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讲台上的教练 球场边一堂奇怪的课
多特蒙德,2006年7月4日,世界杯半决赛之日。还差几个小时,我们就将走上球场,迎战德国队——国际足球界的经典对手。两支伟大的球队,各自肩负着辉煌的历史,他们一直都在为夺冠而战。
在此前一路走来的比赛里,仅仅树立所谓的“光辉形象”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是在那些友谊赛当中。这些比赛更是机遇,由此,球员们不仅意识到他们正在参加一项具有最高水准、异常重要的比赛,还能感受到自己作为国家形象之代表者的荣誉。毫无疑问,这种使命感从某方面来讲确实能够鼓舞人心。
代表着整个国家,象征着她的荣耀(为什么不呢?)及其传统,这种想法当然是一剂推动自身进步的催化剂。但同时也不应低估心理因素的影响,比如畏惧失败、担心拿不到冠军、害怕会搞砸等等。
这样的失败或许不只是意味着个人的失败,面对着在台下观望你的整个世界——足球专家及球迷们,搞砸了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而偶然的失败,即使是遭受不公正待遇,或许也会使球员的挫败感放大好几倍:也就是那种希望落空,并且认为自己辜负了人民厚望的悲观情绪。而且人们恰恰喜欢通过这类赛事,而偏偏不是其他的许多比赛,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轮回中,在这支球队中,重新回味自己国家的荣耀与价值。人们常会评论那些运动员,尤其足球队员,是一帮不怎么爱国的小屁孩,或者会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意识不到身披蓝色队衫的分量和意义(可不只是体育意义)。“他们只想着钱、女人,还有疯玩儿。连国歌都不唱!”
有多少次,我都听到了这些被反复挂在嘴边的责备声!出于友善,我当然不想一味强调这些孩子有多规矩,也幸亏没这么说!所有人都爱玩,不单单是那些小伙子们。当有人开始放松、懈怠时,应该以合适的方式来打断他。
我也将谈论这些方面。但是,说到此处,让我真正难以忍受的是那些无凭无据、不着边际的指责。我希望某些道德家,那些时刻准备着谴责一切社会阶层(比如足球队员这个阶层)的人,可以尝试着去看看我们的小伙子们是如何训练的,去听听他们的梦想,去感受他们的热情。
但愿会出现这种情况,比方说,这些很容易出言不逊的诽谤者愿意去感受一下球场边、球员更衣室的气氛,例如在一场重要比赛开赛前的几个小时,正如2006年7月4日那次一样。
只需看着他们的眼睛就够了,你会从中读出“威震天下”的渴望,同时又掺杂着对失败的畏惧,就连我自己也在灵魂深处产生过这种复杂的情绪。一个人总是在别人的目光中寻找安全感,但与此同时,他也会这样说:“有我在,你可以依靠我,依靠我全部的力量。”
言归正传。那天早晨,就像我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那样,我召集好全队进行技术上称之为“收尾训练”的赛前训练。我要做的是公布最终的球队阵型,这个信息我从不会提前透露给记者,并同队员们一起讨论比赛的战术安排,即各种方案、策略以及其他内容。
所有球员到场后,我宣读了本次参赛队员的名单,正如上文所说,我本应该安排正式参赛的球员前往训练场,试试我认为能有效击溃德国队的战术与动作。然而结果并不是这样!我告诉小伙子们:“今天上午我们不做训练!我会给你们上一堂课……”
他们的表情十分疑惑,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这确实打破了常规,况且这项常规也由来已久。其实这是一种赛前放松的形式,就像学生在考试前一天,甚至有时是前几分钟所做的那样。就连那些准备得最充分的学生,或者“书呆子”(如果你们愿意这样定义的话)都会放松一下自己。
他们会再次整理一遍思路与概念,重复一下课程内容,即使这种重复根本不会为他们的准备锦上添花。如果一个学生什么准备都不做,自然最后时刻的放松也不一定能帮助他通过考试;同样,那些准备得最充分的学生也不是靠考前再瞥几眼复习资料来为自己加分的。
对于我们来说,训练准备与战术设置当然不可或缺:那段时间,我们每三天进行一场比赛,而且已经经历了五场交锋。但是,提到所谓的“收尾”训练,除了起到提醒球员关注那些最重要、最基础的要领,帮助他们活动筋骨的作用,有时还会带来反作用,学生们对这种反作用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知道的可不比运动员少。
就这样,我打破了清晨集训的常规,撇开方案、策略不谈,而是选择向他们讲述死亡这一话题。那些困惑的表情瞬间转化成了惊讶,还有些许嘲笑浮现在那些最“幽默”的队员脸上。
如今,回想当年,我承认他们当时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一位教练集合全队来谈论死亡确实不太“正常”,这点必须承认。尽管如此,我仍然保持了平静。我确信自己即将展开的“这堂课”将会比任何“放松”都管用得多。
