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

我第一次仔仔细细看老爸的脸,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但我真的没有在那天以前和老爸说话的记忆。不仅如此,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第一次见到的老爸模样,印象深刻,至今还留在脑海中。

那个傍晚,他一进家门就大喊:“拿酒来!”母亲回了他一句,他立刻掀翻饭桌。完全是漫画中的烂醉流氓模样,那是我对老爸的最初记忆。

在那以前,对我来说,老爸像个原形不明的怪物。像人们传言里,藏在洞窟湖底,有人接近便会现身,但从来没人见过的怪物。因此,当我看见他掀桌时,就有种“怪物终于现出原形”的感觉。

当然,在上小学以前,我也知道老爸叫菊次郎,是油漆匠。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正面相对过。现在想起来,大概是疼爱我的母亲和祖母,刻意不让我看到几乎每晚烂醉发酒疯的他。

一到晚上,母亲和祖母必定要我早早睡觉,我虽然不想睡,但听到“快去睡”,也只能无奈地走进隔壁房间,钻进被窝。不久,听到老爸回来的动静。

不一会儿,就传来打人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然后是祖母不停劝阻:“住手!你干什么!”最后是老爸的怒吼:“啰唆!老太婆……”这种情况始终不断。

我们家有母亲、祖母、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么多人挤在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子里。但不管老爸怎么发酒疯,只要大哥一回家,他立刻缩进后面的房间。我想是因为大哥很有出息、脑筋好,老爸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关系。

我曾经带一只狗回到那个狭小的屋子,引起家里大惊小怪。那是一只杂种狗,附近煎饼店的老板娘说:“可以的话,带回去养吧。”母亲起初强烈反对:“你爸一定会生气,还是扔了吧!”怎么也不肯点头。因为老爸很讨厌动物,留在家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没办法,我只好带到附近的野地丢弃,可是没多久,那只狗自己跑回我们家门口。我好喜欢那只狗,想养得不得了,但母亲还是无情地吩咐:“丢到更远的地方去!”

左思右想,我想到一个好方法。我先带狗到比较远的地方,隔了一段时间,又带它一起回家。

“妈,这只狗好聪明,我迷路了,跟在它后面才回了家。”

母亲听了笑着说:“真是好狗,养了也好。”

现在想起来,那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耍心机。

我们把狗养在玄关旁边。果然,老爸很讨厌它。

于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它都会让我们知道老爸回来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全家人立刻做好心理准备。不久,“呜”一声狗叫。是醉醺醺的老爸踹了它一脚。母亲立刻说:“你们快点去睡,他又喝酒了。”把小孩都赶到隔壁房间。简直像空袭警报。

那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有天晚上,那只狗不再哀叫,换成了“汪!汪!汪!”的厉声嘶吼,接着听到老爸的惨叫:“干什么!畜牲!”

原来狗发狠咬住了老爸的脚。

老爸大怒:“饶不了会咬主人的狗,宰了它!”

母亲说:“杀生会遭天谴!”

老爸这才住嘴,拖着脚进屋,一路喊“痛死了”。那模样真的很蠢。我和姐姐躲在棉被里假装睡觉,拼命忍住笑声。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爱摆架子的家伙,一旦失态、出丑,特别好笑,那是闹笑话的基础。从当时全家人鸦雀无声到放声大笑之间,有如世界停止的气氛,那种感觉,无疑是我搞笑的原点。

那次骚动后,狗一看到老爸就躲起来。它肯定也在反省自己干的好事。

提到狗,记得母亲给老爸取过一个绰号“艾斯”。老爸喜欢理发,即使头发还不长,也要去理个发。当时理一次发的费用和一碗拉面同样是三十日元。每次理发,他一定抹发油,然后顶着油光光的脑袋回家。

当他接近家门时,母亲就对我们说:“艾斯老大回来啰。”

