据他所记,丘吉尔也明确表态可放弃马耳他、直布罗陀及在非洲的部分殖民地。

还有,毫不犹豫抓住希特勒的和谈之邀?

看来你我可以认为,鉴于其前日心境与立场,丘吉尔有上述表现也不足为怪,惟其如此,方可解释哈利法克斯的愤懑:可不是吗?丘吉尔原本看似那么包容、那么审时度势、那么跃跃欲试,一日之后竟判若两人。

丘吉尔此刻用意何在?难道他早先所说乃权宜之计,意在争取时间?难道他在黑暗之时心底也未曾真有过和谈之念?

他自一九三三年以来的种种表现确实强硬,他确实口若悬河大谈胜利,然而,你我看到,他在五月二十六日会议上也认为,与希特勒签订和约不无可能,甚至是利好之策。为何有此让步?只须看看当时种种压力即可。“发电机计划”已付诸实施,然前景黯淡;英军庶几全军覆没不无可能。处境如此,温斯顿也就不免赞同,只要英国不失主权,如有可能通过谈判解决问题,无妨一试。可二十四小时不到,温斯顿竟出尔反尔,哈利法克斯自然愤懑。如此分析,一切便就明了。哈利法克斯传记作家安德鲁·罗伯茨评论道:


一个国家为不切实际的想法所驱投入战争,期望消灭敌人,结果是耗尽所有,且恐遭亡国之灾,这样的战争完全不合哈利法克斯的本心。在一场或可长达十年的战争中,有目共睹,希特勒已赢得第一轮交战,因此,哈利法克斯认为,目前唯一符合常识的做法似该是,尽力照《亚眠条约》[该条约让拿破仑战争得以休战十四个月]的模式签订和约,争取到哪怕是喘息时间;此举若还可拯救英国远征军,保法国大部分领土不失,则更加合算。


轮到丘吉尔回应。

哈利法克斯的执意已令丘吉尔沮丧,而张伯伦坚定不移地支持哈利法克斯则让昂首阔步的他再次受挫。此外,历史之笔此刻就握在布里奇斯手中,这支笔将记录他的言辞,它们将表明他的态度又有重大改变,这种改变等于否定他刚刚表达的观点,否定我们对他的总体认识。他发言:


设若希特勒先生愿议和的条件是收回德国殖民地及统霸中欧,那是一件……


让我们在此稍顿片刻。

这话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他的心态。温斯顿此时愿意表示,且有纪录在案,他不仅可接受英国与在欧洲大陆获胜的纳粹德国议和这样的现实,且可接受任由希特勒统霸中欧的局面,兼之他前日所言——包括“谢天谢地”以及或原话或释语的“毫不犹豫抓住这样的机会”——这多少挫伤了史家,他们一直认为,温斯顿从未有过摇摆,从未真正接受和谈之议,从未采取任何实际举措推动和谈。

不过,丘吉尔就是丘吉尔,他纵使对哈利法克斯、对历史做出重大让步,也要附加一条告诫:“他绝不可能以如此条件与我们和谈”。然哈利法克斯决意让他就此止住,前一天已说好要和谈,就别再反悔了;同时,哈利法克斯一心认为致信意大利事关欧洲大陆实现全面和平。据内阁会议纪要,哈利法克斯这么接话:


外交大臣言,他想提出如下问题:设若法军溃败,希特勒先生随后主动开列和谈条件;设若法国政府称,“我方不可接受单独给法国的和谈之邀,你们应含纳其他同盟国”;设若希特勒先生自知实力多有不济,无心恋战,主动向法英开列和谈条件,首相可愿就此谈判?


要知道,哈利法克斯勋爵这番话已经布里奇斯之笔过滤修饰,即便如此,读来仍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事实上,哈利法克斯在日记里写道:“在我看来,温斯顿所言无济于事,尤为堪忧;格林伍德也不过尔尔。我先是忍耐,很快便不得不表明我究竟对他们持何态度,且告知,如果他们真那么看,如果到了关键时刻,我与他们势必分道扬镳。”

布里奇斯的纪要要是少些修饰,你我如今享读的言辞又该如何呢?