“伙计们,我没在发疯!我想跟你们分享我的体会,如果有人笑我就不讲了……”当时我想让他们明白,如果他们不当回事的话我就会生气,对他们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我承认有时在工作中我会冒些粗话,但这与掉价或者没教养地谩骂毫无关系。正是这些我承认并不太诗意的“语言通行证”,在一定环境下能够对球员发挥少有的效应,或者至少他们不会介意。
疑惑逐渐变成了好奇,我得以将自己的思考继续大声地讲下去,内容大致如下……
在一个家庭中,亲人的逝世是一场惨痛无比的悲剧。经历过的人都了解那种被强烈痛苦击垮的感觉,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填补空荡荡的内心。
人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榜样、一份不可放弃的情感,对周围的一切都兴趣索然,甚至无心去做我们习以为常的最根深蒂固的爱好与消遣。也没心思设想未来。这是一场真正的灾难,我们难以走出它的阴影。但是当噩耗降临到一个团结的家庭时,事情会变得有点不同。
痛苦总归是令人悲伤的,这无法改变。但是在家庭内部,一张我们可以称之为“互助”的关系网正得以强化,如此便能以我们更易承受的方式来管理悲痛。或许人们无法为自己寻找力量,来应对悲伤、变得坚强,但他会为他人带来力量。
这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确实如此。对家庭其他成员的责任与爱使人迸发出毋庸置疑的能量。
这是一个团队在面临威胁和危险时所产生的力量。不仅如此,这种照顾他人的冲动甚至超越了生存的本能。这种动力只有在团结一心、凝聚力强的团队中才能释放出来。
与之不同的是自我主义、利己主义的胜利……竭尽全力拯救自己是人类的本能,动物亦是如此。你屈从于它,就意味着确实再没什么可做的了,除非再无其他资源和权宜之计。但是,正如刚刚所提的,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团队(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家庭)的一部分会发展成一种替队友着想、对别人负责的责任与意识,因此也会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传播至整个团队。
小伙子们颇有兴趣地听着,但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准确理解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因此,缓缓地,我回忆起了往事。更确切地说,我开始向球队讲述我这些看似奇怪,至少初看上去在临近生死战的节骨眼上对抗击德国队并无明显效用的理论从何而来。
这就要追溯到我同阿尔贝罗尼教授的那场夏季聊天。对我来说,正如引言中所说,这些聊天内容激发了我的思考,既有关于“大体系”(即人与社会的基本价值:朋友关系、情感关系等)的思考,也有关于我的实际工作的思考:作为一个团队的负责人,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健全的整体的一部分,很明显,这个整体包括所有人。当我说到“所有人”时,并不单指所有球员,而指的确确实实是所有成员!包括后勤人员、厨师、医生、替补队员、领队以及教练组其他成员,他们都是最边缘化的人物。
再一次,诚恳地说,我必须承认,不是所有球员都清楚弗朗切斯科·阿尔贝罗尼是何许人也,但这并不使人尴尬。我向他们简短介绍了此人,讲了讲我们在福尔泰德伊马尔米镇的会面,然后就回到了7月的那个清晨我在多特蒙德启动的那个话题上来。
如前所述,对我来说,那次聊天代表着一股自动促使自己深入思考的推动力。同样,把小伙子们集合起来,给他们讲述死亡,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同教授交换观点后思想升华的表现。
死亡,或者更好地称之为一个家庭新陈代谢时所必须面对的悲剧,恰恰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到的一个概念的升级版,即困难或者障碍。
为了切中要害,我希望球队明白的是,即使每一重障碍或问题都预示着一个困难,我们也能根据相应的情况改变应对它的可能性,去克服它或解决它。一个团队(我谈论的总是团队)会使个体的力量得以强化,也有能力去管理危机、抵抗威胁。在我们这个特殊的领域里(悲剧程度当然比“亲人逝世”这个例子小),什么是千方百计阻止我们打进决赛的“障碍”?当那天早晨,在我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破天荒地说出这些话时,上述问题或许是小伙子们唯一真正清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