艾斯是我们后面邻居家养的狗,毛色漆黑有光泽,总是浑身油亮亮的。

那种黑色光泽就和刚从理发店回来的老爸头顶一模一样。

“弄个艾斯一样的脑袋,也不会了不起的。”

母亲在老爸背后一直用那个名字叫他。

有一次,老爸满脸是血地从理发店回来。

那时候理发便宜,店里总是挤满客人。老爸常去的那家只有老板和伙计两个人,从早忙到傍晚,累得手脚有点不听使唤。那天,老爸去时正好碰上。

“痛死我了!”老爸捂着脸回家,脸颊和下巴黏着几条血丝,成了红色条纹模样。母亲惊问:“怎么了?”他苦着脸说:“理发店那家伙帮我刮脸时打瞌睡,结果就这样了。”

“为什么不当场说他?”

“不好意思嘛,我一喊痛,他吓一跳,这才好好帮我刮,可是过没多久,剃刀一滑——大概太累了。”他腆着西瓜皮模样的脸,呻吟了好一阵子。

老爸没喝酒的时候,是个胆小怯懦的人,我常看到他那样。冬天时,我家附近,大伙儿常常聚在一起烤火取暖。就在屋宅之间的空地上,搜集枯草,烧起火堆,街坊自动靠拢过来,闲话家常,老爸也特别喜欢烤火。

有一天,老爸看到有人烤火,立刻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地跟母亲要地瓜,然后抱着一堆地瓜跑回火堆旁。

他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把地瓜埋进火堆,然后回家等着地瓜烤熟。这期间,他不停看钟:“还没烤好吧?”坐立不安。不久,“四十分钟了,应该烤好了”,他站起来,带着我回到火堆旁。

可是,任凭老爸在火堆中翻找半天,也没看到期待中的烤地瓜。他把枯叶都翻了一遍,还是没看到。他狐疑地打量四周,只见附近的农夫正一边呼气,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地瓜。

老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说,直接回家了。没说“那是我的地瓜”。一会儿到家,却又气得直跺脚,“那个老家伙,竟敢吃我的地瓜”。

即使对幼小的我而言,那也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爸只参加过一次我小学的观摩教学。

母亲是典型的“教育型妈妈”,即使是“父兄日”,她也必定参加,可是那天正好碰上亲友的葬礼,于是由老爸代她出席。

当母亲说“不好意思,今天请你去趟学校”时,老爸坚决不肯。“不要,我不想去。”他拼命推托。对可能小学都没毕业的中年大叔而言,学校想必是个难以应付的地方。

结果,他还是被母亲说服。但是当天早上我出门时,他已经抱着一瓶清酒在喝。然后,借着酒劲来到教室。

身穿印着“北野”两个大字的工作短褂、脚踩胶底短布袜的他,脚步踉跄地走进教室,四周立刻升起一股异样的气氛,就像Luck 7的短剧似的。而且,酒气冲天。

当老师说“知道这题答案的人请举手”,几乎同时,我听到背后老爸的怒吼:“快点举手,你这家伙!”我心想“你这醉鬼还不快点回去”,又听到他对旁边的同学母亲大吼:“怎么?瞪什么瞪,你这家伙!”肯定是那位伯母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打扮得这么高贵,这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无法充耳不闻的话语连珠炮似的蹦出来。老师终于忍不住:“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北野武的老爸,混蛋。”老爸威吓说。老师只回答一句:“请你回去。”老爸瞪了老师几秒钟,狠狠撂下一句:“你这家伙给我记住!”走出教室。留下我难为情地缩着身子,静待下课铃响。

这件事还没完。母亲听我讲述经过后,隔天带了一盒点心到学校道歉。

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藤崎刚从大学毕业,大概对为了我拼命鞠躬道歉的母亲颇有好感,在那以后,常常来我们家玩。

母亲也很高兴,老师来时,一定留他吃饭,还和其他同学的母亲一起到老师家洗衣打扫。她是那么努力想让我的成绩好一点。

后来,藤崎老师在我们家吃完饭后,有时喝点酒,醉了就直接睡下。母亲不但没有嫌恶,反而体贴地帮他盖毛毯,令老爸非常不爽。有天晚上,老师回去后,老爸突然暴跳如雷。

“趁我不在时把那家伙弄到家里,你们搞上了是吧?”