尽管如此,你我不妨推测,他们之间的对话或该如下:


温斯顿:哈利法克斯子爵,如我昨日所言,你提议的接触不仅徒劳,且置我们于绝境。

哈利法克斯:你说的绝境,正是你不切实际妄想的决战到底!!!“底”是什么?不就是全亡?本可避免死战,却执意死战,根本不是英雄之举。赌以无谓死战,无论败亡还是凯旋,都与为国毫不相干;设法早日结束我方显然已呈败势之战,绝非丧失尊严。

温斯顿:欧洲仍是——

哈利法克斯(截断其言):欧洲沦陷了!沦陷了。要想争取最有利的条款,现在正是良机,不要等我方全军覆没。希特勒在条款上不会太过出格,坚持这样的条款不合其利。他知道自己的软肋。他不会没有理智。

温斯顿(忍无可忍):何时才知引以为戒?还须再讨好满足多少个独裁者——真得感谢上帝,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权——我们才会醒悟……你的脑袋已在虎口,你不可能与它理论!

哈利法克斯:首相,我认为这点务必讲明:如果你预见的出路唯有死战到底;如果希特勒主动开列和谈条件,而你和他谈判的念头都没有,你该清楚我的想法,这就是,你我各行其道吧。


各行其道?

丘吉尔非常清醒,哈利法克斯在这个关节辞任,结果不堪设想。在一干人眼里,首相仍旧无异于一门失控火炮。一旦理智冷静的哈利法克斯不在左右铮言谏劝,几可断定,首相将面临下院不信任投票,且难免败北。保守党也将从此分裂为主和与主战两派。因此,当下,他要应对的可不只是一方有理有据之辩(该辩具有不亚于他的强烈爱国情怀),更须当机立断,而此断可关乎相位的安稳。

据哈利法克斯日记,丘吉尔“先惊愕后柔缓”,表示“他不会参与法国的请求议和之举,不过,若有人告知他对方提出了哪些和谈条件,他会仔细思量”。

至此,哈利法克斯可说是将自己的权力与影响力发挥到了极致,让一个不愿从人的领袖转向,从满口是不惜代价夺取胜利,至于有哗众取宠之嫌,到愿真正接受和谈之议,思量何时而非是否举行提议的和谈。

温斯顿既向哈利法克斯服软,战时内阁随即达成一致意见:回复法方,同意其与意方进行某种接触,以期“稳其心态”;如此,还因为“我们得知,罗斯福总统业已按既定原则接触意方,我方此刻故不宜擅自行动,造成干扰,否则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甚或惹恼罗斯福总统”。

哈利法克斯勋爵虽是赢方,但怒气未消,一俟会议结束,便要求丘吉尔与他在唐宁街十号花园单独交流。哈利法克斯走出内阁会议室时,同卡多根道出心里话:“我难以继续与温斯顿共事。”卡多根应道:“别说这话。他的夸夸其谈,可以说,你讨厌,我也同样讨厌,可你千万不能因为受不了这点而做出任何傻事。”

罗伯茨在《圣狐》中写道:


丘吉尔的极尽渲染之语在一九四〇年鼓舞民心方面功不可没,但在哈利法克斯听来,不过是情感剧台词罢了,最好留作公众广播节目用。自入政以来,他可没少听丘吉尔这类话语,他认为这些话华而不实,装腔作势,于事有害。哈利法克斯有种强烈的感觉:德国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进攻或将终结大英帝国及其遵循的生活之道。他还——极可能错误地——认为,这种结果原本可以避免。


他与丘吉尔避开众人来到花园后,再次提出辞任。丘吉尔的反应是“歉疚满怀,情真意切”。

哈利法克斯见此招获得所期效果,起码眼下如此,便返回了外交部。喝茶时,他告诉了卡多根自己与丘吉尔的私晤。卡多根劝道,“烦心的事或人,我们谁人不遇,他千万不可因此认输;另,大凡要做某事,他应先听听内维尔的意见”。哈利法克斯表示赞同,允诺照此而行,并请卡多根尽可放心,“他不会仓促做决定”。

再说唐宁街这边,人人很快知道,内阁会议开得甚是激烈。乔克·科尔维尔在日记里写道:“内阁在我们面对如此形势是否能独自战斗下去这个问题上,吵得剑拔弩张。种种迹象表明,哈利法克斯当下持失败论调,称我们的目标不能再是粉碎德国,而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完整与独立。”

