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激情与责任 海牙 1881年12月—1883年9月

海牙,1881年12月,一个星期四晚上

亲爱的提奥:

……圣诞节那天,我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让我最好搬出去,他说得那样坚定,以至于这些事情就像今天发生的一样。

我们之间争吵的真正原因在于我不去教堂,我还说,如果我被强制或者被逼迫去教堂,我可以确定我绝对不会再去第二次,当我在埃顿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做的。

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我可以直白的说,他们的整个宗教系统都非常可怕……

我回到毛弗那里,说,“听着毛弗,我在埃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必须到其他地方居住,一个比埃顿更好的地方。”当然,毛弗说,“还是留在埃顿吧”。于是我在这里租了一间工作室,房间有一个壁龛,我可以另作他用。这个工作室对我来说很便宜,并且就位于镇子郊外的施恩韦格,距离毛弗那里只有十分钟的路程。父亲对我说,如果我需要钱,他可以借给我,但他现在不可能借钱给我。我必须自己独立,不依靠父亲生活。

你可以想象面对新生活我有多么担忧。但是我能走得远远的、不用再回去,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感,尽管前路充满荆棘,这一点我比以前看得更清楚。

当然我必须向你求助,提奥,在你方便有多余的钱的时候,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正如我先前所做的一样,最近给你的这封信中,我会对一些事情作简短的说明,否则你绝对想不到我总是陷入一种孤独到冰点的心情中。毛弗或许会将之称为如“绿皂和盐水般的心情”。

你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亲爱的伙伴,我认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做过很多令人后悔的事了。我看着这些事情向我扑来,我试着躲开它们,然而我没能成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还应该去后悔吗?不,我实在没工夫去后悔。对我而言,绘画赋予了我越来越多的激情,这种激情犹如水手之于大海。

我附上一幅精致小巧的水彩画的草图,它画的是一个正磨着咖啡的小女孩。

你看,我正寻求一种使人物的头和小手产生光亮和生气的色调,它能显现在幽微昏暗的背景中,在铁质烟囱、石质火炉和木质地板的局部映衬下更加醒目。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已经为即将开始的下周做努力了,但恐怕我剩下的钱不太够了,因为我仅剩2.5法郎和一些硬币了。我现在必须做什么?如果我去求助毛弗或特斯提格先生,我想他们不会拒绝我。但是毛弗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至于特斯提格先生,我宁愿卖给他一些我的作品而不是向他借钱。所以请尽快答复我吧,你是否可以做些什么,寄给我一些钱我才能继续工作。提奥,我感觉我体内有一股力量,我要把它激发出来,然后去感受……

文森特


海牙,1882年,一个周日晚上

亲爱的提奥:

昨天已经给你写过信了,但我想应该再给你写一封。尽管我还有残存的一丝勇气,有时还是很难在毛弗、特斯提格或者其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这让我十分茫然,不知所措。今天早上我感觉十分难受就上了床,我头痛又陷入发烧般的极度忧虑中,因为我害怕这一周,不知该如何渡过。

……我也有少量的绘画材料以及一些次品。目前来说足够了,我有我的画盒、画架以及画刷,但这周我的画板变形了,因为它太薄了,卷得就像一个破木桶。我的画架也在搬运时损坏了,简直糟透了!这样,有许多事情是我想要而且必须改善的,虽然不必马上就去做,但这些日常琐碎的花费足以令我担心。毛弗也会给我出一些我应当付诸行动的好点子,但我都没有立刻去做。你知道我的衣服大部分都由你给我的旧衣服剪裁而来,买的一些也是低廉材料做的成衣,所以它们看起来很寒酸。尤其是再和绘画打起交道,就更难保持衣服的体面,靴子也是一样。我的内衣已经穿成了破布。你知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束手无策,一切都是那么颓废。有时一切变得事与愿违,令人极度沮丧。这种感觉时而短暂停留,时而又夹杂在我现在这种快乐的感觉中。所以,就在今天早上,当一个人挣扎着感到无助而恍惚时,那会是多么不幸的时刻。(如死一般时刻)

文森特


海牙,1882年,一个星期四

亲爱的提奥:

……现在我十分生自己的气,因为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此刻的感受就像被捆住手脚躺卧在黑暗的渊底,绝望的无助!现在我好多了,昨晚我又一次起来,在黑暗中摸索。今早模特主动来了,尽管我不是十分想让她来。我和毛弗教她怎样摆好姿势,我尝试着开始画画,但我终究没能下笔。一整晚我都感到十分的痛苦和虚弱……

文森特


海牙,1882年3月3日

亲爱的提奥:

自从收到你的信和钱以来,我每天都有一个模特,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工作当中。

这是我现在的一个新模特,尽管我之前粗略地画过她。更确切地说,不止一个模特,因为我画了三个人,她们是一家人:一个45岁的妇女,像爱德华兄弟作品中的人物;她大约30岁的女儿;一个10或12岁的年轻点的小孩。她们都是穷人,她们同意按我的意思去摆一些困难的造型,但条件是我要答应给她们固定的工作。那正是我自己非常想要的,所以我认为这笔交易还不错。

那个年轻点的女人的脸不漂亮,因为她的脸上有痘疮,但她非常优雅,我觉得很迷人。她们衣着得体,戴着款式好看的黑色羊毛无边呢帽和漂亮的披肩。

你无须太担心钱的问题,因为我跟她们在一开始就达成了协议。我答应只要我卖出画我就付给她们一天1盾。

我必须要卖出一些东西。如果我能支付得起,我就要维持现在的一切,因为如果我能维持一年,我敢保证我能赚得更多。

但是不管怎样,在当下这种境遇,如果特斯提格先生能不时地从我这儿带走一些画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如果画没能卖掉,也可以交换其他东西。特斯提格先生已经答应过我,如果有时间他就会来看我。

我想留下她们的原因很简单。当我画单个人物时,总想着能创作出场景和人物更丰富的作品,比如一个三层的等候厅、当铺。但更大规模的创作一定要一步一步的积累。想要画好三个女裁缝,你事先至少得画过九十个女裁缝,这你明白的。

我收到了来自C.M.的短信,他在信中的语气很友好,他承诺说他将很快来海牙看我。当然,这只是一个承诺,不过也许会因此而发生什么呢。我们也许很快就会见面了。

接下来我会减少和人打交道,无论商人或画家,不管他们是谁。我只同模特打交道,因为我很确信,至少对于我来说,没有模特我就不可能展开工作。

提奥,这不是很让人高兴吗?隧道的最后还有一丝光亮,而我现在正看到了这光亮。画鲜活的人物让人很高兴,即使相当难,但不管怎样还是很棒。

明天我将举办一个孩子们的聚会,我要逗乐两个小孩,同时还要画他们。我想要我的画室多一点生机。下个礼拜六将有一个来自孤儿院的男孩来当我的模特,一个真正的孤儿,只可惜他只能在我这儿待一会儿。

也许我真的不能跟那些死守传统的人相处得好,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可能跟穷人或者所谓的普通人相处得还不错,这就是所谓的有得必有失吧。有时我摒弃这些杂思,内心想着:毕竟,我应该像艺术家一样生活在我所能感受和想要表达的环境中。

现在是新开始,一个月的月初,尽管距离你上次寄钱给我还不到一个月,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尽快再给我寄多一点,不一定要100法郎。我知道事情有点突然,但我只需要一些钱让我能够撑过从现在到你寄来剩下一部分钱之间的这段时期。我之所以提及这点,是因为在先前的信中,你说过在存货清点结束前,你是无法给我筹到一笔钱的。

有时,当我意识到我要让一个模特等着发薪水时,我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他们急需钱。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给他们付工钱,但是到下个礼拜我就无法支付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能够供得起一个模特,不管是这个老妇女还是这个年轻一点的抑或是这个小孩。

前几天布赖特纳不经意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并且认为你可能还在为此生气。我听得出来,事情的缘由是他拿了本该属于你的画,但我还是不清楚具体究竟是什么事。他现在在描绘一幅人头攒动的市场的大作。昨晚我和他在大街上去寻找不同类型的人,以便对他们进行研究,然后回来在画室为模特画了一幅画。通过这种方法,我已经画了一个老女人,当时我是在精神病院的土堆上看到她的。

好吧,晚安,希望能早日收到你的来信。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的提奥,简直不可思议!!!

首先收到了你的挂号信,第二件事是C.M.让我给他画12幅小的钢笔画,取材于海牙的景观。每一幅是2.5法郎,价格是我定的。按我们的约定,若是画作都能使他满意,他会要多于12幅的画作且每幅的价格比我所定的还要高。第三件事就是我刚才遇到了毛弗,他正愉快地绘制着他的巨幅画作并且保证不久就过来看我。

还有一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已经告诉模特今天不用来了,我并没有说明原因,然而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是来了,我也提出了异议。“的确,但我不是来为你摆造型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晚饭吃什么”,她带给我一碟豆子和一些土豆……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提奥,毫无疑问,我不是一个风景画画家,每当我画风景时,总会有人物出现在风景里……

如果你成为画家,有一件事一定会让你惊讶,那就是从身体角度来说,绘画以及与之相关的事情确实是一件辛苦事;除心理的压力、内心的焦虑外,它还要求有相当好的体力,日日如此。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C.M.已经付钱给我了,还给了我一个新订单,但这是一个很困难的任务——6幅细致描绘海牙小镇的风景画。但我会尽全力去完成它,因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完成这6幅画可以获得与当初12幅画一样多的报酬,而且他以后可能还要一些关于阿姆斯特丹的素描……

非常感谢这一大捆安格尔的手稿和研究。当有一天人们评价我,说我对绘画只是略懂皮毛时,我将可能出其不意地发表一幅画作。

我认为有两种思考绘画的方式:如何避免一些失败之处,如何画得更好。

如何避免颜料用得多,出的成品却很少……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所附给你的这幅画,在我看来,是迄今为止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因此我认为我应该将它寄给你看。

这不是模特在场时当场画的,而是在模特走之后画的。你一定知道我会在画纸后垫两层纸做底,我一直努力去获取正确的轮廓。当我将画从画板上拿走时,它正好印到后面两层垫纸上,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很快就完成了这幅画……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是的,现在我知道母亲生病了,另外我还知道许多其他难过的事情,既发生在我们自己家,也发生在别人家。

我对此并不是没有感觉,而且我认为如果我没有感觉到悲伤,我是不可能画出《悲伤》的。但是从这个暑假开始,我清楚地知道因为我和父母之间长期的误解和不和,我们之间的不和谐已经变成了一股慢性的恶势力。而现在误解太深,我们双方都必须忍受。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我们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双方,祸福与共,一直记得父母和孩子是一体的话,我们之间可以更好的帮助对方……

我刚刚收到拉帕德的信,有一段时间我曾“冷落”他,但现在我们重新对对方的作品感兴趣,他很可能会马上来看我……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想在我到达这儿之后的两星期,毛弗对我态度突然改变了,变得像之前那样不友好。

我把他对我态度转变的原因归结于他对我作品的不满意,我对此非常焦虑担心。这件事确实让我很难过,还使我生病了。

然后毛弗过来看我,跟我保证说一切都会好的,还鼓励我。但不久之后在某个晚上,他再次用一种不同的方式跟我说话,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我面前。毛弗开始从许多其他事情中去模仿我的说话方式和举止行为,说:“你的脸看起来像这样”,“你说话像这样”,全部都以一种恶意的方式,他非常擅长那些事情。我必须说这真的很像一幅模仿我的讽刺画,但是用憎恶绘成的。在那种场合他说了一些只有特斯提格过去说过的关于我的事情。然后我问他:毛弗,你最近见到过特斯提格吗?“没有”,毛弗说,接着我们继续交谈,但大约十分钟之后,他说漏嘴说特斯提格在那些日子里去看过他。然后我不知不觉地想到特斯提格,我想:我亲爱的特斯提格,难道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鬼吗?于是我写了一个便条给他,没有不礼貌,特意没有不礼貌,我只对他说:先生,我为一些议论我的事情感到非常难过,比如“你不能养活你自己”,或者“你不出去工作”:你必须明白这些事情太不合理以至于不应该让它们传播开来,它们深深地伤透了我的心。过去几年间有太多这样的事情让我伤心,我认为现在必须要结束了。

有几次我被告知毛弗不在家,简而言之,这些都是明显疏远的标志。我越来越少去看他,而毛弗从来都不再来看我,尽管我们相隔不远。

毛弗的思想也变得狭隘起来,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因为过去他思想开阔。他说,我必须通过石膏模型来练习绘画。我讨厌通过石膏模型来绘画,虽然在我的画室中也悬挂着一些石膏做的手和脚,但那不是为了绘画。曾经有一次,他以一种甚至连学院中最差的老师也不会用的方式跟我谈论关于石膏模型绘画,而我保持沉默,但我回家后非常生气,把那些破旧的石膏模型都扔进了煤仓,摔得粉碎。当时我想:我是不会再通过石膏模型来绘画了,除非这些破模型重新恢复完整洁白,除非我再也没有活的手脚可画。

然后我对毛弗说:哥们儿,不要再跟我讲石膏了,因为我已经受够了。接着毛弗给我写来便条,之后两个月他都没有来找过我。在那两个月里,我们的确都没见过彼此,但我也没有闲着。我可以跟你说,尽管我没有通过石膏模型来绘画,但因为没有束缚,我工作更活跃认真了。当两个月差不多要过完的时候,我写信给他,祝贺他完成了大型画作,还有一次我在路上和他交谈了一会儿。

现在两个月都过去了,他都没来看我。

文森特


海牙,1882年5月3日

亲爱的提奥:

你可以随意跟毛弗讲关于这封信中的内容,不过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今天我遇到了毛弗,我们进行了一次非常痛苦的交谈,这也让我清楚地明白我和毛弗永远分离了。毛弗离我太远以至于他不会回头,至少他肯定不想这么做。我叫过他来看我的作品,然后一起讨论。但毛弗断然拒绝,说:“我当然不会来看你,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他说,“你品性不端”。然后我独自一人走回家。

毛弗弄错了,我说“我是一个艺术家”。这句话我是不会收回的,因为很明显这个词意味着一直在寻找一种从未被充分挖掘的东西。它的对立说法是,“我已经找到了它蕴含的真谛”。在我看来这个单词指的就是“我一直在寻找,我一直在探寻,我深陷其中。”

我有耳朵,提奥,如果有人说“你品性不端”,我应该怎么做?我转身独自一人回家,但是当毛弗准备将这些告诉我时,我心情非常沉重。我不会让他给我一个解释,也不会跟他道歉。

可是——可是——可是。我希望毛弗能有所悔恨。我被怀疑有什么……它弥漫在空气中……我在隐瞒什么,文森特在隐瞒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好吧,绅士们,我将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重视礼仪和文化,理应如此,假如它是真的,那么下面这两种行为哪种更有教养,更有男子气概呢?——抛弃一个女人或者关心被抛弃的人?