母亲一脸不耐烦,不屑解释,这更让老爸火上加油,铁青着脸继续怒吼:“想养小白脸啊!”

那时候我还不懂“小白脸”和“搞上”的意思,完全不理解老爸在气什么。只知道他在说藤崎老师的坏话。

后来上了高中,突然想起这事。原来老爸当时是怀疑母亲和老师的关系,我还真是够蠢的。

总之,老爸比别人加倍害羞又胆小,如果不喝酒,想说的话根本不敢开口。可是一旦发飙,就无法对付。他是那样的人。在我生长的东京旧市区,那种类型的男人很多。

母亲这样说老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讨厌他,连吸入他呼出的气都讨厌。”但跟他生了四个孩子,又怎么说?我无法理解。

母亲知道我明显继承老爸的血脉时,颇有怨言。的确,两个哥哥不太喝酒,很能自我克制,绝不发飙。只有我,抽烟喝酒打架……或许我一个人继承了老爸的所有缺点。

老爸没有像样的爱好,唯一的兴趣是喝酒。工作完时必定去喝,去的地方也都固定。

一下班,先直接到信浓屋酒馆喝一杯,配着冷冷的日本酒,吃点味噌小黄瓜和炸竹鱼。下酒菜就是固定那两样。有几分醉意后,转到小钢珠店金龙会馆,偶尔会赢几包香烟和口香糖,但大半时候是两手空空离开。最后再到志野婆婆的店里继续喝,完全过瘾后才回家。每天晚上都是同样的路线,固定得就像森林里的野兽步道。

因此,黄昏以后要找老爸,非常简单。只要循着那条路线反向而行。发薪水的日子,母亲会派我去找老爸,我先到志野婆婆的店,再去金龙会馆,然后去信浓屋。总会在其中一处找到他。

最常看到的,是他摔到水沟里的模样。那时的水沟不像现在的窄,约有两公尺宽,有些地方铺有木板盖,有的地方没有。老爸常常醉得滑到水沟里,我好几次帮浑身泥泞、动弹不得的他爬上来,他那时简直像个走失了的痴呆老人。

老爸的糗事,要多少有多少。没有爱好的他,在工人们流行钓鱼的时候,也被带动想去钓鱼。但他是那种凡事不受教的性格,坚持自己制作钓竿和浮标,还夸口“我绝对比他们厉害”。

有一天,他起个大早,出门时还斗志昂扬,回来时却不但两手空空,还全身湿透。那天明明是个适合钓鱼的晴朗好天,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说。后来听别人说,是他等鱼上钩的时候喝了太多,想跨在水面的木头上,结果掉进水里。大家听了,爆笑不已。

记得他第一次在家泡澡时,也是搞得鸡飞狗跳。

家里买了桧木浴桶,装好锅炉和烟囱,建成一间三个榻榻米大的浴室。老爸兴奋得直说:“泡澡还是得在家里,怎能到澡堂那种肮脏地方呢?”完全忘记以前特爱澡堂,几乎天天都去报到的事。

他进了浴桶后,发现只是温水,大声叫我多加一点柴火。我也是第一次烧水,不知道分寸,不断把木柴丢进炉子里。突然发现老爸久久没有声音,觉得奇怪,探头一看,只见他浸在浴桶里,闭着眼睛。露出的脑袋,脸孔涨得通红。浴室里浓烟弥漫。

我赶忙呼叫哥哥,两人合力把他从浴桶里拖出来。他躺在客厅,身体软塌塌地动也不动。“老爸死啦!”家里霎时乱成一团。

“去买冰块!”