国防委员会晚七点开会,商讨来自法国的最新情况。英国远征军目前处境,用丘吉尔的话说,“更加令人绝望。他们要想撤至海岸,唯有沿途拼死战斗,杀出一条血路”。他补充道,英国已竭其所能支援盟友,不应为目前险境担责。他历数法国军事领导人的败绩与比利时人的孱弱,指出英国“如今在为此付出代价,我们军队当前所罹之灾也源于此”。

会议刚完,丘吉尔便又收到一条令人沮丧的最新消息。经少将爱德华·斯皮尔斯爵士确认,比利时国王“已发电报,令其总参谋长派全权代表前往德国,确认德国在何种条件下同意停战;国王建议,当晚午夜亦即五月二十七与二十八日相交之际实现‘停火’”。国防委员会赞成英法政府即刻在停战之事上与比利时划清界限,脱离干系。当晚十点,丘吉尔召开战时内阁会议。

他先向与会者通报最新情况,接着明确告知他们,英法军队已领命继续战斗。再说利奥波德三世,他虽意欲投降,但错不在他,故仍得到很大同情;首相强调了“确保国王安全的重要性……要说有错,准确说,错在战争爆发时比利时的应对措施,而非其后来的表现”。战争伊始,比利时一味中立,并因此将盟军拒之门外。“彼时,德军大部对付波兰”,比利时完全可加固西线防御,然其做法贻误良机;“这便留下防御缺口,可戈特勋爵又无兵可调,守住缺口,阻止德军长驱直入扑向敦刻尔克”,英国远征军因此给置于“生死存亡之地”。

情报大臣达夫·库珀建议,鉴于新情况,“一方面,应发布文稿,对英勇抗德的英军予以嘉勉……一方面,应让英国公众部分知晓远征军处境的严峻程度”。他特别指出,英国报纸转载的法国发布的各种文告多有“欢欣之调”,因此,“毋庸置疑,目前被蒙在鼓里的英方民众一旦了解真相,其突兀震惊的感觉该是怎样”。丘吉尔表示认同,“应让民众知道形势严峻,不过,今后形势尚未明朗,因此,告知不必详尽,也不必试估战局走向。仅将比利时停战告知民众,足可让他们做好形势或将恶化的心理准备”。但库珀不以为然,认为民众一贯从报纸听闻的消息与公告大相径庭,一旦贸然发布公告,那才真险;他据此建议,“不妨提醒民众,德国人可谓锲而不舍地要使英比两国人民为敌。同时,可要求那些报纸编辑处理法国各种文告时低调谨慎”。会议结束前,丘吉尔告知各位,“他有必要在议会做全面的形势通报,不过还需一周时间,待形势完全明朗后才能通报”。

之后,他与乔克·科尔维尔回到海军部。“午夜时分,他浏览了几份报纸,说了‘给我倒份兑苏打水的威士忌,很淡,聪明的孩子’”,便“上床就寝了”。

你我要怎样才能透析他的思忖、深忧与自疑。他该不堪其负,指望自己入到梦乡,百事亦随之化为云烟。他和哈利法克斯,孰对孰错?他的所为是否正确?他决计放手自己的外交大臣实施议和之策,他与这个国家今后是否会因此懊悔不已?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在哈利法克斯眼里,可谓“黑云密布”。这天凌晨四点,比利时军队宣布停火,海军上将罗杰·凯斯随即返回伦敦。丘吉尔要他出席当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召开的战时内阁会议,简述事态。

凯斯明确表态,他也认为“所生祸乱完全归咎于比利时政府……[以及]在刚过去的四天里,比利时军队之所以没有溃散,全靠国王人格魅力系之。三天前,国王陛下不得不帮政府出面维系军队,设若他撒手不管,军中士气则恐怕瞬时而衰”。丘吉尔随后念了德比停战协定里的条款:


(一)禁止比利时军队所有行动。比利时军队须列队路边候令。他们须在候令期间示以各类白色标识,包括白旗等物,明确位置。

(二)禁止损毁各种军资及各类军用仓储,不得违令。

(三)不得阻碍德军挺进海岸行动。

(四)通往奥斯坦德之路须畅通无阻,不得毁损。

(五)若有抗拒,无论何种形式,将摧毁之。


英国要想预先知道德国想要什么,该协定便是样本。

“数量可观”的英军此刻已陆续撤至敦刻尔克。第一海务大臣转达驻守多佛的海军中将拉姆齐一份报告:“一万一千四百名英军昨夜抵敦刻尔克。两千五百多名英军正渡英吉利海峡”。最早关于部队溃不成军等候撤离的报告得以证实:眼下,敦刻尔克被烟幕笼罩;“滩涂有两千名军人,沙丘有七千名军人”。空军上将指挥官休·道丁爵士致函内阁:皇家空军此刻因保护滞留在敦刻尔克海滩的英国远征军,战机损失严重,他“深表担忧”,同时警醒内阁,“我国空防殆废”。他特别指出,“如果第二天还在敦刻尔克上空继续这么绝无仅有的保护行动,形势将十分严峻”。

