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先大元帅的早年生活和事功
——张学良口述录音,唐德刚整理初稿
我的父亲张作霖大元帅,是中国近代史上自孙文、袁世凯、黎元洪以后的二十馀位,有正统地位的国家元首之一。只是先大元帅却以元首之尊而惨烈殉国。中外史家对他的事功与生活的记述原是汗牛充栋的。可是关于他早年的生活,则由于文献无征而传闻异辞。目前坊间的出版品,因此也有很多记载,出诸臆测;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现在良已年近九十,很想乘贱躯硬朗、记忆犹新之时,略作澄清。庶几当代史家有人证可凭。后世读者也有信史可读。谨先从我张家的源流说起。
张氏源流
我张氏这一支原本姓李,世居逊清直隶省(国民政府成立后改称河北省)大城县,历代务农,后举家迁往山东。清季道光年间(一八二零~一八五零)复自山东移居关外,落户于奉天省(国民政府改称辽宁省)的海城县。先曾祖诞生后因姑丈张家缺嗣,被过继以延张氏香火,乃改姓张氏。先曾祖因此也就是我们辽宁海城张氏的始祖了。
先祖讳有财,原配邵氏,只育一女。继配王氏则生子三人。长名作泰,是我的大伯父,早夭。二伯父名作孚。我父名作霖字雨亭,行三。
我家既是来自直鲁而定居关外的,先曾先祖一直都有着好武的传统。这也是受区域环境和时代的影响,因为这三个区域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民风强悍的地方。居民为北方之强,重然诺、讲侠气,好武功而轻生死。前人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它也是荆柯、聂政的故乡。可见其好勇斗狠的民风是自古而然的。斯民斯土,因而一到时乱年荒、王纲解纽,地方政府失去控制的年代,则强豪遍野、争雄斗力,就在所难免了。我家在清末道光年间移居关外时,也就正赶上这个时代。在内忧外患相激相荡之中,东北既是我国的边疆,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外患了。现在且把清末的外患排排队,查考一下我父祖辈的时代背景。
日俄交侵的时代背景
中国近代史上的外患应当是从“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开始的。这时候也正是我家远祖从山东移民关外的时代。鸦片战后不久,便引发了太平天国起义(一八五零~一八六四),实在也是“鸦片战争”这宗外祸的并发症。不过这两次战祸都发生在南方,与东北的治安关系不大。可是在“英法联军”(亦称“第二次鸦片战争”,一八五八~一八六零)之役,情况就不一样了。
英法联军于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占领了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帝逃往热河避难,终于承德的“避暑山庄”。这场战争原是中国与英法两国作战的,可是当北京失守,举国骚然的时候,沙俄却乘机入侵。为时不过数月,俄军便兵不血刃地把我整个东北占领了,并且一占数年,拒不撤兵。
东北既被异族占领,清朝的地方政府自亦随之解体,然东北版图辽阔,帝俄占领军毕竟有限。地方治安无法维持,境内乃强豪并起,一以抗俄,一以自卫,终则互争雄长,彼此械斗,奉天地方也就秩序大乱了——这可说是清季东北所遭受的第一次大灾难。先祖有财公便出生于海城,成长于这个动乱的环境里。
在俄人夺取了东海滨省逐渐撤离奉天之后,时已一蹶不振的满清政府,始渐图恢复主权。然俄军虽撤、俄患未除。地方乱势已成,政府统治力量也就十分薄弱了。我老帅雨亭公就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中,于光绪元年(一八七五)生于海城。可是他年方弱冠,东北又因“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之爆发而再次秩序大乱。斯时清军一败涂地,日军入侵南满,中国地方政府失去控制,以致遍地散兵流勇,阖闾骚然。
甲午疮痍未复,义和拳运动又爆发于京畿而引起“八国联军”之入寇(一九零零~一九零一);俄人再度乘虚入据东北,满清地方政权三度解体,奉天顿成群雄割据之局。斯时先父已崛起畎亩,统率强豪百数十人据守一方,为群雄之一。一九零一年农历四月十七日,正当举国扰攘,先父枪在肩,刀出鞘,外抗强俄,内敌群雄之时,良适生于奉天省台安县桑林子之詹窝铺,为老帅之长子。斯时北京正为八国联军所占领,慈禧、光绪两宫西狩;丧权辱国之“辛丑和约”正待签字之时。举国哀嚎、生民涂炭。余适生于此时,幸与不幸,也真是一言难尽了。
良堕地不过四年,我东北故乡,又罹浩劫。盖“甲午”战后,日人囊括朝鲜,虎视东北。日俄两寇乃形成南北对峙之局。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终于爆发。两强大军数十万,置我国家主权于不顾,鏖战于我东北疆域之内,而我清政府竟腆颜宣佈“中立”。日俄两军血肉溺煳固无待言,而我无辜百姓,骨肉流离,尸填沟壑,尤百倍于日俄两寇,真言之痛心。
就在这夷狄交侵、兵祸链接、王纲解纽、群雄纷起的国家和时代背景之中,我海城张氏父子终被卷入这一不寻常的历史漩涡,由防寇自卫而争雄里闾,而出长方面,而逐鹿中原,而主政中枢。虽然这一循序渐进的政治史实都是人为因素所促成,而冥冥中岂无若干历史的规律范畴之哉?也是古人常说的:虽为人事,岂非天意耶?