“该叫医生吧!”

“小武,快去!”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时,老爸“啊——”呼出一口气,大家才放下心来。但他还是那样躺了好几个钟头没动。如果当时再泡久一点,他可能真的就死掉了。

隔没多久,有一天,我又去烧热水,突然看到锅炉旁有我心爱的球棒握柄。

我问在旁边的老爸:“这是什么?”

“还用问?看就知道了,柴火啊。”

我不由得头皮发紧:“不是柴火吧,是球棒握柄。”

他却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那玩意儿。”

老爸没想到那是我拼命存钱买来的球棒,因为使用过度,油漆剥落,变得黑黑的,他一定认为拿来当柴火烧正好。那是我头一次想狠狠揍他一顿。

家里每个人都受过老爸的祸害。姐姐心爱的鸡也被他炖成鸡汤。那只鸡还是毛绒绒的小鸡时来到我家,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人家送的。姐姐给它取名叫“小皮”,细心照顾。好不容易长大后,有一天,姐姐放学回家,没看到小皮。

她到处寻找,这时闻到厨房炖东西的香味。姐姐跑进厨房,看见难得下厨的老爸站在炉子前。

“看到小皮没有?”

“在锅里。”

那一瞬间,姐姐哇哇大哭。

我虽然觉得老爸太过分,但是肚子好饿,闻到鸡汤的香味,忍不住也和老爸一起大快朵颐。不料,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也坐上桌,连我都惊讶。

“小皮,你好可怜哦,变成这个样子。”姐姐嘴巴这么说,筷子已伸进锅中,还一连吃了两碗。

也许换成现在,我会说:“那是小皮啊!”但那时不只是肚子饿而已,小皮变成炖鸡以后,就不再是小皮了。当时是那样的时代。

受害最深的应该是大哥。老爸在他的订婚宴上喝得烂醉,大吵大闹。

大嫂的娘家在栃木县开洗衣店,她父亲是洗衣公会的理事,颇有地位。

老爸穿着奇怪的和服,刚开始还正襟危坐,客气地说:“我家臭小子能娶到这么优秀的姑娘……”但喝酒后便乱了套。他的酒疯上来得快,两眼一直,冷不防就冒出:“这女孩怎么搞的,长得真丑。”

他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

“是没人要?硬塞到我们家来。”众人哑口无言。他接着缠上新娘的父亲,“你是什么东西?从刚才起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不过是开洗衣店的,你这家伙。”

新娘父亲虽有气度,也终于按捺不住。

“大家都不说话,你更威风是不?什么不过是开洗衣店的!你呢,不过是个油漆匠,不是吗?”

这一回嘴,更是不可收拾。母亲气哭了,祖母拼命打圆场,但情况越发恶化,简直像战场。

要是平常,这桩婚事肯定搞砸。奇怪的是,哥哥还是顺利结了婚。虽然有当事人两情相悦,但也要感谢新娘父亲的宽宏大量。通常,谁会把女儿嫁到有那种公公的家呢?

那天的婚礼在我们家举行,老爸又喝得烂醉。邻居都来喝喜酒,家中的隔扇门全都卸下,敞开屋子摆席宴客。起初一切正常,后来老爸说“今天太高兴了”,接着不慌不忙脱光衣服跳起舞来,真拿他没办法。而新娘穿着传统礼服,顶着头纱啜泣。

不过,二哥则让老爸成为撞车逃逸事件的受害者。他读大学时,考到驾照后,忍不住想骑车,就跟朋友借了摩托车出去兜风。没多久,他就脸色惨白地回来,垂头丧气地说:“撞到人了。”

母亲也不知所措,想了一下,嘱咐我:“小武,记住,警察来了,什么也别说啊!”接着吩咐二哥,“先睡吧,车子就放在那里,什么都别说,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开始铺床。