去年冬天我遇见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她被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所抛弃。冬天,一个怀孕的妇女走在街道上——她需要养活自己,你以后会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我带走这个妇女让她做我的模特,并且这整个冬天我都是和她一起工作。我不能支付给她做为一个模特所应得的全部薪水,但那也不能阻止我给她付租金,感谢上帝,通过让她分享我自己的面包,我竟做到了让她和她的孩子远离饥饿和寒冷。

当我遇见那个妇女时,她之所以能吸引我的注意是因为她看起来生病了。我给她洗浴,给她尽可能多的有营养的食物,她因此变得健壮许多。我带她去莱顿,那儿有一家妇产科医院,她可以在那分娩。(难怪她生病,因为她的孩子胎位不正,所以她必须要进行手术,胎位必须通过钳子矫正过来。但是,她很幸运地挨过去了,她将在六月分娩。)

我猛然意识到,每一个真正的人在类似情形下都会这么做。我认为我所做的事是如此简单自然,我想我会一直坚持下去。摆造型对她来说非常困难,但她一直在学习,因为我有一个好模特,所以我的绘画进步了。这个妇女像一只温顺的鸽子般缠着我。就我而言,我只能结一次婚,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适合跟她结婚了,因为那是唯一帮她的方式,不然苦难将会逼她回到她的老路上,最后陷入绝境。她没有钱,但是她在帮助我工作赚钱。

我现在对我的工作充满了激情和雄心,而我之前之所以丢掉油画和水彩画是因为毛弗的离弃让我深受打击,如果他能真诚地收回先前的话,那么我会重拾勇气。

现在我都不能用笔刷,因为它让我紧张。

提奥,对于毛弗的态度你能开导我吗?你是我的兄弟,天性使然让我跟你讲关于我的私事,但当某人跟我说:“你品性不端”时,我不会再想跟他说话了。

我别无他法,我准备去帮忙。我想你不说我也会懂。不可否认,我想念另一个让我心跳的女人——但她已经离我而去并不想看到我。而这一个——她生着病,怀着孕,饿着肚子在路上行走——在冬天。我别无他法,毛弗,提奥,特斯提格,你们这些人掌控着我的生活,你会缓解我的贫困,帮助我吗?现在我已经说了我想说的,然后等着其他对我的任何评论。

文森特

我现在给你寄一些研究资料,因为你可以从这些资料中看到她的造型帮了我很多。我的画是由“我的模特和我”所绘制的,那个戴白色无檐呢帽的是她的母亲。但自现在起一年的时间里,我会以这些研究资料为基础进行工作,现在我在尽职尽责地做这些研究,我应该会做三回这样的研究。

你可以看到我在小心翼翼地做这些研究。如果稍后我需要一个内室或等候厅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研究会很有用,因为我可以在处理细节时依靠它们。我认为,让你保持了解我的最新动态也许是个好主意。

这幅画作让我真正喜欢之处是画这个妇女向前弯曲时的样子,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用未漂白的亚麻色来绘制。我没有这么厚的颜料。我相信人们叫它双倍安格尔,我在这儿再也弄不到更多了。如果你知道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你就会明白薄薄的颜料压根不抵用。我也想给你寄一幅穿黑色美利诺呢绒的小人物画像,但我不能把它卷起来。大幅人物画像旁边的椅子我还没有完成,因为我想要在那儿放一张橡木椅。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左右为难,如果回复你的信,我会说:“是的,提奥,你是对的,我会放弃克里斯汀;然后,首先我不赞同你的意见,其次我会对自己做过的可耻的事视而不见。”

我想要经历家庭生活的喜与乐,然后通过自身经历去画这些。当我从阿姆斯特丹回来的时候,我确实真切强烈地感到我的爱已完全被磨灭,但死后会有一个重建的过程。我会重振士气。

然后我发现了克里斯汀。无须等待,无须迟疑,我急需行动。如果我不娶她,丢下她独自一人,我的良心会备受折磨。但是这么做又会产生巨大争议,正如他人所说的,我无疑在“拉低”自己的身份。尽管世人觉得不妥,但那没有被禁止,没有过错。我以劳动者的身份来生活,那很适合我,我之前就想这么做,但一直没有实现。我希望在经历这些争议后,你还能向我伸出你善意的双手。我提到过每月150法郎,你说我需要更多。

现在我想为自己铺一条平坦的路。如果我推迟结婚,我的立场就变得带有欺骗的成分,那会让我觉得恶心。只要我们能结婚,她和我都会勤俭节约,生活中尽可能地节省。我今年30岁了,她32岁,所以我们都不再是小孩了。至于她的母亲和孩子,后者把她身上的污点都洗净了,我尊重一个成为母亲的女人,并且不过问她的过去。我很高兴她有小孩,那给了她需要的人生体验……

鉴于对世俗偏见的认识,我知道我要做的是离开自己的阶级圈,那圈子很早以前就把我驱逐出去了。但那是他们所能做到的全部,他们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也许我比别人更了解她,因为她身上有一些怪癖可能会使他人不愉快。

首先她讲话的声音因为生病而变得非常难听,其次她因神经错乱导致了坏脾气,所以她的不时大怒会让大多数人受不了。

我理解那些,它们都不会干扰我,而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够控制。她也能理解我的脾性,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不要去挑对方的毛病。

她每天都在努力学习怎么去摆好姿势,那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她不是麻烦,不是障碍,她帮助我很多,和我一起工作。她矫揉造作,要这要那,但当只有面包和咖啡时,她能忍受着这些而不抱怨……只要她从雷登回来我就娶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安静而不焦躁。然后我们会很开心拥有那样的房子,准备生活得尽可能简单。

我希望她能早点分娩,那仍旧是在等着她的一个巨大磨难。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在经历过毛弗和特斯提格的事件以及我跟你说过的关于克里斯汀的事后,我必须直截了当地问你:提奥,这些事情会改变你我或离间你我的关系吗?如果没有,那么我会非常高兴,并且对你之前的帮助与同情致以双倍的感谢。如果有,与其悬而不决,还不如让我知道更坏的事情……

文森特


海牙,1882年5月14日

亲爱的提奥:

5月13日收到你的来信,我认为事不宜迟,很有必要给你解释一些事情。

从你信中,我读到很多让我非常欣赏的地方,比如“一个人要想将自己归为某一类就必须心胸狭窄或者言不由衷,而不要去追问其他。”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那样想,它也从来没有看到或者尊重人的人性,人们只关心他们身上所拥有的金钱或物品的价值是更多还是更少,直到死去。这个世界也压根不会考虑死之后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走不太远的原因。

但是,对于我来说,作为人类我既同情它又厌恶它,他们的境遇让我相对比较冷漠。

我甚至把你的话摘抄下来了(如果我的境遇允许,我甚至会做进一步的让步),你说:“有许多人维持一定的社会地位就是为了防止别人的关注,以免别人过多干涉他们自己的事。”确实,我经常对一些事情不怎么追究,想着我不能这样做或不能这样说,以防冒犯了某些人。

但是当发生重要、严重的事情时,我们必须有所行动,这行动既不依据公众舆论也不依据个人情绪,而要依据A.B.C.这些所有道德的根本——“爱邻如爱己,以一种在上帝面前可以给出正当理由的方式行动,做正确的事情,忠诚地行动。”

现在,对于克里斯汀我的理由是:如果有人刚开始救了我,然后又把我丢在险地,我会怎么想?难道我不会想……那人那样做还不如当初不管我呢。如果他没有完成他开始了的事,他就是欺骗了我。

克里斯汀孩子的父亲争辩的意思跟你信里所说的完全一致,但是,提奥,在我看来这是错误的。他对她非常好,但是不娶她,甚至让她怀孕了,他说为了他的地位和家庭,他是不会娶她的。还有克里斯汀当时还年轻,她是在她父亲死后才认识他的,那时还少不经事。当那个男人死在那儿后,她孤身一人怀着孩子——被抛弃,没有一分钱。一个加拿大孔特勒克人走在街上,生着病,被送去医院,各种各样的麻烦……

这个男人的行为会使他在上帝面前感到自己罪恶深重,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一直坚守自己的立场,“偿清了她的债”。但是当他面对死亡时,你认为他没有悔恨之心?

现在,这个世界上他那种人碰到我这种人。我对世界的关注跟上述那个男人对什么是正确的关注一样少。他只要假装做正确的事就够了。对于我来说,我最先考虑的是:我不能欺骗或抛弃一个女人。如果一个女人拒绝和我发生任何纠葛,就像凯·沃斯,那么无论我的情绪有多强烈,我都不会强求她。当我自己认为的“她没有其他人”和她认为的“当然不是他”这两种想法相遇时,我的内心变得凄凉。

我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抛弃别人,而当我自己被逼迫或抛弃时我也会反抗。

如果我和一个女人结了婚然后知道那个女人还跟其他人有什么牵扯的话,我是不会忍受任何闲话的。但就算是那样,我在竭尽全力使她回归正途前是不会抛弃她的。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对婚姻是怎么想的,我对此很慎重。

现在正如你所知道的,我遇见克里斯汀时她正怀着孕,生着病,在大冬天里被抛弃了。我独自一人,在阿姆斯特丹时只是有过这种想结婚的感受,我在信中跟你讲过这种感受——尽管思想上还没准备那么快结婚。但是当我对她愈加了解,我就愈加觉得如果我想帮助她,我应该更加认真地着手准备结婚。

然后我直截了当的跟她说,我用种种方式想这想那,用种种方式看待你我的地位。我很穷——但我不是一个玩弄女人的骗子。你可以忍受我吗?不然没必要进行下去。

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你有多穷。

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久之后她将会去莱顿,之后我应该没有任何麻烦直接跟她结婚。不然她和我的地位就会出现扭曲,这是我最想要避免的。

我会像驾驶货车的工人,而她是我的助手。我的画都在你手里,至少第一年我和她的生计将要指望你和那些愿意帮助我的人,因为你知道我在尽力而为,而且我有绘画的天赋,我也对绘画有信仰,这些会越来越明显。

现在,提奥,我不认为我做的事是让家里人丢脸——而且我希望家里能够同意。不然我们仍将处于两个对立的阵营,而我会不得不声明:我不会为了感恩任何人而抛弃一个和我通过互助互敬的纽带联结在一起的女人。我忍受了她的过去,她忍受了我的过去。如果我的家里因为我玩弄了一个女人与我断绝关系,而我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氓。但是如果我因为对一个我许过誓约的女人忠诚而遭到家人的反对,我会看不起我的家庭。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一个画家的妻子——她愿意,她每天都在学习。我了解她性格中让人讨厌的古怪之处。但是H.G.T可能会像想我那样想她,并且说,“她天性讨人嫌,她身上有种不吸引人特质”。

所以我认为你信中说的话基本是不对的。但也可能是因为你没有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考虑清楚,我相信你本人没有今天上午寄过来的那封特殊的信中所显示的那样差劲。

你提到了一些你身上发生的事。我想我可以隐约回忆起以前的一些事。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认识了一个较低阶层的姑娘……你喜欢她并为之着迷。我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但我知道你为此跟父亲商量过,还告诉了我细节。然后父亲让你就结婚承诺了什么,我不知道具体承诺了什么——但也许因为那时你还未成年,如果没有得到他的同意你是不能做的。(接下来——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现在我和你的情形差别在于:第一,你和她比我和克里斯汀要年轻许多;第二你和我的未来不一样,我是从事低下的生意,而你处于一定的地位,这地位要求你要保持一定的行事风格。

在我看来这些都够清楚了,而且你当时还未成年所以你有义务去服从,而我有一定的年纪,我有权跟父亲说:这件事你不能逼我,我也禁止你逼我。

现在,你说我和克里斯汀之间发生的事并不意味着我必须要娶她。这是我和克里斯汀的想法:我们都需要家庭生活,紧密地在一起,我们每天的工作都需要对方,我们喜欢每天在一起。我们认为婚姻是阻止世人谈论我们和责备我们是不正当关系的最根本的方式。如果我们真的不结婚,那么他们可能真的会说我们的不是;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我们会很穷,会放弃一些社会的虚情假意,但是我们的行为是正确而光荣的。我相信你能明白这些流言蜚语将会停止。

但是毋庸置疑,我对世界和人性有足够了解,这可以让我去要求人们不要反对我的婚姻。我也希望我可以不用为我的生计太操心,我正在为成为一名好的画家而尽心尽力并紧绷着每一根神经。但我不会去拜访家里人或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不会自己一个人去,也不会和她一起去。那时就没有人会生气,除非“有心存不善的人想要故意找茬”,我相信不会有这种情况。

你会发现我会做所有的事情,但就是不会背叛克里斯汀。我会非常高兴你给我提建议,比如,我应该住哪里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有人对我在海牙生活有异议,那么我就不会再继续待在这里,然后我会找某一个你认为合适的地方工作,乡村或小镇都可以。人物画和风景画无疑会让我有足够的兴趣去做到最好,所以你可以不用客气,随意谈谈你对这件事的想法,但是毋庸置疑我需要被保护。通过基尔村的事件我清楚地明白:人们在沙龙中最喜欢讨论那种事情。

但就对克里斯汀是忠诚还是不忠诚的问题而言,我的想法是——我一定不会违背婚姻的承诺。

如果去年夏天凯·沃斯在阿姆斯特丹时愿意听我的,那么她就不会那么快把我打发走,事情将会全然不同。但是那时,你知道,尽管我一路追随她,尽管我一路追随她到阿姆斯特丹,但是所有跟她讲话或建立任何确定关系的尝试都无效。

现在生活的每一小步还有工作都在驱使督促我前进,同时,新事物不断涌现,如果我想要在艰苦环境中不被打败,我就一定要坚守意志。我现在做的就是把事情摆平。

但如果你现在说:“文森特,你的生活将会非常恐怖和烦忧,”然后我的回答是——是的,兄弟,我的确意识到你是对的,但是我亲爱的哥们,我会觉得这种感觉更差:“你背信弃义地抛弃了一个你在冬天遇到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怀着孕,生着病,你再一次将她抛回到残酷的鹅卵石街道上。”这种话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到目前为止,你会意识到不是我“顽固不化”或“任意妄为”,而是我必须站在克里斯汀这一边,我给了她承诺,那我就要遵守我的承诺。

如果我待在海牙会干扰到任何人,请你再一次直接坦白跟我讲,我只是太快乐了所以不能在关于家庭或诸如此类的所有问题上妥协。我需要一间画室,一个客厅和一间卧房,尽管我对是否住在海牙或住在其他地方不怎么在意,但我仍愿开心透露我的愿望。相比爸爸在基尔村事件中的所作所为,人们的评价一定会非常不同。那非常丢人。

今年我能每月有150法郎吗?(尽管我的画作仍不好卖,但这能够为我今后的工作打基础)那时我会用一颗充满希望、充满善良的心开始认真地做生意,因为那时我至少知道我不缺工作的必需品——我日常的生计,房子,绘画材料。

如果你告诉我你不支持我,那么我将备感无力。最希望的是我的手变成残疾了——到那时所有事情确实会可怕了,是的,所有事情都会非常可怕。但那又能让你和其他人高兴什么呢?我的心情会跌入谷底,而克里斯汀和孩子会过得很艰难。你可能会想你还不至于能够做出那些事,但“这种事会发生”。如果这种可怕的命运降临在我头上——确实如此。尽管它悬在我头上,我只能说:“我许了承诺给克里斯汀,她也许了承诺给我,我们不想要这些来打破我们的誓言”。

你还——感到困惑——发生了什么?——我们过的是哪样生活?——清醒吧,提奥,不要让它们的狡猾迷惑你或控制你。就因为我帮助了一个孕妇而且没有把她送回大街所以我就应该被你弃于危难之中吗?