达夫·库珀再次强调,“须不加掩饰地告知公众远征军当下绝境”,此事刻不容缓,因为他担心,“如果不告知公众,一是公众信心势将动摇,二是政府这方保证胜利终将属于我们,而普通百姓那方却难信服”。为此,他提出由其本人于下午一点通过英国广播公司新闻节目发布“简短声明”。丘吉尔首肯,同时确认自己也将在当日下午向下院通报相同内容。

丘吉尔在下院的发言非实况广播,但会达及整个英国,因此,他的发言须让公众提早有所心理准备,提振公众士气。他发言简短,但让听众看到满满希望;可不是,战时内阁精英们此前一直困扰于是否和谈,而他这会找到了解决之道。此道可谓直白了当:


英法军队正进行艰苦卓绝之战,不仅地上三面受敌,还要经受空中打击,不言而明,处境极其严峻。比利时军队又偏在此时缴械认负,可以想见,这更是雪上加霜。尽管如此,将士们仍斗志昂扬,纪律严明,不折不挠,殊死战斗……根据了解到的当前激战情况及做出的分析,我向诸位做出总体说明……今后或将听闻严峻、沉重的消息,诸位应有此心理准备。再加一条,仅此一条:战事之际,一切均有可能,但我们绝不放弃,誓将承担捍卫世界大业的责任;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还须保持坚定信心,相信我们有能力,一如英国之既往,经受住灾祸苦难,直至最终打败敌人。


议员们对丘吉尔睥睨敌人的发言反应热烈,均站起鼓掌以示支持。有议员说,“[我]们这个国家是有决心做成大事的”,“首相话语充满尊严,反映的不但是整个议院且是整个国家的所思所想”。丘吉尔倍受鼓舞,离了下院辩论庭,去到在议院的专用办公室,准备下午四点在那召开战时内阁会议。

与会者仍是昨日原班精英大员。他们昨日目睹了首相与外交大臣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此刻再次聚议接触意大利一事。如罗伯茨所描述,“整个氛围感似末日将至”。

哈利法克斯勋爵率先发言。上午开会时,他已告知内阁,墨索里尼给罗斯福总统的回复“全无好讯”;之后,法国政府又致函给他,提出英法一道径自接触意大利的要求。此刻,他重申,“我们应明确表示,我们乐见意方斡旋”。丘吉尔本陶醉于先前所得的赞扬之中,听哈利法克斯的话后,表示他感觉“法国之举,明显是想见墨索里尼先生充当我方与希特勒先生的中间人”;“他本人绝不接受如此关系”。丘吉尔的反驳是旧戏重演,哈利法克斯听了肯定在想“又来了!”,自然也全力反击,称雷诺之意是“为了捍卫独立,我们随时准备舍身成仁,这是我们应有的态度,然而,我们的独立若能得到保证,我们可在某些方面让步于意方”。雷诺确有此意。不过,哈利法克斯可没明说,他其实是要借助意大利实现更庞大的计划,即促成欧洲问题的全面解决。不止于此,他还未提及,之所以萌生这样宏大的想法,当源于五月二十五日与意大利大使朱塞佩·巴斯提亚尼尼的会晤,而非法国人主张。法国人只望意大利不要也来进攻他们。

接下来,丘吉尔发言。他称自己相信,“法方在设法拉我方走上一条必败之路”。请注意,他再次使用“必败之路”之语,该语几近注定激怒哈利法克斯。再往下,丘吉尔表达了迥异于前的态度:“一旦德国侵略我们的企图受挫,彼时,我们地位将截然不同。”

温斯顿先前同意考虑和谈,此刻此言,是否正开出附加条件,即非得等德国入侵英国失败之后才能与之议和?