聪慧而强悍的老帅童年
我父老帅幼年在群雄角逐之中的脱颖而出,虽只是他个人的故事,但是这也是一篇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的标准史例。在我国过去两千年的史籍里,这类故事真可说是“史不绝书”。且看从秦末的陈胜、吴广、刘邦、项羽、韩信、彭越等“逐鹿中原”到历朝开国的名君名将,直到清末湘淮二军(如鲍超、刘铭传)的崛起和民初各省的督军省长的成长,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故事,几乎都出于同一模式。但是在群雄竞赛的过程之中,他们个人的机运、智慧、能力与性格,也是决定他们优胜劣败的基本因素。
先大元帅早年的脱颖而出,也是受这些主观和客观的因素所支配的。在群雄竞赛中,他是有其超人的智慧、不平凡的胆识和强悍的个性的。
老帅在孩提时代,据说就聪慧过人。我幼年便听过一位父执姜大爷讲过有关我父幼年的故事。先祖当年虽极其穷困,他还是把他的独生子送入私塾,启蒙读书。据说我父于八九岁启蒙读书时,塾师拟教他“祸”“福”二字。但是塾师首先只写个“祸”字,要他想想“祸字的反面是什么”,父亲那时只是个幼小的乡下孩子,在教师的询问之下,他竟能脱口而出,说“祸的反面是福字”。他这一回答,据姜大爷说,教师竟为之大惊失色。他想不到这么小小的孩子,竟有这么高的悟性,真是“异于群儿”——这只是老帅幼年聪颖故事之一。
在一般情况下,聪明而用功的孩子,多半都是循规蹈矩的“佳子弟”,不会争雄斗狠、闹事打架的。可是我父却是个例外。姜大爷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有一次,塾师在私塾门后发现了一根一端用生铁包裹的齐眉夹棍。这种夹棍是村农械斗时所用的武器。这种厉害的武器,怎么会跑到他的课堂内来呢?教师不免要查问一下。不意他这个聪明的小学生竟坦承是他取来放在门后面的。教师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小家伙,不免觉得奇怪了,因而问他,你把这根厉害的武器放在身边,意欲何为呢?这小家伙的回答是完全出乎教师意料之外的。他说,“我看你打学生打得很厉害,你要打我的话,我就用这夹棍打回去……”
好家伙!教师不禁张目结舌。心想这个小东西,这样小小的年纪,竟如此骠悍!
报父仇的青年杀人犯
我父亲这种与生俱来的骠悍性格,事实也是当年我东北地区英雄好汉所共有的特性。前节已言之,直鲁地区原多的是慷慨悲歌的粗线条人物。这种粗线条人物一旦移民边疆,就更要加上边疆开发者所特有的粗犷了。这种现象不特在中国的东北边疆是这样,当年美国开发中西部边疆的“牧童”(Cowboy)们,亦复如此。今日吾人所看美国“西部片”电影中,边疆牧童的粗线条形象,和当年中国东北草莽英雄的行为就颇有相似之处。
这种年轻的边疆牧童,原即好勇斗狠。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夷狄横行,官府崩溃的社会条件,他们就益发可以横行无忌了。我老帅幼年便在这种环境之中,为报父仇而变成了杀人凶犯。原因是先祖有财公也是这样的一位粗线条人物。一次他目睹乡中无赖王某以赌博欺骗一少年。王索赌债,少年无以偿,我爷劝王某“算了”。不意竟与王某发生殴斗而受伤,后竟因伤致死。这时我父与二伯父都还是不足二十的弱冠青年。在父亲冤死而投诉无门的情况之下,他二人就决定寻仇报复了。后来他二人在邻人郝大爷处借了一头毛驴,乃于黑夜骑驴持械直奔仇家,逾墙而入。本拟径闯上房,刺杀王某,谁知惊动了住在前厢房的一位老妪。她警觉大呼有贼,一屋皆觉。我父一时情急,未加思考,乃以手中所持的散弹枪,一枪将惊叫老妪击毙。二人见已闯下人命乃拔门而出,匆忙逃窜。我父跃上驴背,快驴加鞭,追者不及,乃被逃脱。二伯父则因逃避不及,为追者所捕获。在那个杀人者死的年代,二伯父究非主犯,被送入官府,判了十年徒刑。我父则被列为在逃的杀人主凶,由官府画影图形,通缉追捕。在四处躲藏不得之时,适逢其时驻于营口田庄台的毅军正在招兵。老帅乃匆忙逃往营口,报名当兵。既入军旅,地方官府也就无法缉捕了——军营原是当年通缉犯的最佳避难所。