再见,我亲爱的弟兄,但是在你打击我、砍掉我的头之前,再考虑一个晚上吧。但如果不得不这样的话,那么就以上帝的名字“砍掉我的头”。

你永远的文森特


海牙,1882年5月

亲爱的提奥:

因为克里斯汀遭受痉挛的折磨,她需要多去莱顿散心,发现新鲜事物,我想这对她来说有好处。她已经过去那里,现在回来了。感谢上帝她一切都好,你知道的。她三月的时候进行了一次手术,现在还需复查。她需要有人照顾,需要多吃食物以增强体质,还要多沐浴。这也无须抱怨什么,任何挫折她都能够克服。

三月时,教授没有明确告诉她什么时候开始禁足,但是他说大概是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现在他说将会推迟到六月,已经把她六月中旬到医院去的票给改了。这一次他问了她很多关于她将与谁一起生活的问题,其实他要问的这些问题我早已经猜到了。如果说她再次一个人走到街上去,她会没命的。当我在冬天遇到她时,也正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所以,正如我写信告诉你的,我不会离开她,如果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她,我实在是太卑鄙了……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安东·范·拉帕德:

经过你的同意,我刚刚把绘画放进行李箱,准备前往阿姆斯特丹。这里一共有7幅作品。其中那幅《小法院》我放在了布里斯托尔板上,现在非常平面化了,也有了快速的线条感。还有一幅《花圃》,我按照你的意思改变了构图方式,我将沟渠和花放到前面,这样图画看起来真的比原来有进步,它能够表现春天,我觉得,那是一种温柔的宁静。

还有一幅《木匠的商铺》,在我工作室的窗前,我用钢笔作画,一种新的黑色颜料,现在画中“阳光灿烂”是因为光线得到很好的表现。今天我很早就到那里了,因为我要进行另一幅作品的绘画,去沙丘那里,从一个高的角度来画鱼干仓库。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钟了,不过感谢上帝所有事情都完成了,我能够面对我那凶神恶煞的房东的嘴脸了。

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你告诉我关于你的作品,我很感兴趣,真的。我希望有时间能够在这片居住区安排几次出游。我想你会在这些鱼干仓库找到好的素材,它们真的不可思议。

你知道弗雷德·沃克的《旅行者》吗?这是一幅巨大的蚀刻版画——一个男孩搀扶着一个双眼失明的老人,他们在严冬的夜晚走在结冰的路上,旁边是一条通往霜冻森林的沟渠。这是风俗画中最崇高的创作之一,有着现代独特的伤感。它或许没有丢勒的《骑士,死亡和魔鬼》那么有震撼力,但是它展现的更多的是个人层面,具有独创性和真实性。

遗憾的是,这里的艺术家对英国所知甚少。比如说毛弗,当他看到米莱的风景画《寒冷十月》时,他是很激动,但是他们并不崇拜英国的艺术,他们的评价也是肤浅的。毛弗总是说:“那就是艺术”,但是他想不到的是英国的作家如狄更斯和埃利斯,柯勒·贝尔(艾米丽和夏洛蒂·勃朗特),在法语作家中还有巴尔扎克,他们非常具有创造力,如果要我举例去形容他们,他们的创作潜能就像是赫科默,菲尔德斯或是伊斯雷尔斯。

我自己是讨厌怀疑主义和感伤主义的,我的言外之意并不是说这里的艺术家是怀疑论者和感伤主义者,但有时候他们的表现确实如此——尽管他们对待自然有着严肃的态度和信仰。我没有权利去批评他们,尤其是我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正朝着感伤主义方面发展。

正因如此,这些天里,那种美丽的、风景如画的创作消失了。我最近阅读了一些查尔斯·狄更斯儿子的作品,他说:“如果我的父亲能够回来,他会发现他所描述的那个‘老伦敦’已经找不到踪迹了,它已经成为过去,消失不见了。”我们的乡村也是一样——不再是小巧精致的庭院,而是被成排的房子所取代,完全没有画面感,值得一提的有:谷仓、脚手架和工人。在巴扎街后面有一条街,我也看到了美丽的事物:那儿有谷仓、木材、小木屋、栅栏和许多类似的东西。

我对我现在的模特很满意,我说的是那个老妇人,你在这里时见过她。有时候事情进行地并不如意,我会因此恼怒和谩骂,她每天都表现的很好,也能够理解我。比如说,当遇到问题时,我会大发雷霆,说些“该死的”之类的话,话语很强势。但她并没有像正常人的反应那样把它当作一种人身侮辱,她让我冷静下来,让我们重新再来。她耐心的寻找正确的姿势。当我需要与户外的事物高度做个对比,比如说沙滩上的渔船作为背景,或是捕抓正确的光线,我想说的是:“就在那里别动”,她真的就会在那里不动。

当然了,人们会传出流言,因为我总是与她在一起,但那又怎么会干扰到我呢?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像这样一个长相丑陋、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的鼎力相助。在我的眼里,她很漂亮,她正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她在这个世上活过,悲痛和苦难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烙印——现在我能够找到她的价值。

当土地没有犁过,你就不能在这土地上种植任何东西,她是被岁月犁过的,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比许多人都有价值,我指的是那些“没有犁过的”人。

我希望你能快点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定期给你回信的。

明天我又将前往沙丘的烘干仓库。

前不久,我阅读了一本关于米勒的书,这是米勒的朋友森希尔写的。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如果你还没有读过的话,我把它推荐给你。书中表达的是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能有更深入的了解,书中还有许多新的东西,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已经读了许多关于米勒的书了。好了,再见了,向你伸出我的友谊之手。

文森特


海牙,1882年5月

亲爱的提奥:

……昨天我收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来信,他们亲切的问候让我很高兴,但愿这样的感觉能够一直持续……

文森特


海牙,1882年6月1日

亲爱的提奥:

今天是星期六,我去拜访了拉帕德,我很高兴他在这里。他问候你许多次了。他看了我给C.M.的绘画,似乎他很感兴趣,尤其是一幅大的作品,画中的是茜恩(克里斯汀)母亲的院子。

……但是,弟弟,这两个星期对我来说过得很艰辛。五月中旬给你写信的时候,除了付给面包师的钱外,我只剩3法郎到3.5法郎。我几乎没有什么可吃的,除了干巴巴的黑面包与一些咖啡,茜恩也一样。因为我们需要给孩子买一些东西,她已经去了莱顿。

现在,六月初我不得不付房租,我没有钱,身无分文了。我希望你能给我寄一些……

文森特


1882年6月1日或2日

亲爱的提奥:

你的信和随信附寄的钱一到,我马上就拿去付房租了。因为房子是抵押的,所以收租的另有其人,那个人上个月把楼上的租客赶出去了,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后路。你说把一个月一分为三,这样的话我就能分别在1号,10号和20号领到一笔钱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我无须向你赘言你的来信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安慰。

你收到那幅名为《风干棚》的画了吗?我正忙着画剩下的几幅画,你会再收到两到三幅类似的画作。C.M.也收到了几幅相似的画,可我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我要告诉你一些似乎会让你担忧的事,家里人可能正逐步计划着要把我置于合法的监禁之下。你是不是也认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证据(即便这些证据是捏造的)可以用来证明我的经济状况不佳,使父亲有权利剥夺我的民事权利,将我置于监禁之下呢?假如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并且觉得像这样侵犯人权的事在当今社会屡见不鲜,那么我有权利对此发问。

即便是合法的监禁也不是那么光彩的,这种手段一般用于清除那些被人们贴上“干坏事”或者“让人不快”之类标签的人,但是当今这个社会,想要再滥用监禁手段,就不那么简单了。法律赋予了那些被冠上恶名的人上诉和改过的机会。

可是你可能会说:一个机智的律师就足以扭转乾坤。我得告诉你,在现在这个社会,想把一个人监禁起来,既不容易也很耗时……我知道一个案例,即便是耶稣会会员想清除一个眼中钉,要将那个人监禁起来时也失败了,只因那个人说“我肯定是最后一个被滥用监禁处罚的人”,他一直没有放弃抗争。

我还知道一个例子,有一个人被人监禁在了某处,他心有不甘,因为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警告那个监禁他的人,说他没有权利剥夺他的自由,他得放他走……他语气平静地警告了那个监禁他的人很多次,然而他的诉求却被一次次驳回。最终,他愤怒地用一根铁棒打了那个看守的脑袋,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命运的审判。有人来调查这个案子,最后这个被监禁的人被判无罪,因为在极端的案例中,还有“自卫”这一说法,后来当谋杀案发生后,法庭又调查了原先这起监禁的案例,发现那个人本不应该被监禁。

简而言之,在现在这个时代,想要将一个平静而光明正大的反抗者置于监禁之下是没那么容易的。我怎么也没料想到家人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过,你也许会说,他们只会在逼不得已的状况下这么做。啊,是啊,父亲完全可以这么做,可是我得提前告诉你,如果他敢试着监禁我或者想要做出类似的任何事情,那么我会毫不顾及情面地反抗他。他在准备动手攻击我之前最好三思,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们敢不敢这么做。如果他们真的有这个胆量和决心,我绝不会哀求,“噢,请你们别这么做”,恰恰相反,我会让他们因为这事儿在公众面前颜面扫地。

让我来告诉你,我知道有一个案例,有一户身份显赫并且富有的人家,仗着有律师的帮助和耶稣会会员撑腰,想把一个人监禁起来,然而却失败了,虽然这户人家口口声声说那个人有两大罪过,一是经济状况不佳,二是心智不健全。那个人提出了抗议,法官在私下里告知了那户人家,让他们最好撤诉。在法律程序真正启动之前,那户人家就放弃了。

在此,我还要特别附上几句话——你知道的,我总是会反抗这之类的事,假如他们利用我的病情和不佳的身体状况,比方说,“做出对我不利的举动”,你要知道我是不会妥协的。鉴于我的病情,我希望在有人想要利用我的无助时,你能发出反对声。当我健康状况稍好的时候,我能照顾好自己,不会害怕这之类的事。我不能想象,真的会有人想要采取这种行动——如果你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请一定告知我。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在讨论这件事或与之相关的事,虽然我已经有所察觉,但在他们真的将计划转变为实际行动时,我是不可能第一时间知晓的。假如他们真的有所行动,我希望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了解关于监禁的相关法律,我坚信他们奈何不了我。

在很多年以前,我收到过一封和你上一封信感觉很像的信。那封信是一个叫H.G.T.的人寄给我的,我曾经向他求教过一些事情,从那时起,我就很后悔向他袒露了那些事。我记得那时我的内心被一种恐慌的感觉所占据,我很害怕我的家人。如今,十年还是十二年过去了,我开始换个角度思考我对家庭的责任以及和家庭的关系。

父亲总是说我对他缺乏尊敬和顺从。我想说的是,孩子并不一定要对自己的父母表现得尊敬和顺从。我只是想指出,父亲总是在利用这所谓的尊敬和顺从,比如说,给任何和他意见相左的孩子扣上不尊敬长辈的帽子。假如我按照父亲所想的那样生活,就好比沸水煮青蛙。我的绘画事业很可能走向终结,因为我肯定不能再创作出新的作品。如果父亲能自发地了解一下艺术方面的东西,那么我也许会和他相处得不错,然而这永远不可能发生。

牧师们经常将“美好的东西”编入布道词中,然而那些话听起来是那么死气沉沉,让人提不起兴趣。

我很高兴你能坦白地向我表达你对茜恩的看法,你说她是在骗我,而我也自甘受骗。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可是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同样想骗我,可我狠狠地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我也常常在思考,我是不是太容易因对方凄惨的处境而心软。

我和茜恩的关系是,我真心地喜欢她,她也真心喜欢我——她是我忠诚的帮手,我去哪儿她都跟着我,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和去年时对凯·沃思的痴恋相比,我对茜恩的感情要弱一些。在经历了上一次感情的挫败后,在茜恩面前,我的内心重又燃起了爱的火花。她和我都是两个苦命人,我们给彼此做伴,分担彼此的痛苦,我相信,终有一日会苦尽甘来,诸事顺心。

她的母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跟弗里尔画里的人物很像。

现在你也明白了,既然我很信任茜恩,所以我得给她一个家,可我知道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敢肯定,父亲一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会把这件事的性质看得很严重,虽然他不会同意我和茜恩结婚,可在他眼里,我和她未婚同居显然更糟。他的建议一定是让我离开她,他会这么跟我说:等着吧。语气冷冰冰的,让人听了很不舒服。这是父亲典型的做派……他总是喜欢把紧急的事情往后拖,这很让人恼火。父亲最好一辈子都坚守他所谓的“等待”的人生信条,因为假如他不按这个方法做事,就会浑身不自在。

我是一个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额头上都已经有了抬头纹,我脸上的皱纹让我看起来更像是已经到了四十岁,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可当父亲透过他那副眼镜看我时,好像我还是个孩子。很多年前父亲给我的信中这样说,“你正步入青春期”,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现在你可能会说,文森特,你在画《风干棚》这幅画时,透视掌握得好多了。我会说,你说得很对,老弟,这就是我紧接着又画了两幅相似的画的原因,我喜欢在大自然和绘画里迷失的感觉。想要把我监禁起来?真是可笑至极。我要向你一直以来给予我的支持报以由衷的感谢。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寄出这封信,是因为我想把它连带着那几幅小画一起寄给你,但我还需要花点时间仔细润色。其中一幅已经画完了,也取名为《风干棚》。茜恩和我在沙丘上露营了好几天,就像真正的波西米亚人那样。我们带了一些面包,一小袋咖啡,在斯海弗宁恩的一个用煤烧水的女人那里接热水。

那个给我们提供热水的女人很和善,她家周围的景色也很漂亮,简直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早上五点就去她的小店,大街上的清洁工也会在这个时候进店喝杯咖啡。亲爱的老弟,这景象多适合画画啊!!!可是想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摆姿势得花些钱,不过我已经想到一个好主意了。

等你有机会了,一定记得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对我最近寄给你的那三幅画的看法。比起被监禁,我倒是更担心你的评价,因为我认为想要监禁我是不可能的。假使父亲他们已经准备有所行动,那我就更不应该坐视不管,他们行动起来是悄无声息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埃顿之行难以成行,一是因为我太忙了,二是因为我实在难以负担这趟行程路上的花费,而且和茜恩生活需要一笔钱。

我满心欢喜地憧憬着你的到来,我很想知道你会对茜恩作何评价。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可在她身上却有一些吸引我的地方。虽然生活也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但凡是钟情于平凡女人的男人,如果能够同像她这样的女人在一起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假使去年冬天她没有那样急迫地需要我的帮助,那么我和她也无缘走到一起。那时的我正经历了情感上的重创,那种对于他人而言我还是有些用处的感觉帮助我重新振作了起来。这种感受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和茜恩之间的爱很暖心,想要让我放弃这段感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假如我没有遇到茜恩,那么我很可能变得过分现实和多疑,是她和我的工作让我能继续活下去。接下来的这些话是我的肺腑之言:因为茜恩辛勤地承担了同一个画家生活的种种杂事,她也很愿意做我的模特,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在终止了和凯·沃斯的那段感情后,因为茜恩的到来,我会成为一个更出色的艺术家。虽然茜恩看上去不那么优雅,举止也有些异于常人,可她有一颗让我为之动容的善良的心。

海尔达尔已经看过《悲伤》了,不过我想,假如像亨利·皮雷这样的画家能够看一下我最近画的3幅画就好了。我猜他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虽然我们曾经有过一些交集,而且我知道他有时的举止挺怪异的——可我也不知道他看了我的画之后会作何评价。我只关心一点,我的画能不能给他留下一些印象,能不能打动他。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着有一天你可能会有和他碰面的机会,假如你见到了他,请记得让他看看我的画。

请容我赘言,到目前为止,我的木版画搜集工作进展得不错,都是送给你的,这个兴趣会陪伴我一生。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多幅画,有英国的,有美国的,还有法国的。拉帕德最近也在搜集木版画,他也被这门艺术深深地吸引了。这是将来要送给你的礼物。最近唯一让我遗憾的事是,我没有钱买多尔画的《伦敦》,那个犹太人开口就要7.50盾,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等你来我这儿时,无论如何也要看看我搜集的这些版画,我希望你能喜欢上它们,并能通过这些画能了解一下那些你至今还不是太熟知的画家。


海牙,日期不详(1882年6月)

亲爱的提奥:

……我收到了C.M.的消息,他寄来了一张20法郎的邮政汇票,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会下新的订单,也不知道那些绘画作品他是否喜欢。

看起来C.M.收到这些作品时心情应该不太好,或者是有其他的原因他不喜欢这些作品……

文森特


阿姆斯特丹市立医院,1882年6月

亲爱的提奥:

……我希望当你6月底过来时能发现我又能重新工作了,但我现在暂时住在医院,但应该只待两周。我已经失眠了三周,还有低烧和膀胱问题。

所以我必须安静的躺在床上,服用很多奎宁片,偶尔也需要纯净水或明矾水注射。这些都是无害的,所以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茜恩在探望日来看我了,她在照看工作室。现在你需要知道,在我来这儿的前一天,我收到了C.M.先生的一封来信,他写了很多他对我的“兴趣”,他说特斯提格先生也对我有这种兴趣,但是他并不同意我对特斯提格对我的兴趣不领情的行为。诚然,或许是这样的,但是提奥,我现在在这儿平静的休息着,我跟你说,如果有人再带有特定情况下特斯提格对我的那种兴趣来看我,我一定会发脾气的。

文森特


阿姆斯特丹市立医院,1882年6月

亲爱的提奥:

最近从家里收到了一些消息,一些事情给我带来了特别多快乐,对于“他们是怎样看我的”这件事,我也放心了。

茜恩告诉我一个包裹被送到了工作室,我告诉她打开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如果是封信,就把它带来;所以我知道他们寄来了一整包的东西:内衣、外衣、雪茄烟,信里还附有10法郎。我不得不说这些东西让我非常感动,这比我预想的要多,但是他们还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我现在非常虚弱,提奥,为了康复我需要绝对安静的休息,所以任何能带来安静的东西都很受欢迎……

茜恩大概下周一会离开,因为我觉得她现在最好离开医院,直到6月中旬她才被允许过来。她想待在这儿陪我,只是我不让她陪我……

文森特


阿姆斯特丹市立医院,1882年6月

亲爱的提奥:

……我还是得说父亲在我刚刚入院的几天过来看我了。但这是一次非常短促的探访,我也没能和他认真聊一聊。我更希望他下次再来看我时,我们俩都能够更享受我们之间的谈话。这对我来说特别奇怪,有点像一场梦,我生病躺在这也挺像一场梦的……

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1日

亲爱的提奥:

我一回到工作室就立刻给你写信了。我简直无法表达身体康复后有多高兴,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的所有事物都那么美丽;光线看起来变得更明亮,宇宙更加浩瀚,所有的事物和形象都变得更加重要……