英国没有像样的军队(此时看似如此),却以为有能力击退(可能到来的)德国入侵,这个想法,哈利法克斯甚至不屑于与之产生任何联系。

他接过丘吉尔的话,称法国的提议难有结果,因此也乐意置之高阁,不过他仍全力倡导其核心主张,即解决欧洲问题的方案,或曰“更广泛意义”的和谈。他阐明该主张时,认为须思考一个“更大的问题”:“设若墨索里尼先生有斡旋之意,且他所提条件无损我方独立,他认为,我方实该对此有所准备,予以认真考虑”。丘吉尔信心百倍地说,不出几个月,德国入侵英国的企图就会受挫,到时英国则可在谈判中居于有利地位;哈利法克斯观点迥异,称,“我们切不可无视现实,这就是,目前法国尚未退战,我们的飞机厂尚未被炸,我们因此或可争取有利谈判条件,如果等到三个月后,形势或将不利于我们。”

辩战未艾。丘吉尔接言道:


即使墨索里尼先生愿从中斡旋,他也绝非不图其利。再说,以为希特勒先生会蠢到让我们重建军备,实属幻想。事实是,他若提出条件,定将我们置于其股掌之中。我们继续与他交战,纵使失败后再谈议和条件,也差不过他此时开出的条件。


可以理解,哈利法克斯甚为恼火。丘吉尔认为,斡旋之议“大错特错”,哈利法克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想。张伯伦觉察出哈利法克斯的恼怒,站在了他这一边,说道:“天下皆知,我们已被逼入绝境。为捍卫独立,我们愿死战到底,但同时可公开表示,如果所提条件合适,我们也愿予以考虑,他实在看不出,这么做又有何损于我们。”

见张伯伦力挺哈利法克斯,丘吉尔又采用其惯用辩术,回道,“大凡不放下武器的国家绝地而起,大凡俯首称臣的国家走向灭亡”。格林伍德赞同此言,称,“他认为,现在还非彻底放弃抵抗的时刻”。此话同样激怒哈利法克斯。他一定在想,自己所言字字被曲解,曲解者实在别有用心,因此回道:“他的提议绝无半点息兵请降之意。”

艾德礼担忧的是,英法与德谈判之议一旦传出,公众会作何想,因此告诫:“务必考虑英国民意……公众一旦知晓我们真心议和,定将备受打击,难以保持士气。我们如果遵行法国所求,到时想提振公众士气,全无可能,这可是天大的危险。”

张伯伦也是想尽最后努力,缓释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促成共识,他一方面设法让和谈之议继续下去,一方面也同意,法方在推动和谈过程中了无裨助。外交大臣在其主张中称,英国若能在谈判中争取到“难以周全但不危及我们独立”的条款,“我们应考虑这样的谈判,这是正确之举”;张伯伦表示认同,但加上一句,“就目前而言”,无法靠法方与墨索里尼的接触实现此策。

傍晚六点十五分,会议休会。哈利法克斯得助于张伯伦,仍看到和谈希望,至少目前如此。温斯顿指定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给法方写信致谢,不过,此信也就是礼仪罢了。

丘吉尔还有会要开。这个会,用丘吉尔传记作家马丁·吉尔伯特言,可是“二战期间一次非比寻常的会”,丘吉尔需为此准备。


这天早些时候,丘吉尔提出召开一次非战时内阁核心成员的其他二十五位内阁大臣会议,向他们详尽通报英国当前面临的形势。任首相至今,他还未能与他们集体见面。此事不可继续耽误。不过,不知何时,但至晚是在开会前,他改变主意,不做形势通报。

哈利法克斯辞任之挟可不亚于风暴,丘吉尔得以度过后,他很是清楚,无论最终决定采取哪条路线——或议和路线,前提是滞留在敦刻尔克海滩上的英国远征军全军覆没;或交战到底路线,前提是他还有将士可驱——他需得到自己的外交大臣的襄助,抑或,设若外交大臣辞任,整个内阁的支持。

此刻,他希冀稳保的非其他而是内阁对他的信任。这才该是他召开此次会议的目的。

诸位知道,这帮内阁大臣可不是丘吉尔的狂热拥趸。丘吉尔性好冒险,咄咄逼人,摇摆于自由党与保守党,戎旅生涯败绩不少、损兵折将,诸如此类,让他成了一个让人忍之多于尊之、忧之多于爱之的人。不过,他们还是来了,一边往温斯顿办公室里走,一边猜想或将听到什么东西,心神不定。他们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明天?军队真的丧失已尽?英国眼下真要遭到德国进攻?他们眼下真的无力保护自己的家园、家庭以及传统免遭摧毁?