投军和退伍
我父投入毅军是在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这年正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尾声,我军新败,地方秩序大乱之时。一旦投入军旅,我父不但找到了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同时也找到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可以使他脱颖而出。原因是满清时代的军人多半都是粗鲁无文的,尤其是士兵和下级军官,大半都是文盲,而我父则是受过若干私塾教育的青年。再者当时军中纵有少数能文之士,但是我国的传统都是文武异途的。拿笔杆的人就不一定能拿枪杆,反之亦然。这样就使我老帅有个表现的机会了。——他既能粗弄文墨,更精于骑射而骠悍善战。一旦投入抗日行列,自然就如鱼得水。加以他幼年又曾学过兽医,会医马相马。当年东北亦如当时美国的中西部是土地肥沃而地旷人稀的。驰骋原野的英雄豪杰们是不可以无马的。老帅既能医马相马,他在军营之中和草莽之上的尤其是马贩子这一类人物的交游圈,也就不断地扩大了。一次盛京将军依克唐阿的爱马有病,经我父治愈,将军大喜,乃酬以巨金,我父不受,只请示将在狱兄长减刑释放。依将军允其请,我二伯才恢复了自由。
老帅初投清军宋庆部的“毅军”,原在该军马队管带赵得胜部下作亲兵(卫士),但是他锥处囊中,很快地便被摧升为哨兵(排长),旋又被调升为营务处戈什(军需)。这时甲午战争已停战。毅军奉调入关,老帅因不愿随军远离,乃退伍还乡,另图发展。这时奉天全省正是大兵之后,全境骚然。遗枪遍野,强豪四起;彼此割据自雄,互不相让。官府既然管束不了,则面积大于西欧的我东北边陲,白山黑水之间的茫茫原野,深山大泽,就成为他们这批草莽英雄的天下了。
啸聚豪强、称霸一方
前节已言之,这种王纲解纽、草泽并起,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现象,原是我国历史上,朝代更迭的基本模式。它也是中国文学上,如“三国”、“水浒”、“说唐”、“说岳”等小说书上所描写的英雄的原始形象。可是天下大乱之时,上千上万的草莽英雄,如雨后春笋一时俱起,就不免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了。其下焉者,就落草剪径、杀人越货、恣意焚掠、为害乡里。其上乘者,则啸聚豪强,组织团练,称霸一方,在无政府的状态之下,绥靖农村,除暴安良,作为地方上一种非官方的安定力量。一般黎民百姓,只要缴纳些变相的税捐(奉天当时所称保护费或保险费),则合家的生命财产,在那种毫无保障的局面之下,却可赖以确保!我父老帅当年身在草莽之时,所干的便是这个第二类——他是当时辽西一带一个有名的“保卫团”或“保险队”的头目。当地老百姓还流传很多有关他如何保护所属地区人民生命财产的神话般的故事呢。老帅在当年无数的草莽英雄之中,究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盘盘大材。一般小盗窃案的落草剪径、杀人越货,他还不屑为之呢。所以窃国则诚有之,窃钩则未必有也。
但是不论为善或作恶,这类保卫团的组织,究竟于法无据,被政府目为非法,为人民视为草莽。可是他们都有人有枪,争地盘、争群众,械斗无已时。这难免就被人视为“匪类”了。因此终老帅之世,他的出身在文人笔下就变成“草莽英雄”、“绿林豪杰”,甚或“马贼”、“胡匪”等头衔也都一时俱来。老帅毕竟是位英雄人物,为人坦率而豁达。英雄不论出身低,他对这些形容之辞,不但向不自辩,甚或笑而纳之,有时且自嘲为绿林大学毕业呢!