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2日

亲爱的提奥:

在昨天的信里跟你提过,我去了一趟莱顿。昨天晚上,茜恩分娩,整个生产过程十分艰难,但是,感谢上帝,她挺了过来,生下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小男孩。

我和她妈妈带着小孩一起去医院,当我们向护理员询问她的情况,却不知道会听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们有多焦虑。当我们听到,“昨晚分娩……但你不能长时间和她说话……”时,我们高兴极了。我不会轻易忘记“你不能和她长时间说话”,因为,当事实很可能是“你将永远不能和她说话”时,这意味着“你仍然可以和她说话”。提奥,我很高兴在那里见到她。她紧靠一扇窗户,筋疲力尽,有些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躺着。窗外是郁郁葱葱、洒满阳光的花园,过了不一会儿,她抬起眼睛看到我们。啊,我亲爱的伙伴,自分娩开始已将近12个小时,她抬起眼睛,高兴地看着我们,多么幸运啊,尽管一周只有一小时的探望时间。她精神振奋,一时间她像过去一样思维敏捷,问这问那。

真正让我惊叹不已的还是那个婴儿,尽管他是被手术钳夹出来的,但他没受一丁点儿伤,只是躺在摇篮里,仿佛带着一丝精通世故的气息。这些医生真聪明啊!人们都说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案例,分娩开始,有五位专家教授在场,他们给她注射麻醉剂。在那之前,她忍受了巨大的折磨,因为胎儿一开始就被卡住了,生产从晚上九点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半。她现在仍然处于疼痛之中。但当她看见我们时,她忘记了痛楚,甚至还艰难地表达了我应该尽快重新开始画画的想法,以及即使她的预言成真,我也应当丝毫不在意,因为在这类手术中,极有可能出现体内组织破裂或其他情况,所幸这些都没有发生。

谢天谢地!残酷的阴云依然笼罩,你知道,这就好比在那幅令人惊叹的蚀刻版画中,当大师阿尔布雷特·丢勒把死亡放在这对年轻夫妇身后时,他有明确的意识。但是,让我们期待这残酷的阴云只是一片浮云。

嗯,提奥,我不能不告诉你,没有你的帮助,茜恩很可能再也不会在这里了。还有一件事,我极力劝说茜恩要接受专家对她进行的一次全面检查,因为她经常有他们称之为“淋病”的东西。专家对她进行了检查,并告诉她要怎么做才能好转。他说她曾不止一次地接近死亡,尤其是上一次流产期间、扁桃体脓肿的时候,以及今年冬天。她经年累月的担忧、焦虑使身体完全虚脱。现在,她不必再过那样一种生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她通过多休息、吃补品、多呼吸新鲜空气就能自己痊愈。

抛开早先的种种不幸,一段属于她的全新生活就要开始。尽管她不能重返已经逝去的、贫瘠的春天,但夏季里属于她的第二次成长将会更加繁茂。仲夏时节,当最高的热浪退去,你将看到树木吐出新鲜嫩芽,新叶将取代饱经风霜的旧叶。

我正在茜恩妈妈的家里,在靠近一扇窗子的地方给你写信。透过这扇窗户可以俯瞰一处院子,这个院子我已经画过两次,一次画幅较大,一次画幅稍小。C.M.买下那两幅画。如果你到C.M.的家中做客,我一定要请你看一看它们,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评价,特别是对较大的那一幅的评价。你什么时候来呢?我十分期待见到你。

好的,兄弟,你会怪我今天太高兴以至于哭了。感谢一切,我亲爱的伙伴,相信我,在我脑海中与你握手。

你永远的朋友

文森特


地址不详,1882年7月6日

亲爱的提奥:

我再回到医院之前已经天黑了,我不知道他们将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或许我只需在里面待一会儿,或许他们会再次取出探针,这样的话我又不得不在我的床上躺几天。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家里又一次给你写信。此刻的工作室,安静祥和,已经很晚了,外面却是狂风暴雨,这使室内显得更加寂静。

我多希望你能与我在一起,在这安静的时间里,我的兄弟——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这个工作室看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至少对我来说是不错的——灰棕色的简洁的墙纸,擦洗干净的地板,软棉布从窗户一直延伸到石板上,每一样东西都很光亮。当然了,学习用品挂在墙上,一个画架放在一边,还有一个没有上油漆的木制工作台。工作室对面是一个壁龛,画板、文件夹、箱子、棍棒等放在那里,还有版画。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碗橱,碗橱里放着所有的瓶瓶罐罐,最上层是我的书。

在小客厅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油炉,一把大的柳条椅,在窗户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坐在这张柳条椅上,眺望着外面的院子和草坪,这是我画中的景象。柳条椅的旁边是一个铁支架,架上有一块绿色的遮盖物。

最后一件家具,一看它就让我心情澎湃——因为当一个男人坐在他深爱的女人身边,孩子熟睡在摇篮里时,此刻他的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极具感染力的情感所牵绊着。哪怕是在医院里,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她的身边——这就是那永恒的诗歌。在圣诞夜,一个婴儿出生在马厩里,正如荷兰老画家构思的那样,在米勒和布兰顿的画中——黑暗中有一束光。在黑暗的夜空中,有一束明亮的光。我在墙上挂起了伦勃朗的蚀刻版画,画中有一人在烛光中读着《圣经》,巨大的阴影投在整个房间,明暗分明。

我还挂了其他的一些作品,它们都很漂亮——谢弗的《安慰者基督》、鲍顿的《一张照片》、米勒的《播种者》、勒伊斯达尔的《灌木丛》,还有赫科默和弗兰克·霍尔德大幅精美的木版画,德·格鲁的《穷人的祸根》。

现在,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我只有一些刚好够用的必需品。如果说这个女人比我先康复,那么她会去寻找所有的必需品,并且能够在10分钟内准备好一顿饭。总之,正如画中所呈现的,当她走进这所房子,坐在放着鲜花的窗前,她就会使人的脑海中产生许多的思考。在楼上有一个很大的阁楼,那里有我们的一张大床,我原来的那张床给了孩子,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整整洁洁的摆放在床上。

但是不要以为我是一下子就购置了这些东西。我们整个冬天都在准备,从这家商店买几件,从那家商店买几件。尽管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事情将会变得怎样、又将什么时候结束,但是现在看来,感谢上帝,经过她不懈努力之后,这个小窝终于为她安置好了。

在这最后的几天里,她的母亲和我,尤其是她自己付出了很多。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床上用品,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动手准备和改装的——我们买了稻草、海草、粗麻等填充在阁楼上的那张床垫里,不然就要花很多钱购置。

付了房租之后,你寄给我的钱现在还剩下40盾。真的,我明天不得不付医院的10盾,要不是那样的话,我可以买到14天的食物和治疗的药物。在这个月,我已解决了搬迁的费用和支付茜恩住院回来后的开销、婴儿用品等等,之后我必须合理理财,让你不用再寄那么多钱给我。

团结胜利,分裂失败——我相信这句话说的是真的,我的生活全依赖它,这会是一个错误或失误吗?

兄弟,我这些天非常想念你,首先是因为我现在拥有的每一样东西,事实上都是你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渴望和我对工作的精力。在你的帮助下,我能够继续坚持下去,我能够感觉到我工作的能力又恢复了。

不过我想念你还有其他的原因,我记得不久前我从一所房子回来,那事实上并不是一个家——并没有现在这样充满温馨——两片大空白日日夜夜地对着我,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尽管我不相信这里少了一份悲愁,但我相信这里少了一份爱。两片空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在街上,在工作的时候,在每一个地方。没有女人、没有孩子。

瞧,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有过那样的感受,有时候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被迫发出一声声叹息或呻吟:噢,上帝,我的妻子在哪里?噢,上帝,我的孩子在哪里?——孤独的存在真的叫作生活吗?想到你,我确信我没有错。假如你也产生一些同样的忧郁,但无论如何,对你而言,或许没有我那么强烈的精神痛苦。当我告诉你,我不时地想念你,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支持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是好还是坏。

无论如何,我非常信任你,我也非常了解我自己。除了我的神经质之外,我们性格中有一片宁静的区域,所以我们都很开心,我们的宁静来源于现实,我们真正地、诚挚地热爱我们的工作,那些艺术品在我们的思想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乐趣。所以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你忧郁,我只是根据你性格中的某些东西来表达我的行为和处世的哲学。

我也想到了父亲——你认为父亲还是那么冷酷无情,追究我们的过错吗?——除了那个摇篮。你明白,一个摇篮并不像其他的事情那样——它不存在着弄虚作假。无论茜恩的过去是怎样的,我明白没有哪一个茜恩能比得上去年冬天的这个,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位母亲,在医院的时候,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泪水,望着孩子,我们整个冬天都在忙着照顾这个小生命。

看看这里,说些仅限于我俩的话,不是为了说教。如果说没有上帝,那么还有一个很接近的地方,可以让人感受到他此刻的存在。这相当于一句老话,我更乐意用直白的表述来代替:我相信上帝,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人类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有妻子和孩子,这是他的意志。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并接受这个现实。自然而然地,你将不再认为这是自我欺骗或是被骗。我亲爱的兄弟,你什么时候会来?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对待茜恩,把她看做一个母亲,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仅此而已。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她,在我看来,知道她的另一面会更好。

我最后需要购置的东西是一些盘子、叉、汤匙和刀具——目前,我与茜恩都没有。我想,三个人就需要准备三套餐具,但是我又想到:另外准备一套给提奥或是父亲。所以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靠窗的地方和吃饭的位置,就等着你……

我认为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母亲是明智的、妥当的。现在监禁时间已过,花儿又重新开放,目前别让父亲和母亲掺和进来是比较好的。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去承担苦难的日子,让父亲和母亲看到我们幸福的生活就好了。因此,当这个女人回来后,我就变好了。我想用现在告诉你的这种方式来告诉他们,所以当他们问到你任何事情时,你可以给他们一点暗示。再见,晚安!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

亲爱的提奥:

周五我收到了莱顿医院的消息,茜恩可能周六会回家,所以我今天去了医院,我们是一起回来的,目前为止她和孩子都很好。她可以照看孩子,孩子也很安静。

我希望你今天能看到她,我保证自打今年冬天以来她的外表变化特别多,是完全的变身……

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一个人

亲爱的提奥:

这次来信我是要告诉你有关特斯提格先生来拜访的一些事情。今天早晨他过来,看望了茜恩和孩子,我本希望他可以对这个刚出儿童病房的年轻母亲展露一些好脸色,但这还是要求太多了。

亲爱的提奥,你可以想象到他对我说话的方式。

“那个女人和孩子有什么意义?”

文森特


1882年7月21日,海牙

亲爱的提奥: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信。你不在我身旁,可我需要你,有时,我感觉我们离彼此并不远。

今天,我给自己许诺了一件事,我要去看病,我感觉自己没有完全康复,虽然它已经不再发作。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工作得朝前推进。我准备回归到那种从早画到晚的规律生活,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好还是不好。我不想任何人再对我说,“噢,这不过只是些很久以前的画而已。”

我今天画的是婴儿的小摇篮,上了一些颜色。我还在画草地,就像我最近寄给你的画一样。

我不太喜欢我这双手,有点太白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准备重新到室外工作,我宁愿旧病复发也不愿再抛下画笔了。

艺术会嫉妒,她不愿意屈居于小病之后。所以我得哄她开心。我希望你最近也能试着去接受一些有理由去接纳的事。

像我这样的人最好别生病。我想跟你说明白我是如何看待艺术的。一个人要想领会事物的真谛,必须经过持久而艰苦的工作。

我知道我的目标很难实现,但我并不认为我自恃过高。我想画出感人的作品。

《悲伤》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也许像《米德沃特大街》《赖斯韦克草地》以及《风干棚》这样的小风景画一样都只是小小的开始。至少在这些画里有我发自肺腑的情感。我有我想表达的东西,不光是肖像画还有风景画,我不想这些作品看起来只是让人感到伤感或阴沉,我想表达的是深深的苦痛。简而言之,我想让人们这样评价我的作品:这个画家很深沉,感觉也很敏锐。抛开我所谓的粗野不谈,你明白吗?这样说话似乎有些自命不凡,但这正是我在我的作品中投入全部心血的原因。

我在他人眼中是这样的——一个无足轻重、自大又郁郁寡欢的家伙,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并且永远都不会有,简而言之,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角色。

好吧,也许人们对我的评价是正确的,但是,总有一天,我要用我的作品向世人展示,这样一个自大又无足轻重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

这就是我的雄心,不是出于愤恨,而是因为其他东西,不是出于激情,而是因为内心的平静。

虽然我总是在苦难的深渊中沉沦,但我内心里依然有平静、纯净的和谐存在。我在最穷苦的乡村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作画。我的心总是受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它带着我去这些地方。

我渐渐失去了对一些事情的掌控,它们越是挣脱,我的目光越是集中在画作上。艺术需要有毅力的顽强工作,需要忘我的工作态度和长时间连续不断的观察。我所说的顽强指的是持之以恒地不断努力,但也不要完全与周围人隔绝。

我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弟弟,虽然你为我做出了牺牲,但是要不了几年,甚至就是现在,你会渐渐看到我做的那些事能给你带来回报。

最近我参与了画家们所进行的讨论活动。感觉还不错。比起需要留神静听的大自然的语言,画家们的话要好懂得多。和六个月前相比,现在我终于多少有些明白毛弗的那句话了:别跟我提杜普雷,我宁愿聊聊河岸,或者这之类的东西。这句话可能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却一语中的。事物本身给人的感觉其实比画家主观的感受要重要得多,虽然后者能带来层出不穷又激动人心的作品。

因为现在的我对艺术和生活已经有了宏阔的感受,我认为艺术是生活的精髓,当像特斯提格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做只知道攻击别人的时候,这句话会引起人情绪上的激动,有人甚至会对此持反对意见。

在我看来,我认为许多现代作品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是那些古老的画作所缺乏的。对我而言,在对艺术的表达上,水准最高也最高雅的是英国人,比如米莱斯和赫克莫尔和弗兰克·霍尔。我是带着对新旧时代艺术差异的敬意说这些话的,我认为现代的艺术家们也许是更深沉一些的思想者。

在表现感伤上,新旧时代的艺术家们有很大的差异,打个比方,米莱斯的《寒冷的十月》和雷斯达尔的《奥维文的滩涂》。同样的差异还存在于霍尔的《爱尔兰移民》和伦勃朗的《读圣经的女人》。伦勃朗和雷斯达尔的画都很庄严,不管是对我们这个时代还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现代画家的作品中有一些更人性化更亲切的东西。

给人同样感觉的还有斯万的版画和旧时代德国大师们的作品。

几年前,在现代艺术家们之中还曾刮起过模仿古老作品的风潮,这可真荒谬。鉴于此,老米勒的那句话我实在是太认同不过了,“有些人喜欢关注别人而忽略了自身,此举在我看来实在可笑。”这句话在有些人听来可能是老生常谈,可我却认为它像海水一样深不可测,我非常认同。

我只是想写信告诉你,我要重新开始规律的工作了,我必须这么做。期待你的回信,希望你能睡个好觉。再见,握手。

你永远的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23日

亲爱的提奥:

……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开心,我把工作室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利用起来了。现在我已经开始工作,效果也非常明显。我们会教他们谈谈对我的绘画的看法,“它们只是过去的作品了”。总之,我从绘画中得到乐趣,没有再犯病。

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凌晨四点钟,我坐在阁楼的窗前,用透视法进行设计:那里有一片草坪和木匠的院子,屋里灯火通明,他们正在煮着咖啡。一群白鸽飞过红色瓦片的屋顶,烟囱上升起袅袅黑烟。地面上是一片宽阔平坦、修剪精致、嫩绿的草坪,还有灰色的天空,安静祥和,如同柯罗或凡·戈延的作品。

清晨,这些生命的迹象刚刚苏醒过来——翱翔的鸟儿,袅袅的炊烟,远处矮小的人在游荡,这就是我的水彩画的主题,我希望你会喜欢。

无论有没有成功的一天,我确信我的绘画取决于我的工作而不是别的。假如我能够坚持下去,那么,我会默默地以这种方式在我的战场上作战——透过我的小窗户,冷静地观察外界的自然物,用我坚定的信念和对绘画的热爱去创作。至于其他,我必须采取接受的态度去对抗可能产生的干扰,除此之外,因为我太喜欢绘画了,我希望能被任何其他的东西分散一点我的注意力。透视法产生的特殊效果比人类的私通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文森特


海牙,1882年7月,一个周三早晨

亲爱的提奥:

我知道几条绝美的通过牧场的小路,那里宁静安详,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旧交错很有特色的农户村舍和带有小花园的其他房屋,它们位于湖畔,十分雅致。我明早将早早地去那里画画。

我看见那里有一个枯萎的柳树干,只能作为巴列的植物标本了。它孤寂又忧郁地悬垂在一个被芦苇覆盖的池塘上,它的树皮长了苔藓且十分粗糙,如同蛇的表皮一样透着绿色和黄色,但大部分呈现漆黑,上面仅有些白斑和多节的树枝。我打算明早再来对付它……

我与人相处得越少,从大自然中收获的信心就越多,并能全神贯注于其中。

大自然中的一切使我感到更加明朗与新鲜,你会看到我并不拒绝鲜艳的绿色,温和的蓝色以及上千种不同的灰色。几乎没有哪种颜色是不带着灰色的——红灰色、黄灰色、绿灰色、蓝灰色。这就是整个色系的原色调……

文森特


海牙,1882年8月

亲爱的提奥:

你会在我最近的信中发现一幅我用曾提到的远景法绘成的素描。我刚从铁匠那里回来,他把铁刺钉进了画框的铁质拐角处。

只有长期不断的练习才能使人在构图时快如闪电,而且一旦草图成型,上色同样快如闪电。

实际上,绘画绝对是一种观念……天空、陆地、大海——每个画家要有自己的风格,确切说来,为了表现出画中的一切细节,通晓绘画艺术的处理方法对画家来说十分必要。我确信如果我这么画上一段时间,这种风格便会对我的绘画产生巨大的影响。我在今年1月已经尝试过,但随后我只能放弃,原因再明显不过:主要是我在绘画时犹豫不决。如今,半年间全心致力于绘画的时光悄然而过。还好,我重新鼓起了勇气再次开始画画……

就像你上次来之前我买了一双结实的鞋一样,我又买了一条结实又保暖的裤子,如今我就以此去应对风暴和雨天的来临。从风景画中学到一些我觉得在人物画中需要的技法是我明确的目标,也就是说,要表现不同的材质、色调和色彩。你的到来使这个目标对我来说成为可能,但在你来之前,我没有一天不去考虑它……

附上一小张米德沃特大街的草图。那里的菜园子属于古荷兰式的风格,它们总是深深的吸引着我……

文森特


海牙,1882年8月15日

亲爱的提奥:

……现在,自打买了颜料和画刷以来,我已经不辞辛苦地画了七件着色的作品,现在我精疲力竭。其中一幅画有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妈妈带着他的孩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这个色调与夏日太阳照射的沙丘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简直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或者给自己半点的空闲……

文森特


海牙,1882年8月20日

亲爱的提奥:

我刚刚收到了一封家书,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信中详细地述说了你的来访和你谈到的关于我的事情,还有我的工作给他们带来了安慰。这是一个进步,我认为,有了很好的反响,我得好好感谢你,尤其是你在信中跟他们讲述我的事情,尽管我知道你可能有更值得讲述的事情。

他们看起来很喜欢待在家里,这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新环境,这里还充满你来访时候的气息。也正因为你那时候告诉我的几件事情,让我比以前更想念你。尤其是你告诉我关于你的健康问题,这让我更加想念你。

我现在状态很好,一直继续进行我的工作,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挡我,这对我来说非常好。但是你明白,我并没能完全克服它。有时候,尤其是在晚上,当我很疲惫的时候,它就会困扰我,幸运的是它持续的时间不长,对我的工作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这个星期我去森林里创作了几幅相当大的油画,我尝试着提高技巧,希望比原来有更大进步。我认为最好的无非是地面上的一块洼地……一场倾盆大雨之后,白色、黑色和棕色的沙石填满其中。因此那儿捕抓到的四周的光线,非常耀眼。我在画那一片土地时,坐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接着电闪雷鸣,下起了大暴雨,这场暴雨持续了一个小时。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避雨,我太喜欢这场雨了,以至保持着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当雨停了之后,一群乌鸦又在空中飞翔,这本是我所等待的。但在一场大雨之后,林地光亮的深色调土壤已经改变了我原来的想法。在暴风雨之前,我是在我的膝盖上作画,低低的,接近地面。现在我是跪进了烂泥里,类似这样的事情随时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我穿着一件普通的女人外套,我也并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可以把那块土地带回我的工作室了,在毛弗的工作室里时,我们曾经一起谈论过这个问题,他非常肯定的说过要画这片土地。

另一幅在森林中的练习之作是以一大片葱郁的山毛榉树为背景,树枝上是干枯的叶子,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这幅画最大的难点是保持亮度,在树干之间留一些空隙,使其保持着不一样的距离,树枝的位置因为视角的改变而不同。总之,这样的创作方式能让人如同漫步其中,呼吸那里的空气,闻到树木的味道。

我尤其喜欢这两幅画,就像看到斯海弗宁恩的作品。雨后清晨,一大片伸延的沙丘,草地显得格外的绿,在草地上,黑色的渔网伸展开来,铺成一个个巨大的圆形,在地面上呈现出红黑色、绿色与灰色的色调。在这样阴沉的背景下,那里有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正在张开渔网或是补网的男人,有的坐在地面上,有的站着,有的走来走去,就像奇怪的黑暗幽灵。这里的大自然是具有极大吸引力的、令人好奇的、阴沉的,可以想象得到那就像米勒、伊斯雷尔斯和德·格鲁的作品那般美丽。风景之上,灰色的天空与地平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火苗。

尽管下雨,我还是在一张上了油的水彩画纸上作画。

如果我能够并愿意继续画画,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完成。但是在自然界中,就像这些景物,才是最触动我的东西。

大雨淋湿的景物是如此美丽,无论是雨前、雨中还是雨后。我真的不能错过任何一场阵雨。

今天早晨,我把练习的油画都挂在工作室了,我只希望能够与你谈论一下它们。

我买了很多东西,我的钱几乎都花费在这上面了。这两个星期,我从一大早就开始作画,一直画到深夜,所以说,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那么花费就太昂贵了,除非我能够卖出一些画。

如果你能看到现在的局面,我想你也很可能会说我应该继续坚持下去,尽管它可能意味着更高的花费。尽管我自己非常喜欢作画,但是这昂贵的花费可能无法让我任凭自己的渴望和爱好去创作更多的作品,而且,我并没有因为花费了许多的时间画画而失去什么,我是带着乐趣去创作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犹豫不决。绘画对我来说比想象中容易,也许那些课程都恰如其分地用在我所有付出的努力上了,拿着画笔辛苦练习,但我不得不坦诚地说,我并不确定。在任何情况下,我可以肯定的是,用炭画笔绘画是我现在不得不学习的,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我一定能够坚持下去,如果我不得不克制我油画练习的热情,也并不意味着我的绘画练习可以少付出一点努力。

我现在画了相当多的作品,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事实上我整天都在作画,几乎连吃饭或喝水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在这些图画中还有几幅小的人物画,我也画了一幅大的人物画,我擦了两次,你的第一印象可能觉得我画画有些性急。但并不是因为我性急,而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画得更好,所以我把原来的擦掉,努力尝试画出新的东西。我下定决心要画得更好,无论花费多长时间或是遇到多大困难。我画的风景画毫无疑问的需要人物,他们作为背景存在,我需要非常认真仔细地作画,因为这些人物的色调和整幅画的效果就靠它们了。

我发现绘画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同样是画画,你把东西带回家后,传达的印象会更佳,让人能更愉悦地去欣赏,同时也更精确。总而言之,这比绘画更有价值。但是在作画之前,正确的比例和确定事物的位置是绝对有必要的。如果在这里出了差错,那么一切都将落空。

我很渴望秋天。为此我得确保颜料和其他各种东西准备齐全。我非常喜爱这样的画面,墨绿的山毛榉树枝上挂着黄色的叶子,那实在是太美了,还有人物。

最近,我读了一本相当悲伤的书,杰拉德·比尔德斯的《书信和日志》。他是在我现在的年纪去世的,当我读到这本书时,我并不后悔太晚读它。他非常不开心,经常被误解,但同时,我能看到他本身有很大的弱点,他的性格有些病态。这就像是那个关于植物的故事,植物太早发芽,以至它不能忍受霜冻,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由于根部受到摧残而枯萎。一开始一切都好,他在老师的教导下非常活跃,就像在温室里,进步得非常快。但是之后,在阿姆斯特丹,他开始形单影只,他在那里无法施展才华,最后回到家里与父亲在一起,彻底地灰心丧气,很是愤懑,无精打采,他创作了一些油画,最后死于肺病或别的疾病,享年28岁。

我不喜欢他的地方是,他哪怕是在作画,也会很多抱怨,非常地无趣和闲散,就好像他对一些事情显得无能为力。他在他小小的朋友圈中感到很压抑,哪怕他身体很虚弱、劳累,依然继续着他的消遣和娱乐。总之,我会很快去读米勒、T.卢梭或杜比尼,关于他们中任何一位老人的生活。读了一本书,作者是森西尔,书中写的是米勒,那使人振作,而比尔德斯令人痛苦。

我总是在米勒的书信中接二连三地发现问题,他总是对事情充满希望,而且他必然会付诸行动,事实上确实如此。G.比尔德斯总让我感觉到“这个星期我心情不好,事情一团糟,去了这个音乐会或那场歌剧之后,让我感到更悲伤了。”

最触动我的是米勒的“我要以始终如一的态度完成每一件事”。比尔德斯则是他的诙谐,对马尼拉雪茄发出滑稽的叹息,他非常喜欢,但却买不起,还有裁缝的账单,他都无法解决。他如此诙谐地表述自己焦头烂额的经济问题,无论是谁读了也不会笑话他。但尽管这些事情被诙谐地表述出来,但我发现这些话会让米勒感到厌恶,因为他在处理这些私人困难时的态度更令人尊敬,他曾说,“要让孩子一直能喝到汤”,他也不会谈论马尼拉雪茄或其他的消遣娱乐。

我想要表达的是,G.比尔德斯有着浪漫主义的人生观,他无法克服他那虚无的幻想,而我,对我来说,在我没有丢失我的浪漫主义幻想之前,我认为这是一种没有开始着手实现的优势。我现在要弥补失去的时间,努力工作。但我们得承认这样的事实,当一个人丢失了他虚无的幻想,工作就变成了一种必须的事情,毫无乐趣可言。然后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平静与祥和。

抱歉,这可能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才能让你看到我所有的绘画——尽管我有时候还会给你寄一些——只有那时候我们才能一起讨论绘画中的复杂细节。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现在画得好的作品是有价值的。或许在1月份的时候没有成功,但是现在已经成功了。

总之,请不要认为我不关心挣钱的事。我只期望,我可以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在画中表达出来,表现真实的自然,而不是只谋求畅销——作为后者,注定是会失败的。

你不是说过吗?我会有更好的机会,当然,我会继续坚持下去,不会中断的。但是,如果说我的画长时间都卖不出去,我应该第一个说:在此期间,我要尽可能的节约,绘画上节约更多的开销,如果说进展太慢就不需要开销了。

我能看到我绘画过程中的改变,我写信告诉你,因为你能够更好的告诉我,我的这些改变对作品的潜在销售能力有多大影响。在任何情况下,对我来说,我的油画看起来比素描画更能让人感到愉悦。

然而,我自己并不看重绘画给人带来的愉悦感,不看重这种微小的效应。我有自己的目标——表达更严肃、更强劲有力的东西,因此我还有大量的辛苦工作要去做。

但是如果你说:做这种小小的木刻景色、山水或海景画,那就无须坚持我认为的那些更重要、更严肃的事情了,我没有异议。但我所知道的是,它们用到的画刷、颜料和帆布都是值得的,我创作了那么多作品并不是浪费钱,那些花销都会收回来的。

我一开始就应该让这些作品更成熟一点,经过几个月,我就可以寄给你一幅,你等着吧。

我确信大多数画家都会通过这种方式站在更高的角度去进行创作。

原则上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很糟、不真实或被人误解。但是我们面临这样的问题:当我达到一定的高度时,我必须创作出非常多的作品。这将更加证明功利性:我还能继续画这些作品吗?

如果画好的油画作品的成本有可能赚回来,那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会毫无疑问的继续坚持绘画,现在我看到我的作品已经相当不错了。原则上我只反对浪费颜料,人们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学习绘画,可我还是没机会把它们卖出去。

我不想让钱浪费在不必要的花费上,但绘画能给人带来更多的愉快感受,这是很显然的。这使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的钱并没有花完,但也所剩不多了——今天是20日,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个月花在家庭费用上的钱比平常少了很多。不可否认,油画的材料要花很多钱,这样的开销也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每一样东西都很贵。我希望你能快点寄一些钱给我。接受我脑海中伸出的友谊之手,请相信我。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海牙,1882年9月3日

亲爱的提奥:

我已经收到你饱含热情的来信,趁着我今天还有一点时间,我立刻开始给你回信。对于你信中的附件以及你在信中所写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我十分感谢。

你在信中描绘的蒙马特工人的场景,我觉得十分有趣。因为你将色彩传达地非常好,我似乎都能看见他们了。我也很高兴你能阅读加瓦尔尼的书,那将非常有意思。

也许法国及其郊区很美,但是在这里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周我创作的作品将会勾起你对斯海弗宁恩的一点回忆,就像我们曾经一起走到那儿所看到的一样。那是一个有关沙滩、海洋、天空的创作——一大片带着柔和灰色和温暖白色的天空,一小块柔软的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大地。沙滩和海也是明亮的,因此整个画面呈现出金黄色,但是一些小人和渔帆船被赋予了耀眼而独特的色调,这让整幅作品充满了生机,同时也证明了颜色的价值。这幅素描的主体是一艘正在抛锚的帆船,在帆船还未驶入海里之前,岸边的几匹马紧紧拉着它,我将这些都融入了这幅小素描中。

这个过程真的很难,我真希望我能在画板或帆布上创作。我试着添加更多的颜色,那是有深度、有力量的颜色。

很奇怪,你和我常常有相同的想法。比如说,昨天晚上,我从森林中回来时也仍在思考色彩深度的问题,这一周我都被这个问题所吸引,尤其是在那个时候。我非常愿意和你谈论这个问题,特别是关于我已完成的作品。今早看了看你的信,你偶然间提到你被蒙马特鲜艳但和谐的色彩所打动。我不知道是否是同样的地方打动了我们两个,但我确信能让我感到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同样会感染到你,而且在同样的光线中,你也能看到特殊之处。

我会送你一幅有关这个主体的素描,并且告诉你它存在的问题。这时候,森林里已是深秋,还有一些我在荷兰绘画中不常见到的色彩效果。

昨天晚上,我走在被干燥腐烂的山毛榉树叶所覆盖的林地斜坡上时,我发现地面是深浅不一的红褐色,最突出的是,树木明暗交错的阴影形成的纹路穿过地面。我意识到,最难是要抓住色彩的深度以及表现地面巨大的力量和韧性。同时,当我在绘画时,我才注意到昏暗中有多少光的存在——我要让这些光线绚丽夺目,并富有深度。

新生的山毛榉树从大地上生长出来,因此,向阳的一面呈现出耀眼的绿色,而树干的阴影面则是温暖、热烈的墨绿色。这些小树和红褐色地面的背后是一片天空。天空是柔和的蓝灰色,温暖,虽不晴朗,但闪闪发光。与天空相对应的还有一片朦胧的绿色,以及小树和淡黄色叶子所组成的网状物。一个戴着白色软布帽的女人弯下腰捡起一个干树枝,在一片深红色中异常显眼。苔藓和一片新鲜草地的边界在光的照耀下格外夺目,这非常难于捕捉。以上就是你最终看到的素描,我仍然觉得它有一定的意义,仍有一些东西可挖掘。

当我在绘画时,我告诉自己:不要将秋天傍晚的景色遗忘掉,因为它是那样神秘,那样重要。然而,因为这样的景象不能持续很久,我不得不快速绘画,在瞬间用一支坚固的画笔和少许有力的笔画完成所有。