丘吉尔设于下院的办公室将上演二战期间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他走向办公室。在这过程中,他究竟是何种神态,无据可查,但短短十分钟的路,他须忖度之事又多,因而步履该会不急;他的装束也应如既往与众不同:上穿爱德华式黑色背心;配条露在胸前的金色表链;衔朗费罗雪茄;橐橐拄杆手杖;他大量帽子中的一顶扣在他略显小的头上,这颗头装满了各种想法、各种针对性辩解、各种审时度势的立场以及对各种可能结果的预判,如一台加速器,高速运转。如此时刻,对于领袖,生死攸关。他们说出的话是万钧之言,数百万人可因此坠入或脱离苦海,易如反掌。既如此,他该跟内阁大臣们说些什么?他该纳议还是下令?他们或将付出的可是他们自己的鲜血,假如他能说服他们做出这种牺牲的话,为此又得做多大努力?

在该与内阁大臣们交流什么一事上,他是否早已胸有成竹,尚无定论,不过,就在走向办公室时,他确实有了一个想法:须让内阁大臣们知道,有人主张与希特勒议和,而该主张也确实在考虑之中;就是我们先期与意大利人接触,希特勒也极可能隐身背后,借意大利人曲线发出愿意和谈的信号;之后,他须观察内阁大臣们有何反应,据此再表明自己的态度;若察觉到内阁大臣们——他们可是能代表英国民众——主战,抑或身心俱疲而不愿继续交战,他接下来的讲话则做相应调整。

他进了下院,拾级而上,到了二楼,提足精神,沿廊道往办公室走去。他要召集的那些大臣已悉数在座。橡木板装饰的办公室内弥漫着雪茄烟霭。室内静了下来,丘吉尔直面众位,盯着他们的眼睛。没有他们,就没有他的相位。任首相至今,丘吉尔经受不少:波峰浪谷似的情绪,对自己的怀疑,痛苦不堪的举棋不定,以及其他身心煎熬;当然,他耳闻目睹发生的一切,思考忖度,也得出了事关将来的新构想;此刻,他要看看这些大臣是否做好了实施他的新构想的准备。他这次演说已有腹稿,不过这回,他倒不注重演说本身,但即便如此,这些听众对他演说的反应可决定新构想是否能付诸实施。

关于温斯顿当时讲话情形,因无秘书记录,也就无官方材料可稽。不过,工党经济作战大臣休·道尔顿的日记倒是做了相当生动的记述:


下午,各大臣受邀面见首相。他气宇轩昂,掌控了会场。他全面、坦诚、十分冷静地陈述了法国发生的一切……

他决定让公众做好接受坏讯的心理准备。看法国北部目前局势,英国在军事上将遭遇数百年来空前大败,这点应该说明,且在一定程度上如实公告。战争形势恐将急转而下,英伦之岛难避战祸,我们即刻起须加紧备战,还须预见欧洲其他大乱。我们应保持镇静,勿让公众以为法国或旋将崩溃。果真事变,我们切勿惊慌失措。的确可以这么说,单保卫英伦之岛比起兼卫法国要容易。若世界其他国家见我们独自保卫英伦,会深感同情,美国更会如此。美国迄今尚未给予我们大的援助,见此形势,或将参战。但前述一切都是推想。毋庸置疑,敌人会进攻我们,但他们必将寸步维艰。我们会沿海岸布防水雷;我们的海军坚不可摧;较之于跨英吉利海峡作战,我们在本土组织空中防御方面远能得心应手;我们的食品、燃料等物资供应充足;我们在本土尚有精兵强将,远在海外的作战部队与自治领地精锐部队,也正渡海而来;至于战机,我们现在不仅补充了损失的战机,且生产出了更多战机,而德国人却非如此。过去几天,我一直在认真细致地思考,自己是否该考虑与那个人[希特勒]进行和谈。但请注意,我们要是以为,如果现在议和,较之于一战到底后再开谈判,会让德国做出更大让步,这纯属一厢情愿。德国绝不会允许我们的舰队继续存在——即所谓“解除军备”——与之一同消亡的还会有我们的海军基地及其他。我们也会有政府,不过是希特勒扶持的“由莫斯利[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英国法西斯分子]或其他之流”把持的傀儡政府,到时,英国则沦为附庸。一旦这成为现实,我们将会处于何等境地?反过来看,我们后备庞大,优势众多。在这种情况下,我确信,自己若哪怕一刻有议和投降的念头,你们中无论谁都会愤然而起,把我赶下相位。因此,他说道:“我们将不放弃;我们将交战到底;我们的战场可以是这里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保卫英伦之岛的战斗会很漫长,这个故事若最终以败局告终,也唯有等到我们每个人洒尽热血,战死沙场。”