这时,老爸回来了,鼻子流着血,血都染到衣服上,自行车前轮也扭曲得不成形。只见他气呼呼大吼:“这附近有个家伙撞了我就跑。”大家瞬间明白:二哥撞到的是老爸。

在大家紧张至极时,一副蠢相回来的老爸,让人忍不住想笑。实在按捺不住了,一家人哈哈大笑。只有老爸一人莫名其妙,流着鼻血,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爸除了酒品差,还有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明明没钱却爱买新东西,街上有人兜售,立刻上钩。他常常上街头叫卖者的当,买些完全没用的东西回家,惹母亲生气。

现在我手边的老爸纪念遗物——雪屐,也是其中之一。老爸买它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盛夏酷热的艳阳天,他一副“买到好东西”的样子,喜滋滋地回家,脚下发出“铃、铃、铃”的声音。仔细一看,崭新的雪屐后跟部分,绑着一个小铃铛。“这双雪屐怎么样?鞋带是鳄鱼皮,踏板用的是好材料,还有,这个铃铛,是纯金的哟。”

老爸得意洋洋。母亲瞥了一眼,摆出“又来了”的表情。

“别傻了,纯金的铃铛能拖在地上到处晃荡吗?到底多少钱买的?”

老爸说出价钱,怎么看都像是正常价格的十倍。他大概以为那是真的纯金铃铛。但是不论母亲怎么反驳,他都不听:“吵死了,混蛋!”

我也不知道那双雪屐怎么成了老爸留给我的纪念遗物。

老爸这个人,即使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也会一直使用。我想起他戴的那枚印章戒指。金光闪闪,戒台是枚印章,怎么看都是便宜货,低级得不像样的东西。

自从买了那枚戒指后,老爸整天等着邮差上门。邮差一来,他立刻冲到门口。

“没有印章,用这个代替吧!”坚持要用那枚戒指按印。万一母亲替他盖了章,他会真的生气:“混账,用印章时要告诉我!”

而从那时起,他去信浓屋喝酒,必定戴着那枚戒指。右手拿着酒杯,不自然地盖住左手,故意要让旁人看到戒指。

“老菊,这戒指不错嘛!”

“咦?你怎么知道?”老爸语气掩不住得意。

要付钱时,又会突然跟老板说:“收据拿来,我要盖章。”

老板吓一跳,因为老爸从来没要过收据。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说什么啊,收据上是盖我们的章!”

老爸听了,搔搔脑袋,简直像演了一段蹩脚的相声。

家里刚装电话那天,想起来也让人忍不住喷饭。

虽然没什么钱,但我们家里买电视、装电话,在邻里都算早的。

那天,电话装好了,老爸呆坐在刚装好的电话旁几个钟头。最后,他终于气得忍不住大吼起来:“怎么都没人打来?”

你又没告诉别人电话号码,当然不会有人打来。可是,他一直焦躁不安。没办法,哥哥只好骑脚踏车到火车站,从那里打回家。

电话铃响了,母亲催他“快点去接”。老爸却说:“别开玩笑,谁知道是谁打来的?混蛋。”他一定突然害怕起来。磨蹭了许久,终于拿起话筒,一开口就是:“哈啰!”

哥哥想必也吓了一跳。

“我是老爸,你是谁?”问这种蠢问题,除了哥哥还会有谁啊。接着他说“听得到啦”,便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之后,他又想打给人家,可是那时候我们认识的人里有电话的不多。没办法,只好打给工头,但也无话可说,随便敷衍两句就挂掉电话。不久,又打过去。

第三次打过去,工头生气了,骂他:“明明没事,打来干什么?”总算制止他再打了。

现在的年轻人若是见到我老爸,肯定说他是“天然呆”。


这话从我这做儿子的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点奇怪,但老爸工作确实很认真,从没见他怠工休假,只要有工作,哪怕是星期天,也一大早赶在约定的时间上工。