大地上顽强生长的小树打动了我。我用画笔描绘它们,但是因为大地的颜色已经很深,再画上小树也会不明显。于是我从颜料试管中挤出根和树干,然后用刷子轻轻勾画形状。

现在,这些小树已经画完,它们开始生根、生长。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很庆幸自己从未学过绘画。否则,我可能会忽略这样的效果。如今我可以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如果这样不行,真的不行的话,我仍将去尝试,即使我不知道它到底应该怎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绘画的,我只是带上一块白色的画板,找到一块吸引我的地方坐下,我看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然后告诉自己:那块白色的画板一定要变成另外一个样。我完成后,不太满意,我将画放置一旁,休息一会后,我走过去用一种敬畏的眼光重新审视它。但我仍不满意,因为我的脑海里一直存在那令人欣喜的美妙的景色,我从我的作品中也能找到吸引我自己的地方,我能感觉到这幅美景在和我对话,在向我倾诉,它告诉我,我已用速写法将其勾画下来了。

我的速写可能包含一些无法译解的文字、错误和空白,并且也会遗漏一些森林、沙滩、人物所传达给我的东西,这些并不能从一种研究方式或一些体系所提供的简便语言中得来,它们只能来自自然本身。

附寄的另一小幅素描画的是沙丘。那儿有又小又矮的树丛,它们一边是白色的,另一边则是深绿色。它们不断移动并且闪烁着光芒,越过矮树丛则是深密的树林。

你能从中看出我全心投入绘画,并且深陷于色彩的调配中。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节制了,但我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如果我不能绘画,那么我将对物像没有感觉,或者说我在处理它们时看起来像未完成的普罗旺斯。

如果我要在画板或帆布上创作,那么花费将再次上涨。一切都很昂贵,颜料也如此,并且短期之内就会用光。这些是所有绘画者都会抱怨的事情,我们必须想想我们能做什么。我很确定我喜欢色彩,并且应该从中获得更多。可以说,绘画已经深入我的骨髓。

我比我所表达的更珍惜你忠实且有利的帮助,我也非常想念你。我希望我的作品变得朝气蓬勃、庄重而雄健,这样你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快乐。

很重要的一点需要你留意下——你能否买到一些打折的颜料、画板、画笔呢?现在我不得不买一些零售的东西。你和帕亚尔或者类似的人还有联系吗?如果有的话,那就能经济实惠地买到颜料,或者干脆大量批发,比如白色、赭色、黄土色之类的颜色。这样,我们也能够对我们的钱做一些规划。一个大量用颜料的人不一定会画得多好,但是为了打一个好基础或是得到一个天空蓝,有时候一个画家就不能吝啬他的颜料。有时一个主体只需要少量的颜料,有时却要求涂得很厚。比如说毛弗,与J.马里斯比起来,他是非常节省颜料的,与米勒或者居勒·杜普雷比起来,毛弗就更省了。然而,在他工作的角落里,雪茄盒子里装满了剩余的颜料管,那和左拉作品中所描绘的晚会或晚宴过后房间角落里的空瓶子一样多。

哎,如果这个月还有额外的收入那就太好了,如果没有,那就没有吧。我还是要努力工作的,你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你的身体还好吗?我想我的治疗方法也许和你一样:那就是走出去,去绘画。我的身体很好,即使在我疲惫的时候我也热爱着它,因此我的身体正在好转而没有变得更糟。尽可能节俭的生活也是件好事,但对我来说,主要的治疗方法还是绘画。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运气更好,请允许我在想象中紧握你的双手。

你永远的

文森特

相信我,你将会在航海素描中看到柔和的金色,在森林中感受到更加昏暗、庄重的氛围。我很高兴它们都存在于生活中。


海牙,1882年10月1日

亲爱的提奥:

衷心地感谢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

前几天,我除了画水彩画,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信封上是一幅大作品的小草图。你或许记得位于斯珀伊海峡上的莫吉曼彩排中心,有一天早上下雨,我路过那儿,看见一群人站在外面等着他们的彩票。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个子小小的老妇女以及那些我也搞不清楚他们做什么、靠什么生活的人,但是很明显,他们都是一群艰难度日的人。

当然,从表面上看起来,那些对“今日大奖”那么耐心又感兴趣的人会都让你我觉得好笑,因为咱俩对彩票毫不关心。

但是,我被那一小拨人以及他们期待的神情惊呆了,当我画草图时,我感受到比第一眼看见这个场景时更深刻的意义。当别人第一眼看见它时,就会认为它是:穷人和金钱。

他们对彩票怀有的浓厚兴趣、幻想,而彩票对我们来说相当幼稚,但当我们想到与之相关的人的时候,我们的确应该认真思考:他们为了寻求救济品所经历的痛苦和努力,正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彩票或许可以支付他们用来买食物的钱。

我又一次这么用功地画画,有时我觉得没有比画画更美妙的事情啦!

有一次我正写信呢,我的模特就来了,我和他一起工作到天黑。他穿着一件很大很旧的外套,身材宽阔得让人惊奇。

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这个穿着工装男人的作品集。随后,我让他坐下,他有一个漂亮的光头,大大的耳朵,还有发白了的络腮胡。

我在黄昏时画的这张素描,但你可能只能看懂它的构图。之前它是一个整体,很快就画好了,但是,把它再拼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我也不能说我已经把它拼好了,尽管我想那样。我想把它画出来,人物大概一英尺高,或者再小点,构图稍微宽点。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那样做。我需要一块大点的画布,如果不顺利,可能会浪费点钱。所以,我想那样做,我想如果我继续画那些典型人物,这些东西自然会显现出来。在对模特认真研究之后,这些东西会自然而然的产生,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那种形式,但它们流露出来的情感都是一样的。

我越来越意识到在塑造完形象之后把资料留着是多么有用和必要。尽管对别人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但创作他们的人会想起资料里面的模型,能生动地反映出当时的场景。

如果有机会,请将我以前的资料还给我,我希望过段时间自己能利用它们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毫无疑问,在那组我寄给你、很快就画好的素描中,有许多在色彩方面很棒的东西——蓝色罩衫、棕色夹克、黑白颜色还有浅黄色的工作裤、褪色了的围巾、一件已经变成浅绿色的外套、白色无边帽、黑色大礼帽、用石头铺成的泥泞的道路,还有靴子和饱经风霜的面孔。这些都急需水彩或颜料。好吧,我在拼命干活。

期待你再次写信给我——你会的,是么?再次感谢及时汇款给我,如果我要继续画画,这笔钱是不得不花的。再见,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在思想中碰撞,相信我。

这幅画上这块有点太靠前,人物有点太突出,眼睛跟前景不太协调。

文森特


海牙,1882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这周我特别惊喜地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里边有冬天的大衣,一条保暖裤和一件女士保暖外套,这真是让我特别感动……

文森特


海牙,1882年10月22日

亲爱的提奥:

真没法告诉你收到你的来信我有多高兴,它来得这么及时,将给予我巨大的帮助。

这里正是秋天,天气多雨寒冷,但是充满了情趣,尤其对画画来说。潮湿的街道反射出天空的颜色,色调异常醒目。特别是紫色,每一次都那么美。这可以让我创作一些人们站在彩票中心前的大篇水彩画。同时,我也开始画一片海滩,这是速写草稿。

当我对风景或光线感到疲倦,我就去画人物,反之亦然。有时候无济于事,我就等这种麻木的状态过去,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设法通过改变主题来驱逐这种麻木。

不管怎样,我对画画越来越着迷。记得曾经有段时间,我对风景画感受那么强烈,相比人物,捕捉风景的光线和氛围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事实上,一般来说,人物画给我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而不是温和的怜悯。

我对丢勒的一幅画记忆深刻:香榭丽舍大道板栗树下的一个老人(为巴尔扎克作的插画),尽管那幅画并没有那么重要。当时对我感染至深的是,在丢勒多数作品中所呈现的某种坚定,让我意识到我必须善于思考和体悟。忽略众多的事情,去专注地思索。

我不了解你提到的米尔热的作品,不过我希望能够熟悉它们。我是否告诉过你我在读都德的《流亡之王》?我觉得它真是棒极了。那些书的名字特别吸引我,比如,《生活放荡的人们》。我们距离加瓦尔尼时代的波西米亚人已经太远了啊!那时候,一定比今天更可爱、更轻松、更鲜活!但是我不确定,因为今天这个时代也有很多好东西。

此时此刻,透过我画室的窗户,可以看见壮观的光线效果。塔楼、屋顶、冒着烟的烟囱。光明的地平线上,这座城市被勾勒出神秘、昏暗的剪影。这光线,比衬托沉重雨云的划痕还要微弱,它更集中在下面,上面则被秋天的风撕裂成正在被吹散开去的巨大的一块块和一团团。在城市的黑暗笼罩下,天空的划痕和光线使潮湿的屋顶到处闪烁着光芒(在画作中,人物可以用一笔肤色颜料来表现)。这种幽暗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色调,区别于红瓦色和深蓝灰色。

杨树的叶子黄了,沟渠和牧场的边缘一片浓绿,小小的人是黑色的。如果我没有整个下午倾注于泥炭搬运工的人物画工作中,我会画下它,或者试图画下它。这幅人物画在我脑海中占据了太多空间,以致我没法为别的任何新东西腾出空间。

我常常期待你的来信,非常地想念你。你跟我说起在巴黎跟女人住在一起的一些艺术家,他们的为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心胸狭隘,或许也是在绝望地守卫残留的一些青春活力。你真是观察入微。在这里也能找到这种人。在那里,在日常生活中保存新鲜感和精神饱满的状态,可能会比在这里更艰难,毕竟在那儿需要对抗更多的潮流。在巴黎,还有多少没有走向绝望——平静的、理智的、顺理成章的、公正的绝望呢?

我最近一直在读我非常喜欢的关于塔萨尔的部分,真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感到遗憾。

我越来越把每一点努力看作值得尊重的未来。尽管处处在失去,尽管有时感到坠落,一个人必须振作和重拾勇气。尽管事情结局常常与我们最初的想法有出入。

什么是绘画?一个人如何抵达?通过穿越从感知到达成之间那不可见的铜墙铁壁。那一个人如何穿越这堵墙,难道从根本无济于事的撞击开始?我认为一个人应该从根基处着手攻破,脚踏实地,一点一点,耐心地攻破它。那么,一个人如何能持续不懈,没有分心和注意力不集中呢?除此之外,一个人如何用准则影响和制约自己的生活?对艺术如此,对其他事情也一样。伟大的事物不是偶然的,它们一定是明确的意愿与渴求。

行动源于准则,还是准则来自行动?这对于我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说不清。这不值得计较。但我认为,努力增强一个人思想与意志的力量是积极并且非常有益的。

当你最终看到我这些日子正在画的人物画时,我非常好奇你会怎么想。这会引发另一个“鸡与蛋”的问题:一个人必须按照计划创作,还是把已经独立完成的画结合形成新的创作?对于我,只要一个人继续工作,就很可能回到同样的事情。

你在来信最后提到的,我与你一样,我们都热衷于站在风景背后凝视,或换个角度,我们都有分析事物的癖好。我相信,为了画画,一个人不得不在油漆画或素描画中发挥运用精确的力度。可能大自然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赞成我们(在任何情况下,你和我已经拥有了它——可能我们从布拉班特的少年时代和那些教会我们异于寻常思考的环境中获得它),但是只有在艺术敏锐度在工作中发展并成熟后才会变得真切。我无法告诉你你多么有可能成为一个非常棒的画家,但是你已经拥有的和你带给我的特质,我真的坚信不疑。再见吧,我亲爱的伙伴!谢谢你寄给我的东西以及这深情的支持。

你最亲爱的

文森特

我已经点燃我的小炉子。我亲爱的伙伴,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共度一晚,一起看绘画、草图和木刻画,我有了一些新的精彩的作品。这个礼拜,我希望找些孤儿院的男孩来为我当模特,也许我还可以保存些孤儿画作。


海牙,1882年秋,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有时候我特别想回伦敦。我想多了解些印刷和木版画。

我觉得体内有一股需要释放的力量,一把我不能扑灭的火焰,必须保证它一直燃烧着,虽然我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什么结果,也不该乱猜这会不会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今天我在处理埃顿寄来的一些旧画,因为我在田野里又看到了削去树枝的柳树,它已经没有了叶子,这让我想到了去年我所看到的。

文森特


海牙,1882年,一个星期三早晨

亲爱的提奥:

随信你会收到一幅平板印刷品的手稿,上面是一个喝咖啡的男人。

我希望能尽快收到你关于这部作品的想法。

我想要进一步在石头上做润色,所以我需要你的这些想法。

我认为这些版画中有一种我想要的粗糙感和非传统感在里面,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接受了绘画中丢失的一些东西。

这部作品仅用石印石是没法完工的,还需要用墨水润色。现在只有一部分石头上色成功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原因,可能因为之前我用水稀释过墨水。

无论如何,我看到沾到油墨的地方有强烈的黑色调,我希望后期能有好一点的效果。

等印刷工人有更多时间,我们会做一个实验,在印刷中加入一种洗涤剂,我们也会尝试不同种类的纸张和不同的印刷油墨……

文森特


海牙,1882年12月

亲爱的提奥:

在今年过去之前,我必须要再次感谢你给我所有的帮助和友谊。

我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寄东西了,但是我存了一些等你过来看。

我很遗憾今年没能画出一些好卖的作品,我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文森特


海牙,1882年12月31日

亲爱的提奥:

……我希望我今年没能卖出任何画作这件事没让你担心,你以前同我说过相同的事。

我现在说出来是因为我看到了我能力范围内的一些事,这些事我以前从没看到过。

有时我会想到来海牙的一年前,想象画家们组成了一个圈子或者社会,这里非常温暖、热情并且有种和谐的氛围。这对我来说特别自然,我也不认为会有什么不同。

我不敢相信这里的冷漠与不和谐已是一种常态。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也不想去调查是因为什么,但我有自己的原则,我必须避免两件事:一个是不争吵,尽量争取和平,为了别人,也为了我自己;另一个是,在我看来,如果你是一位画家,你就不要去尝试社会中除了画家之外的其他工作,作为一个画家,必须要避免其他社会追求,并且不要和住在福尔豪特、海牙等地方的人一样一直奔波。因为在老旧烟熏的工作室,有一种安逸和创造性,这可比那些不确定性要好得多……

文森特


海牙,1883年1月3日

亲爱的提奥:

……当你或早或晚过来的时候,我可以展示给你更多,同时我们也可以谈一谈未来。你知道我有多不适应应付商人和外行人,这有多违反我的本性。我特别希望我们能够继续像我们正在做的这样,但我常常不太高兴,因为我肯定我一直以来对你来说都是个负担。

但是谁知道这最终不会实现呢?你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人,他对我的作品感兴趣,能承担你在最困难时肩负的困难。

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我的作品被证明是重要的时候,当它们的好可以比现在更不言而喻的时候。

我希望我有一个简单的生活,但后来,为了做更伟大的事情,我也该有更多的开支。我想我应该总是和模特合作,应该总是这样……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如果你能再寄来一些钱那是再好不过了,可以吗?我很犹豫向你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你才写信谈了你自己的状况,对这些我都非常关心和同情。

但是我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工作太努力了,我稍微欠了一些钱,当我收到钱时,我需要将一半的钱一次性支付出去。

我不能像我们那样节省的生活,我已经尽可能的节省了,但我仍需要工作,尤其是最近这几周,几乎快要失去控制了,这都是花销带来的。你是否有可能再寄给我一点钱?