就在败际,丘吉尔再次——发自心底——调动其所能,做了一番堪称精彩的演说。你我虽无史料可证,但不妨推想,他的这番演说该是演说前在心里匆匆而就,来不及精雕细琢。

其意如此:他已决定,不再犹豫不决;先行一步,阻止哈利法克斯为争取对其“解决欧洲问题的方案”的支持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冒外交大臣辞任之险,以及随之而来的不信任投票;权衡利弊,尽管遭到强烈且不无道理的反对,仍坚持最初立场,即继续战斗,不过这次,他充分认识到或将失败的结局、重重危险、所付代价以及或要做出的种种牺牲;他的同胞,无论男女,须不畏死亡,随时准备血洒疆场。

他的讲话效果很快显现:听众们随即表态。

有日记记述了这次会议,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荣光时刻》对此也有记述,不过,在述及那些内阁大臣们听他讲话后的反应时,笔调稍显自得:


反应即示。须知这次与会者是何等人物:他们可是二十五位政坛老将、资深议员,本次战争爆发前,姑且无论对错,均代表了各派不同立场。因此,他们的反应令我始料不及。其中不少人简直看似自座位上一跃而起,朝我所坐之处奔来;他们说话高亢,拍着我的脊背。看这场面,我要是在这一关节、在领导英国一事上略显踟蹰,他们不气得将我扔出会议室才怪。我敢肯定,在场每位大臣均恨不得即刻为国献身,纵使家亡财尽,也寸土不让。他们这种态度就是下院的态度,就是几乎所有英国民众的态度。


晚上七点,战时内阁再次开会。丘吉尔此刻想必打心底感觉如释重负、心满意足。他向内阁通报了与二十五位大臣开会的情况。他的言语明确无误地直指哈利法克斯:“他们对法国形势并不错愕,被告知我们无路可退而须交战到底时,表示极大赞同。在他记忆中,还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会议:与会者皆为政坛人士,各居高位,竟会对一个提议有如此热烈正面的响应。”

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能察觉出自己完全落于下风。在丘吉尔获得二十五位大臣的支持后,他俩纵使现在一同辞任,也难以撼动其领袖地位。他俩无论如何没料到,二十五位大臣竟会态度一致,主战反和。

在与其对手交锋中,丘吉尔采取迂回战术,大获全胜。自此,无任何史料可证,内阁大臣们——包括哈利法克斯与张伯伦——再提伦敦、柏林议和之事。

哈利法克斯勋爵尽管心性很高,也默认了自己败于丘吉尔。关于这两次会议的大情小事,他在日记里均未提及。多数史家认为,他的日记并非如实记录,只是为了写给别人看。因此,他的记述截然不同,则顺理成章:“内阁四点再次开会,就法国人吁请我们要求墨索里尼多些理智一事进行商讨。鉴于各种努力已尽,兼之罗斯福上次接触之望遭其断然拒绝,我们认为,此举纯属徒劳。”

丘吉尔度过了政治危机,意志已定,也无下院进行信任投票之虞。他一度遭遇空前猛烈将其逼至一隅的政治攻势,然仅用一番演讲,便将对手利用其在党内的短处迫其就范之险化为虚无。凭借其语言的力量,以及表达它们时的自信,他再度闯过难关。在回忆录中,他这么描绘那天的情形:“一道白光,一道凝聚能量、庄严壮美的白光,划过英伦之岛的天空。”尽管考验英国的日子仅仅开始,但丘吉尔此刻已可放心:他的同僚,他的民众,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与他并肩战斗。

就寝前,他打电话给保罗·雷诺,明确告知他,英国不会寻求媾和,纵使不得已而须独自战斗,也不会有放弃战斗这天,不过,他仍敦促法国人不要脱离他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