老帅和他早年的伙伴们
可是话说回头,在那种草莽英雄的团体里,要想出人头地,可不简单。第一这些草莽人物,个个都是不守绳墨、粗犷大胆、武艺高强、骑射皆精、性不畏死而脾气暴躁的好汉。就以他们的一般枪法来说罢。他们平时都是枪不离肩的,其射击则向不瞄准而往往一举手也能百发百中。有时枪在肩上而变起瞬息,他们可以把肩上武器一甩而下,带未离肩、枪已在手、弹已发出,而对方则已应声倒地。他们玩弄手枪,有时则有惊人的表演。他们能左手把银元抛向天空,而右手发枪,把飞在空中的银元击碎!他们的马术也是动人心弦的。在近代火车汽车尚未发明之前,马原是世界上人类可以利用的,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因此在当年东北的原野之上,大豆高梁的青纱幛里,这些马上英雄,进攻退窜,日行数百里,真是来去飚忽。这样不特使进剿他们的满清军警无法捉摸,纵是日俄两寇的现代化大军亦畏之如虎。当年驻在东北的日军即有句口语说:“十个清军,敌不了一个日军;十个日军,敌不了一个‘胡子’”。可见“胡子”纵在骄横的日军眼中,也是万般骠悍的。但是“胡子”也有他们的短处。他们强悍而任性,个人英雄的色彩十分浓厚。要把他们组织成军,从而驾驭之,指挥之,真是谈何容易?而我老帅最后终能纠合群雄,一匡天下,驾驭之、指挥之,使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奉军”和后来“东北军”最初的骨干,亦可想见其难能可贵了。
约而言之,我老帅之所以能够统率若辈组成劲旅的道理,莫非是他们所具备的本领,老帅全有之;而老帅所具备的领导才能和机运德性,则为他们所无,所以才能折服众心,领袖群伦,终于巍然独尊。
在性格的某些方面,我老帅原也是一位“妈拉巴”不离口的粗线条英雄好汉。骑射皆精,枪法尤其出众。他那右肩高、左肩低的体形,便是他少年时代枪不离肩的习惯所造成的。而他射击的快速准确,也是他压服群雄的第一项本领。在一次与邻近团练头目杜天义为争夺地盘而发生决斗时,老帅便以快捷枪法把杜氏击毙,自己只略受轻伤;终以恩威兼施而兼并了杜家人马。在此役先后,他也曾击杀一回族团练首领项昭子;并制服了威震一方的海沙子而代统两团徒众。后来在老帅部属中赫赫有名的汤玉麟将军,当时便是海沙子的部属,有人枪四十馀条。
老帅除以武力服人之外,他也是一位才德两兼的政治领袖。我父的体格和容貌,并不是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关东“胡子”,彪形大汉、威武森严。相反的,他只是中等身材,而皮肤白皙,举止文雅。说话声音也并不太高。因此他的远道访客,骤见之下,闻名久,识面初,无不同感惊奇。如孙中山的代表孙科,和段祺瑞的代表曹汝霖,初见我父时,都觉得他北人南相,俨然是一位恂恂儒者。哪里是什么“绿林豪杰”和“红胡子大盗”呢?而他的案犊如流的行政才能,和简朴逾恒的私人生活,再再都使他们叹服不尽。(德刚按:孙曹二人对张的评语,可参见二人的回忆录。)
至于老帅自己的部属对他的观察,则觉得他是一位明察秋毫、有威有恩,而赏罚分明的长官;同时他也是他们大家庭中有慈有爱的大家长。大家对他也是矢勤矢勇、亦忠亦贞而生死不渝。
我老帅就是这样威恩并施,逐渐统一了附近诸侯而威震辽西。一时英雄好汉,相率来归,不用说当时虎踞一方的什么“四霸天”、“南霸天”、“北霸天”(冯庸先生的父亲那时也是诸“霸天”之一),逐渐销声匿迹;纵是一批比我父资格更老的“团总”如冯麟阁、张景惠等也都乐意降格相随,甘为老帅部属。再加上老帅初出山便结为弟兄的张作相一伙,这一小核心力量也就不可轻侮了。虽然他们合在一起的人枪尚不足二百,但是外抗强寇、内并群雄,战斗经验可说已十分丰富。加以各路英雄,望风归顺,潜势力是不可估计的。他们因此也就引起官方瞩目,为后来巡防营的逾格招安,奠立了基础。
我国古史上三国鼎立之初,曹孟德在削平华北群雄之后,曾说过:“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句话在清末东北也颇可引用。我老帅当年如不把这些割据的团练统一了,正不知还有多少南霸天、北霸天来继续鱼肉乡民呢?把他们统一了,对安定桑梓也不无贡献罢。就在我父事业初奠,捷报频传之时,我适哌哌堕地。公私双喜同来,老帅乃把我取个乳名叫“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