我和二哥常去帮他。中学时,星期天特别想打棒球,但还在睡梦中就被二哥叫醒:“小武,起来,跟爸干活去。”

我无奈地起床,跟着他们走。别人都在玩,为什么偏偏我要工作?这令我懊恼不已。

老爸身高只有一米六几,但身体结实,动作敏捷。到了工地,不绑安全索就站在四楼高的地方,轻松自在地刷油漆。踩在悬空的板架上,旁边放着油漆,弯着上身用力刷。那个姿势宛如攀岩。

他常去附近的工厂刷油漆,有一次,他在石棉瓦屋顶上轻快移动,突然不见了人影。原来屋顶有个洞,他一脚踩空掉下去,而油漆正好当头罩下。

回想起来,他工作似乎没有受过大伤。板架有时候坏了,油漆匠受伤是常事,往往只有老爸没事,大概天生具备运动神经吧。我感谢老爸遗传给我的,也是那个运动神经。老爸常自诩年轻时做过器械体操,但肯定是骗人的。

老爸常把“我不是普通的油漆匠”挂在嘴上,“我和宫大工一样,能把木头漆得晶亮”。这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木头刷上底漆,再上清漆,光泽十足。他似乎擅长用这种手法把小酒馆的墙壁弄得亮晶晶。

我常去帮他清洗神社建筑的尘垢,先用烧碱水冲被灰尘、香烟熏黑的原色天花板,刷洗掉灰尘污垢,天花板干了以后,再涂上清漆。这工作说起来很简单,可是烧碱水浇在天花板上,会滴得我们全身都是。这是需要动员全家人一起的麻烦工作。

更惊讶的是,老爸会先用手指蘸烧碱水放到嘴里,一面尝一面摇头说:“不行,还甜。”这都是很危险的行为,但他不在乎:“这东西不尝就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也说“漆这种东西,尝多了以后,身体就习惯了”。听说油漆匠当学徒时,就开始练习一点一点品尝油漆。好像不这样锻炼下来,就会中毒,不能工作。从那以后,我对这些工匠都抱持敬意。


有一年,老爸的工作一直忙到除夕。就要过年了,工厂找他刷油漆,于是全家总动员,完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回到家里,母亲立刻煮过年吃的荞麦面条。

“今年终于平安结束了!”母亲吃着面条,突然想到:“看样子债主不会上门了吧?”

“混蛋,当然不会来,都除夕晚上十一点多了!”老爸笑说。

但就在差十五分钟过新年时,大门猛然被推开,只听到一声“北野桑”。

瞬间,全家僵在那里。

没办法,二哥赶紧骑车奔到工头家。“对不起,请先借我们工资。”总算度过年关。

说起来虽然凄惨,但当时债主上门,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好伤心的,觉得很平常。我还记得后来大家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条。

那样的老爸有天突然不工作了。他到了七十多岁,却仍以为不工作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万万没想到一开始休息,就永远停止工作了。

在那不久前,他下工回家,常会呼吸困难,大口喘气。大概心脏有点问题。他还说:“我不中用了。”终于有天,老爸断然停止了工作。

后来的老爸,不断进进出出医院。情况恶化时住院,两三天后出院。烟抽得比平常多,酒也喝得比平常多。于是身体又恶化,又进医院。倒下去又爬起来,倒下去又爬起来,像个不倒翁。

当哥哥的身体和臂力都比老爸强以后,老爸不再发酒疯。有一次,被哥哥呵斥:“别太过分!”从那以后,他就算骂“混蛋”,声音也像蚊子叫,顶多趁哥哥不在的时候嘀咕“你这混蛋”,样子有点可悲。