我相信当你看到这些作品时你会理解。唉,原谅我谈起这个事吧,我也不能做其他的了,现在我连日常开销也拖欠着,因为我在十天前就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现在茜恩正带着孩子坐在我身边。想起去年时,我觉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茜恩变得更强壮、更胖了,也越来越平静。

孩子是个你能想到的最美、最健康幸福的小家伙,他啼叫起来就像一只公鸡。

你从我作品中看到的那个可怜的姑娘,她之前深重的苦难并没有消失,我总是非常担心她,但比去年还是有很多变化,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了。

虽然说还不太正常,但情况比我去年预想的好多了。

在茜恩身上,一些母性的东西展露出来了,这种东西愈加强烈,她便被拯救了……

文森特


海牙,1883年2月3日

亲爱的提奥:

……我最近感觉特别累,恐怕是工作过度了,那些作品的糟粕和过度劳累的萎靡不振有多可悲。当时生活有洗碗水一样的颜色,但它变成了像灰堆一样的东西。

在这样一天,一个人希望有朋友的陪伴……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非常担心我的未来,对工作沮丧,感到特别无助……

文森特


海牙,1883年2月5日

亲爱的提奥:

我仍然觉得自己特别贫穷。我觉得眼睛有时特别疲劳,我必须要注意了,但当时我没太在意。结果,就在昨天晚上,眼里有一些特别浓重的分泌物,它和眼睫毛粘在了一起,我的视力模糊,眼睛出了问题。

从12月中旬起,我就不间断地劳动,尤其是脑力劳动。这周我走到户外给自己提提精神。我洗了澡,用凉水冲脑袋,等等。但在这样一个感觉特别痛苦的时候,我还有一堆习作需要完成,可它们一点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觉得它们都很差劲……

文森特


海牙,1883年2月8日

亲爱的提奥:

……生命真是个谜团,而爱是这个谜团中的又一个谜团。

自从我上次写信给你后,我休息了下我的眼睛,这对我来说非常好,虽然它们偶尔还是会疼。

你知道吗?我最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在一个画家人生的第一阶段,他总是把生活弄的特别困难——一种不能掌控作品的感觉,一种能否掌控的不确定性。他总有想进步的雄心,总是缺乏自信心,他不能避免一种特定情形的激动,他总是急急忙忙地催促自己,虽然他并不喜欢被催促……

有时我想做一个实验,想要尝试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工作,这便是再大胆些、再冒险些,但我首先想从模特那里学到更多有关人物形象的知识……

有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才30岁,我觉得我要老得多……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最近总在吉斯特散步,我去年初时常和女士们一起在那儿的街道和小巷散步。

天气是潮湿的,彼时彼地一切都是那么美,当我回来,我会和那些女士们说“那里像去年一样美”。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之前说起失望,不不,在爱和自然里都有凋零和萌芽这是真的,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消失掉的。有退潮和洪水也是真的,但海洋还是海洋。

但是在爱里,不论是对女人还是对艺术,都有更多的疲惫和无能,但并不是持续的失望。

我认为爱和友情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行为,就这点而言,它需要努力和行动。而筋疲力尽和急躁便是其后果。

我认为,诚挚的真爱是被祝福的,但也可能偶尔会有不幸。

有时我很遗憾同住的女人不了解书籍和艺术。但现在的我还是很大程度上和她有关联,这难道不是我们之间关系诚挚的证明?也许她以后会明白的,这有可能会加强我们的联系,但她现在要照顾孩子。

书籍和艺术是给我们这样的人的。那些站在真实生活里的人会厌烦我,但是在外边的人,会理解我并且感觉很自然。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听到有一些关于水彩奇特的说法:“水彩是恶魔的东西”,另外一个是惠斯勒说的:“是的,我是在两小时内完成的,但是为了在两小时内完成我已经练习多年了。”

我已经听够了,我太爱水彩了,以致无法完全放弃它,我一次又一次的画水彩画。但所有事情的根基都是对画像的认知,所以一位画家要能够毫无困难地画出任何可能动作下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感到体内有一股炽热的渴望在驱使我前进,鞭策我进步。此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干劲十足,拉帕德也用尽全力在工作,比以往要专心得多。我想跟上他的进度,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俩就能更好地相处,还能以对方为模特多画一些肖像画……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就给你写信的,但是,如你所知,我正在尝试一种新的绘画风格。今天,我用剩下的彩色粉笔头又画了一幅线稿,然后用颜料上色。我觉得我已经摸清了彩色粉笔的全部属性,用它来描绘大自然里的景物实在是太好不过了……虽然这幅线稿还不够完美,但是只用了一点颜料就让整体效果大为改观,我想你应该能看出这种变化,和昨天的那幅画相比,今天的颜料使用方式有所不同。我在昨天写给拉帕德的信中和他探讨了颜料的使用,因为我得给他讲解关于刻制的相关知识,所以我还想给他邮寄一些用这种方法完成的线稿。在给我们的宝贝画肖像画的过程中,我在画面的不同位置使用了这种方法,我发现它对素描来说同样适用。使用面包屑可以营造出一种半明半暗的色调。但这种方法并不适用于要画很深的影子的时候,不过在许多例子中,彩色粉笔的使用会让色调很丰富……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得告诉你一件让我惊喜的事。我收到了一封热情洋溢而又恳切动人的信,信是父亲寄来的,随信附寄了25盾,似乎是给我的。父亲在信中说,他最近收到了一些钱,至于数目是多少,他还没来及统计,他想寄给我一些。父亲真是太仁慈了,但是,他的这个举动还是让我有些发窘。

我脑子里突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念头。父亲会不会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生活得很困窘呢?我希望他不是因为听到这些才给我寄钱的,因为我认为这种关于我生活状况的流言是失实的,只会给父亲平添忧虑。你会比父亲更能理解我的处境,我跟他也解释不清楚。

在我看来,我像一个大富翁一样富有,虽不是钱财方面的,但的确很(虽然这种感觉并不是每天都有)富有,因为我在我的工作中找到了能让我全身心投入的东西,它给我生活以动力和热情。

我的心情起伏不定,但很多时候,我的内心都很平静,我信仰艺术,它好似一股充满力量的激流,对此我深信不疑,它推动着人往港湾前进……

文森特


海牙,1883年3月21—28日

亲爱的提奥:

在往昔岁月里,你经常向我描述巴黎的旖旎风光,如今也该轮到我向你展示我居所窗户外被白雪覆盖的庭院。同时我也会将视角转向房子内部的一隅,毕竟它也是这冬日里动人心弦的一部分。

我们生活的每一处都被抹上了诗情画意的色彩,但当它们被定格在画布之上时,却犹如水中幻影,虚幻缥缈,大失其色。我为信件最前面的素描创作了一幅水彩画,但它仍然不够鲜明,并且缺乏力度。

我记得自己曾经写信告诉你,在这座城市里能够找到一些采自山上的粉笔,而我现在就将它作为创作的原料。

在我看来,过去一个星期的冰天雪地、寒冷刺骨是这个冬季里最美妙的一部分。它在大雪和神奇雪橇的点缀下是如此美妙绝伦。而且它同样也属于典型的冬日天气,如果我能够如此称呼它——这是一种能够触发旧日回忆,并唤起那些对发生在驿站马车和邮差轻便马车时代的故事里最普通事物记忆的天气。

那些故事类似此刻我在如梦似幻、心醉神迷之中画的一张素描。画中描绘了一位先生因为错过班车或之类的事情而被迫滞留在乡村的一间旅馆。他在晨曦之中起床,要了一杯白兰地以抵御寒冷,此刻他正在付钱给女房东(一个带着农民帽子的小个子女人)。时间尚早,天刚刚露出一点光亮,他必须赶上下一趟邮差轻便马车。月光如洗,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白雪在微弱的光线中明灭不定,世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神秘莫测和琢磨不透的氛围之中。这个故事连同素描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或许能够帮助你理解我想要表达什么,就是说所有事物都有某种特殊的韵味以至于你想将它们在纸上快速地记录下来。总之,整个自然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美丽。

现在我正用粉笔画一幅粗略的素描,不妨也给你展示一下吧。一个女孩在摇篮旁边,像极了你曾经提及的那个女人。采自山上的粉笔真的是一种神奇的存在。我的另外一张关于驳船船主的素描是在一幅使用中性色彩和深褐色颜料创作的水彩画之后完成的。

如果我最近送给你的几份薄礼显得寒碜和微不足道,这实属意料之中。实际上,我相信它能够彰显的意义也只能如此。一个必然的事实是,如果一个人想要领会和沉醉于黑白(白雪皑皑)世界的美感之中,他必须倾尽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而这显然难以实现。我想说的是,创作10幅素描与创作100幅素写、素描或者其他类型的作品是全然不同的。并非仅仅是数量的问题,请忘记数量。我想说的是存在一种对于世间景象的耐心,以至于一些人能够以十种不同的方式和形态去表现同一幅画像,而另外一些人却只采用水彩或油画等的一种方式。

也许画作中十之八九是不合格的,当然我希望这并不是一种常态的比例,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他画作是徒劳无功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些现在不成功的作品会在未来获得其价值和地位。

正因为如此,我相信你下次来的时候,能够察觉到新的蛛丝马迹,挖掘新的价值并给我中肯的建议。我不是特别熟悉勒麦特的绘画(你应该记得我曾经向你请教过),我熟悉的是席瑟的水彩画和他的旧版画。虽然我并不熟悉他现在所有的黑白画,我想要再次强调的是,当你在信中对我谈及某一幅素描时,对我而言实在是很难理解你字句之间的确切意味,如“你就不能做出一些调整以贴合上面提到的那些绘画吗?”我很确定那些画家的确比我优秀很多,而我也将持续不断地努力,难道你不同意吗?所以这个障碍倒并非不可跨越。但我还是想要再次向你说明,假如真的要创作一些契合上述特质的作品,我需要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耐心。当然,我也不会放弃坚持不懈的努力和矢志不渝的毅力。

虽然我已经认真听取你的建议,并尽力将它融进自己的创作过程,但如果我送给你的粉笔画不合你的心意,请不要迟疑,立刻退还给我,因为你坚决而真实的态度对我而言是一种信任。日后,只要我领悟了你话里的真谛,就会践行之前所说的原则,譬如,为了完成一幅合格的作品而至少要画十幅作品。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下次到来时,能够看到一个精力充沛、斗志昂扬的我,同时也能够以不断提出意见的方式挂念着我,可以吗?同时,你一定也要明白,有一些人虽然没有明确的目的,但仍然能够热情洋溢地投入艰苦的工作,如果他能树立目标,往往能事半功倍。上述规律同样适用于绘画。

我最近疯狂地迷恋上菲兹·伦特德的作品《干枯的香草》,你知道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欣赏科内斯或者沃迪尔。

你知道一个叫作拉格梅的画家吗?他的作品风格鲜明,自成一派,我收藏了他的一些木版画,还有一些他在吉普赛和日本创作的绘画。当你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再看一看,因为自从上次之后我又收集了一些新的作品。

阳光明媚耀眼,一切事物都闪烁着使人心醉神迷的光芒。无论如何,这就是真爱啊,这是一件何其美妙的事情!我相信任何一个沐浴在爱的雨露中的人都会心悦诚服地接受它的爱抚,因为这意味着它能够潜入智慧的深穴之中,并且精神焕发,浴火重生。爱是恒久不变,万古长存的,它或许会乔装打扮,但万变不离其宗。当一个人陷入真爱之中,它会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好像一盏孤灯突然之间被点亮了。灯一直都在那里,而且完好无损,只是它现在才获得被点亮的机会,并最终能够物尽其用。一个人会因为爱而对世间万物保持一种平和包容之心,也因此能够更好地沉浸在工作状态之中。

那些古老的救济院是如此精致美丽,以致任何辞藻在这一刻都显得捉襟见肘。尽管以色列人的设计和创造是如此完美,奇怪的是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可以说在海牙的每一天,我看到的美景是大部分人视而不见的景象。

是的,这些时常逼迫我不停思考。我记得自己和亨克斯进行过一次似乎能够洞穿事物本质,看透世间真相的交谈,他给我的触动是如此深刻。他好像要故意回避最深沉、最美妙的事物,迅捷地收缩自己的感官并且剪断想象的羽翼。我开始逐渐心存敬畏,终于明白返璞归真的意味。不过年老的生活放荡的人非常反对这种观点。而且在有些人眼里,生活放荡不羁的人们同样不是好东西,但我要告诉你,终究还是会有一些人想吃他们的蛋糕,并且任由果酱沾满脸庞。熄灭烛光,顺其自然,但没有必要过早地使用烛剪。再见。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画了一个播种者、一个割草人、一个在洗衣盆旁的妇人、一个女矿工、一个女裁缝、一个挖掘者、一个扛着锹的女人、一个救济院的男人、一个祷告的人、一个推着装满粪肥的独轮手推车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的画笔下还会有更多的形象,不过我想你应该能够体会描绘他们的过程,单凭观察和思考,是不会让人对他人的作品满意的。与之相反,假设这个人真的很欣赏,他会这样说,是的,这两者很相似,但这个作品还是技高一筹,也更严谨……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最近我在尝试用印刷的油墨画画,我先用松脂稀释,然后用刷子作画。呈现在画纸上的是一种很深沉的黑色。加入中国白调出来的灰色效果也很好。加入一些松脂后,还可以用少量的水冲洗画纸……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一个女人,或许她生来是善良或高贵的,如果她迫于生计,又没有自己家庭的庇护,在我看来是现今这个社会的庇护,她就会面临危险,堕入出卖自己肉体的泥沼。保护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更适宜的方法呢?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或是境况改变,那么娶她为妻吧。

原则上讲,我认为至少应该有人一直保护着她,直到她彻底安全。用自己的胸怀去庇护着她,即使缺少真爱。

也许这是一种理性上的婚姻关系,而不是出于个人考虑意义上的婚姻。在我刚说过的话中,你会发现我对这个问题的想法——我们能帮助一个不幸的女人到什么地步?答案是:无限期帮助。然而,倘若双方真的相爱了,忠诚是首要的前提,我记得你曾说过“婚姻(指的是合法的婚姻)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你的说法恰好说明了这个问题。基于此观点,我声明我也不知道信守忠诚是更好还是更糟。人们管这叫作“困惑”,这也使我更糊涂,我也希望有人能完全弃之不顾。我觉得有句话说的好,“一个人结婚,他不只是娶了那个女人,而且还承担了一个大家庭”,处境不好时就会感到十分的棘手与痛苦。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正如我先前在信中谈到的女人和她们母亲间的关系,我可以向你保证,对我来说,接济女人带给我的困难十有八九都直接或间接地源自这种关系。

然而那些母亲心地并不坏,尽管她们总是做不恰当的事。

但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容易变得疑虑重重,或许混在她们中间自己也会变得多疑且油滑……

在女人们和其母亲的关系这方面,你知不知道我持何种态度?于我而言明显都是痛苦的结果——那位母亲与我们住在了一起。这是今年冬天由我提议的,当时她的母亲十分窘迫……

今早收到了你寄来的钱,我已经差不多一周时间都身无分文了。而且,我所有的绘画材料都用光了。我从斯马尔德斯那儿赊了许多画纸。尽管目前我根本无法负担如此开销,但很多材料,如雕刻师的画墨和石印,我都十分渴求。我还不得不承担一些日常花销和准备口粮。同时,为了继续工作下去,我还要向模特们付费。虽然向你提要求真的令我十分过意不去,但如果可能的话,再给我寄10法郎吧。我一周的工作就指望着这些了……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如同封闭治疗她的医生告诉我的一样,那个女人完全恢复健康要几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她的神经系统依然十分敏感,而且她很容易多愁善感。

更要命的是,她又开始犯先前的错误。我称之为“在有所好转与重拾坏习惯间的反复不定”,这深深令我担忧。她的脾气捉摸不定,发脾气、恶作剧、坏习气,甚至连我也快失去了耐心。我有时真是陷入了绝望。

小男孩却表现得很好;小女孩曾病得很重,也没得到好好照顾。

然而,小家伙真是个生命的奇迹,似乎他早已与自己抗争,如今又蔑视一切社会制度与条例。据我所知,所有婴孩都是靠喝粥和吃面包长大的,但他拒不这样。尽管他还没有牙齿,他硬要咬一片面包,还能发出些怪声,叽里咕噜地吞下一切能吃的,他喝粥时从不张嘴。他总是待在画室地上的角落里,或在一些破布袋上。他会对着图纸哼哼唧唧但来到画室就变得异常乖巧,因为他似乎在找什么。他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小机灵鬼……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拉帕德来过了,我向他借了25盾,答应到了秋天就还他。我很高兴见到他。他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待到晚上末班火车才离开,我们一整天都在欣赏陈列品和画作,他还用打印机的油墨和松脂去画草图,就想看看能画成什么样。我明天去他那里看他的作品和画室。真是美妙的一天,他的外表和举止言谈都有所改变。对我来说,较之先前我更喜欢现在的他。

他的臂膀如今更加宽阔,我想他看东西的视角也同样开阔……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老弟,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给我造成的困难是什么?就在上次给你写信时,她的家人试图把她从我这里带走。除了做她母亲的工作,我没干预他们任何人,因为我不信任她家的其他人。我试着去了解那个家庭越多,我就更加坚定我的念头。现在,就因为我阻止他们到我这里来,他们就企图暗中算计谋害我。我对这个女人说明了我对她家人意图的看法,告诉她必须在我和她家人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想她与她的家人还有任何瓜葛,最关键的是,我认为她与家庭的关系会让她重回之前悲惨的生活。她们家的要求是她和她母亲应当为她的兄弟料理家务,她那个兄弟离了婚又是个无耻的流氓。她家人劝她离开我的理由是我没什么钱,而且我这样对她也没好处,只能让她做模特……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热切期盼的你的来信昨天收到了,多谢。近来我手头十分拮据,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过去一段时间那个女人没有奶去喂养小宝贝,我也非常虚弱。绝望中,我尽最后的努力求助于特斯提格。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或许这倒是个能使情况好转的办法,所以我带了张大点的素描过去,就是最近写给你的信里提到过的这张画。我在画面中的土堆前安排了一排挖掘者,有男有女,背景中能瞥见一个小村庄的层层屋顶。我告诉特斯提格,虽然我充分地认识到这幅草图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我还要向他展示,因为他已经许久没看过我的作品了。对我而言,因为我还想证明对于去年发生的事我并不怨恨。还好,他说他也没什么可憎恶的。至于绘画,他说我去年该画些水彩画,为了不再重复自己的意思,他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告诉他我偶尔也尝试着画水彩画,在画室里也画好了一些,但我自己还是更倾向于其他类型的画,尤其对人物画越来越有热情……