生病更增加了他的胆怯,泪腺特别发达。一点小事情就说“是我不好”,然后放声大哭。中风以后,成了爱哭鬼爷爷。

从那时候起,他和母亲的关系,就像是一搭一唱的相声组合。母亲总是面不改色,言语辛辣地数落他:“这个人真是蠢蛋,就会喝酒,脑筋都断了,右手抖个不停,拿得住逗弄猫咪的狗尾草吗?”“让他去逗猫,恐怕会被咬得满手是血。”“啊,热死了,还拿得住扇子呀,那就不用开电扇啦。”对这些刻薄话,老爸只能回以“混蛋,你以为我是什么”,毫无气势。

就连我都想劝母亲说话不要那么过分,但那是她对年轻家暴岁月的反扑,以前被老爸拳打脚踢从而产生的报复心。

老爸最后不能下床,身边的人也不轻松。

他住的是四人病房,另外三个病人不是脑梗,就是癌症晚期。尤其是脑梗的老爷爷,整晚哇哇号叫。听到那叫声,本就怯懦的老爸就跟着哭。后来,癌症病人死了。晚上家人来看他,他说“那个老爷爷死了”,随即又哇哇大哭。于是,惹得脑梗的老爷爷说“我也要死了”,叫得更惨。然后是老爸接着说“我也不行了”,哭得更凶……简直是人间地狱。


生性胆小的老爸,这辈子可能只有母亲一个女人。虽然夫妻争吵无数,但从没一次是为女人的事情。工会团体旅行到热海,在旅馆观赏八毫米胶片的成人影片,大概算是他唯一有关女人的乐趣。

因此,闹出私生子骚动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周刊记者突然来找我,劈头就说:“菊次郎好像有私生子!”我立刻不假思索,回他:“别开玩笑,我爸没那个胆子。”

当然,调查后知道是误会一场。认识老爸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作证:“就只有他不会做这种事。”

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简单。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谅解老爸的呢?

小时候我总埋怨怎么有个这么差劲的父亲,向往有个体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个会打架,常给孩子零用钱,也会适当管教孩子的父亲多好,从未对老爸满意。这种心理,在我离家自己赚钱后也没变,或许这就是我直到今天还像个调皮小鬼,无法成熟的原因。

最近,我突然发现老爸在世时是常对我笑的。我几乎没有他跟我说话的记忆,但随时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帮他刷油漆时,他笑着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浓屋接他回家时他的高兴表情,不知怎的,时时浮现脑海。难道过了五十岁的我,终于变成能够谅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回想起来,我用老爸的故事编了好几个相声段子:

“混蛋,男人跨出大门一步,就有七个小人等着。”

“是七个敌人吧。有七个小人等着的是迪斯尼乐园。”

那是老爸和母亲的对话,原汁原味。老爸在信浓屋听到其他客人说的谚语,回到家立刻现学现卖,得意扬扬,但每一次都说错。

“人啊,最重要的是忍耐,因为三个人坐在石头上。”

“是三年吧?三个人坐在石头上干什么?”

母亲一脸“这家伙真蠢”的表情,那模样已经进入相声的世界了。

记得小学时,邻居家遭小偷。听到有人喊“有小偷”,大家都冲出去抓贼,有个寒伧的男人拼命往前跑,木匠和蔬菜铺老板在后面追:“给我站住!混蛋。”老爸也拿起铁锤,“看我砸死他”,加入抓贼的行列。大伙把小偷逼进了死胡同。

没想到前无去路的小偷一转身,不慌不忙抡起手上的棒子反击。那一瞬间,追兵全部向后转,全速朝向看热闹的我们这边跑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老爸。小偷就这样顺利逃脱。这岂止是丢脸。

我一面是无语,一面也觉得掉头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剧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说父亲会用背影向儿子传达一些什么,但是老爸让我看到的尽是愚蠢的姿态。

老爸过世已二十年,他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问哥哥,也说不知道。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其他字,肯定小学都没读过。

母亲说老爸是弃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没见过老爸家的亲戚,我上电视以后,也没有人上门认亲戚。因此,他有什么样的家世,我完全不知。

小时候遇到的“怪物”,在还未现出原形的情况下消失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与实际人物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