他表示他很高兴从画中看到我正在工作,我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让他怀疑我正在工作的理由。过后,有人给他发来电报,我便离开了……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的画快就要完成了,画中画的是一个播种人在尽是土堆的宽阔麦田里劳作。我认为这次画得比之前画的播种人更好。

我至少已经画了6幅独立人物画,这次我把人物更多置于周围环境中。此外,我细致地探索着大地与天空的画法。

而后我又对燃烧的野草,背着一麻袋土豆的人,推着独轮车的人进行了练习。我想起特斯提格让我画些水彩画的建议,但我不明白如果背着袋子的人、播种的人、挖土豆的老人、推小车的人、烧野草的人出现在水彩画中,又该如何彰显他们的人物特征。

文森特


海牙,1883年7月11日

亲爱的提奥:

我总是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翘首期望你的来信,如今终于如愿以偿,顿感欣慰。诚挚感谢你的成全。

你在信中描述的展览引人入胜,精彩纷呈。不过能在下次的来信中告诉我你最钟爱杜普雷的哪一幅画吗?同时,你关于特鲁瓦永和卢梭的详实介绍也让我能够准确地知晓他们的创作方式和绘画技巧。

一些来自特鲁瓦永前公社时代的其他绘画作品隐约弥漫着一种迷离的戏剧氛围,虽然并没有真实的人物角色跃然于上。当伊斯拉尔斯在谈论朱尔斯·杜普雷的一幅作品(梅斯达赫的放大版)时,能够看出他完全领悟了上面那句话的真谛,“它就像是一幅人物画”,散发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戏剧魅力,让人沉沦其中,欲罢不能,在时空的凝固和定格中独自获得内心的洗礼与自愈。你一定看过雅克派早期那些略显夸张的绘画,它们或许也是为了营造上述虚幻的戏剧效果,而有眼无珠的普罗大众则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

现在来谈谈卢梭吧。在雨后的秋日,草地一路绵延到视线尽头,无限远处,画面前景是遍布奶牛的沼泽地。对于我来说,这或许是卢森堡最美妙的一轮红日。强烈的戏剧氛围在这些绘画中无处不在,而且独一无二,仿佛大自然在其中展露真容和本质。伦勃朗的雕像也会给人营造同样的感觉。我们或许可以说,这其实并非仅仅是自然,而是一种天启。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我们本应该心悦诚服,顶礼膜拜,在无声无息中瞠目结舌,不能自已,但是不出意外,凡夫俗子们只会觉得它们是夸张繁复和矫揉造作的。

噢,我必须告诉你德·博克来看我了,这次会面相当愉快。另外失联很久的布雷特纳竟然也在昨天意外来访。我很开心,因为和他一起外出游走是我最初来到这座城市时最美好的回忆。我指的当然不是漫无目的地晃荡于大街小巷,而是追寻和发现这座城市与众不同的特质。这种体验只有他才能够带给我,其他人能给的只是关于这个城市的丑陋与缺失。这座城市在某些时候也会闪现魅力四射的光芒,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譬如昨天,我在努儿登堡看到工人们忙碌地拆卸宫殿对面的侧墙。所有人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石灰水泥,手推车和马匹环绕四周。寒风瑟瑟,阴云密布,所有这些景致烘托出别具一格的奇妙风格。

我去年遇见了V.D.费尔登,那天晚上我在德·博克的家里看他的素描。我曾经跟你说过,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虽然他不苟言笑,并且不善交际。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坚信他是一个天才画家。他拥有一个方形、哥特式的大脑,让人联想到粗鲁或者冲动。他有着结实魁梧的身形,同时又长着一张眉目慈善的脸,事实上和德·博克正好相反。他身体内似乎隐藏着一股男性气概和强大能量,哪怕只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希望在未来能够和他有更密切的接触,这或许可以通过V.D.维勒的引荐实现。

我上个星期天在V.D.维勒的住处。他在奶牛庭院创作了一幅关于奶牛的绘画,关于这个主题他之前做了一些相关的先锋式探索。而随后他会去一个乡村。

为了转移一下创作重心,我最近在乡村画了一些关于玉米地和土豆地的水彩画。同时也创作了一些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人物风景画。

附信中就是它们的潦草素描。一幅描绘的是人们在焚烧种子,另一幅是展现人们从土豆地回家的情形。我一直想认真创作一些人物画,主题则聚焦在人们工作的场景。

你计划8月初来荷兰真是一则让人欢欣鼓舞的消息,就像曾经一直对你说的:我非常期待再次见到你。

我热切地期盼从你那里听到关于女性在艺术领域逐渐崭露头角,并占据重要位置的消息。我觉得这是一条需要持续推进的路线,但是任重道远,还需要更多努力。有时你能够在素描本中发现一些剪贴簿,虽然形式潦草,但毕竟试图表达一些东西。

我已经和德·博克谈论过这件事情,所以现在当我在斯海弗宁恩工作时能够将自己的东西寄存在他家里。同时,我也希望能够尽快再次拜访布洛默一家,因为我与德·博克谈论过十一月他在沙龙的作品。有一张我非常喜欢,他一定还保留着草图,我想要一睹真容。

由于我不久将要去伦敦待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我相信这是推进自己工作难得的机会。同时也能够遇见一些良师益友,学习很多新的绘画技巧。我向你保证在那边不会缺乏创作素材和灵感,毕竟泰晤士河两旁水天一色,风光秀丽。

另外,当你下次来访时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讨论。希望你不要太过匆忙,我们真的有太多东西需要探究。特别的,我要做一些关于布拉班特省的耕地,纽恩南的纺织工人和乡村教堂的研究。

再次感谢你的来信和附件。务必珍重。你是否考虑带你的女伴来荷兰或者你觉得这是一个荒唐的建议?再见,我亲爱的伙伴,挥手致意。

永远属于你的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重拾画笔让我有些难过,因为一切并没有按照我所想的那样进展,我反倒希望自己没有重新开始画画。没有颜料,我一笔也画不下去,可是颜料太贵了,我已经欠了勒尔斯和斯坦姆一些钱了,他们不愿意再借给我。可我依然如此痴迷于绘画……

文森特


海牙,1883年,一个星期天晚上

亲爱的提奥:

……事实上,除了你之外我再没有别的朋友了,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能同我商量一下出国的事。

除了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事,一切如常,只是我好像有一点发烧了,我感觉有些难受。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房租啦、画画啦、面包啦、杂货啦还有修鞋子,天知道钱怎么这么不经花,现在我手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更糟糕的是,过完几周像这样拮据的生活之后,个人内心深处与命运抗争的想法最终会消失殆尽,转而被无尽的困厄所取代……

事情现在看来一团糟。只针对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那个女人还有那些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家伙们,任谁看了都会激起保护欲和责任感……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假如我能治好我的精神病,我会努力生活,发奋前进。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推迟买些有营养的东西来吃的计划,因为我得考虑其他人,还得为工作节省开支。可是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江郎才尽,相较身体强壮时相比,我的画作已经无法再取得进展。我已经能够清楚地预见我糟糕的精神状态会对我以后的工作产生多大的影响。别担心,没什么大事,这只不过是因为过度操劳和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虚脱而已。那些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有病的人又要开始四处说我的坏话,这是最严重的口头诽谤,等你到这儿来了,千万别提起这事儿。目前我工作上遇到的瓶颈是另外一回事,我相信等我身体好些了就会有所改变。我热切地期待着你的到来,我们能一起反思我的工作,能再次见到彼此……

文森特


海牙,1883年8月

亲爱的提奥: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禁不住会有一个念头。绘画在我的生活中开始得有些晚,而再多活几年对我来说也只是奢望。

如果不带感情地考虑——就像给一个估价或某种规格做计算——那么,显然,我不可能知道有关绘画的任何明确的信息。

但是,与形形色色的人中那些我们较熟悉的人的生活比较起来,或者与那些和我们有共同之处的人比较起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那些熟悉和相似并不是完全没有基础的。

至于生前我所能工作的时间,我确信我的身体还能撑大概6年到10年。

这是我最期待的一个时期,其他方面,由于想法太疯狂,以至我不敢对自己有一个明确的看法。因为这首先取决于那10年,不论10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在这些年中,如果一个人筋疲力尽的话,那么他将活不过40岁;如果一个人保存了足够的力量来抵挡一些可能降临的打击,并能设法处理身体上不同形式的疾病,那么等他到了40岁至50岁时,他将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的,并且相对来说正常的旅程。

但是这样的预测在目前看来并无多大意义。事实上,就像我开始所指出的,一个人应当为自己做一个5—10年的规划。我并不打算逃避情感或困难来让自己放松——这跟我是否活得长久没有多大关系。

另外,对于我身体的构造,我无能为力,因为那是一个医生所能做的。因此,我继续像一个无知的人一样活着,我只知道一件事:几年内,我必须完成大量的作品——其实我无须着急,因为着急也没有用。相反,我必须在完全的平静和宁静中继续工作,并且尽可能的有规律和更加专注。

到目前为止,世界之所以还没有抛弃我仅仅是因为我还欠它一笔债务和责任。可以说,我在这个地球上已经走过了30年,因为出于感激,我想要留下一些像绘画、油画之类的纪念品——这并不是说我想取悦于这个或那个学派,而是想表达真实的人类情感。

所以,作品是我的目标。当一个人专注于这个想法时,他所做的一切都简单化了。他不再是糊涂的,而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目前,我工作的进展很慢,但我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纪尧姆·雷蒙德并未留下什么特殊的荣誉(有两个雷蒙德,F·雷蒙德画日本人,他是纪尧姆·雷蒙德的兄弟),然而,他却是我给予极大尊重的一个人。他逝世时38岁,他的生命中有将近6年到7年的时间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奉献给了绘画,那个时候他都是在患有身体疾病的状况下工作。他是众多杰出的人中非常优秀的一位。

提到雷蒙德,我并不是想要将自己与他作比较,我没有他优秀,我只是想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自我控制力和意志力,这两者是由一个令人振奋的想法支撑起来的,因此,即使在困难的处境下,也能表现出雷蒙德是如何在完全平静的状态下好好工作的。

基于此,我告诉自己要在几年内成功地完成一些事,并且在这一过程中饱含真心、爱和毅力。如果我活得更长久些,那固然很好——但我不那样想。在那些年中,我必须成功地做一些事,这个想法指引着我所有的计划。现在你将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我有继续向前的渴望。也许你也能够理解我的看法,我并不认为我的学说是孤立的,因为它们一直都是一个整体。

文森特


海牙,1883年8月18日

亲爱的弟弟:

我希望你可以理解的还有许多事情,我必须继续下去。你知道绘画中错误的视角是什么吗?它与绘画细节中的错误不同,且比它更糟糕。一个单独的视角可以决定整幅作品的倾向,以及怎样能够让整幅作品更好。

好吧,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东西与此类似。当我说我是一个贫穷的画家,并且还要进行多年的斗争时,我不得不说我必须像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或工厂工人那样合理安排好我的生活。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形成了固定的观点,如果他们不从整体的视角来看,这些事情就脱离了语境。

许多身处不同境遇中的画家能够而且必须表现得不同,每一个人都必须自己做决定。当然,如果我有一些别的机会,能够换个环境生活,也没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那我的行为举止也会有所不同。然而如果用一些轻微的问题来指责我越权行事,并且最终证明我其实有权利这么做,那么这微小的建议也会让我收回我和某些人交流的意愿,甚至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们目前面对着这样的事实:除了工作,我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然而,事实上,事情相当简单,但对我而言,说出这些事情并不容易。和这些深层的问题紧密相连并不是它们的不幸。考虑到两者都占有很大的比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比内在义务与爱之间的斗争引发更多的苦恼。当我告诉你我选择责任,一切在你看来都非常清楚了。

我们散步过程中的谈话,让我意识到我并没有任何改变,我所受到的感情上的挫败会成为我永远的伤害,它被埋藏得很深,并且不会痊愈。从现在开始,那伤痛历久弥新。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最近我身上正在进行的斗争,现在仍然是未知的。我会坚持成为一个有荣誉感和保持双倍责任感的人。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我现在仍然没有怀疑她,并且以后我也永不会怀疑她有任何经济上的动机。她做的是符合理性的事,只不过是别人过分夸张了。况且,事情既然发生了,如果我一开始就断然拒绝了她,并且发誓绝不会和她有更进一步的联系,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尊重她的责任感,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并且不会怀疑她在任何事情上的意图。

就我而言,我只知道这么多,不推卸责任很重要,但是也不能向责任妥协。责任是绝对的,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我们并不需要对它们负责,对于责任,我们应该主动去做或者不做一些事。

祝你旅途愉快,尽快回信,但是你现在知道我将怎样面对我的未来。我保持着平静,从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心深处的斗争。

你永远的文森特


海牙,1883年8月19日

亲爱的提奥:

……她被挽救而没有被摧毁,这太好了。

今天早上她对我说:“对于之前所做的事情,我甚至没有思考,也没有与母亲说过。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得不去,我就不能赚到足够的钱,尤其是我还要支付孩子们的膳食费用。如果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走在街上,那一定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而不是因为我想这样做”……

如果你已经向科尔叔叔说我要离开那个女人的事,请立刻收回你的话。我不能做残酷或者不仁慈的事。我不知道今后是否会快乐地和她在一起,也许不会。这必然不会完美,幸福不是我们可以为之承担责任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要追随良知……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你可以用一个很小的证据来证明这个女人的性格是多么不坚定。我告诉过你,她向我保证不再去看望她的母亲,但她终究还是去了那里。我告诉她,如果连3天的承诺她都不能信守,又怎能期待我认为她适合永久地坚守承诺呢?……

你认为如果她离开我,对她会有好处,这一点我也认为有可能,但第一个条件是她不重新回到那些人当中,第二是她不离开她所坚守的唯一的东西,也即是她的孩子……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自己经常这样想,如果这个女人不得不离开我,自己去谋生,她就应该一直向前。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事情就变得更加困难。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她咎由自取,当然环境也给她带来了许多麻烦,比较而言,我更强调后者。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今天安静地陪了她一天,认真地与她交谈,彻底地向她解释我怎样看待这件事情。我必须去做我的工作,为了弥补我过去花费太多,我必须有一年的时间花费很少并有一些收入来源。这是可以预见的,如果我和她在一起,我很快就不能再帮助她了,而且还会再次负债。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昂贵,没有任何出路。总之,她和我必须明智地作为朋友分开,她必须让她的人来照顾孩子,她必须找到一份工作……

啊,弟弟,你看到了情况是怎样的,如果我们不是必须分开,我们就不会分开。我还要重复一下,如果我们不是不得不分开,我们就不会分开。我们不是每次都能原谅彼此的错误重归于好吗?我们太了解彼此,看不到对方邪恶的一面。这是爱吗?我不知道,但我们之间已有不可挽回的事情……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我必须说这个女人非常坚强,她像我一样对此事不开心,但她没有因此而沮丧并保持着忙碌。我刚刚买来了画画要用的材料,现在她在为孩子做衬衣,我的一些事情也能因他们而改变。

我说我们作为朋友分开,这是真的。分别是必然的事情,毕竟我比自己所想的更容易屈服。把我们两个捆绑在一起是一件致命的事情,因为她的错误是如此严重,对我和她而言都是如此。可以这样说,我们需要对彼此的错误负责……

我肯定不会再把她带到我的房子里去了,但我也不想和她失去联系,因为我非常喜欢她和她的孩子。

可能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对她过去与现在都是一种与激情不同的感觉。

我希望去德伦特的计划可以实现……

文森特


海牙,1883年,日期不详

亲爱的提奥:

……现在的计划是这样的,她将会和她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她们会轮流出去做女佣,尝试着以一种更加诚实的方式来生活……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