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腓特烈治下的和平” 威尼斯共和国

威尼斯人并没有像意大利北方其他城邦那样借某个地方领主的土地建立自己的城邦。威尼斯这座城市,是古代末期在以前根本没人想居住的海上,把各处露出海面的陆地一块块连接起来建成的。进入中世纪后,神圣罗马帝国第一任皇帝查理大帝的儿子丕平想把威尼斯据为己有,在9世纪进攻过威尼斯。威尼斯成功击退了他的进攻。威尼斯从来都没有被纳入过神圣罗马帝国。“红胡子”和他的孙子腓特烈都没有把威尼斯与其他自治城邦等同视之,一直把它作为神圣罗马帝国之外的独立国家对待。这就是威尼斯共和国没有参加伦巴第同盟的第一个原因。威尼斯没有被皇帝干预的风险,也就没有反抗皇帝的必要。

第二个原因出自威尼斯人独特的对国家乃至居民共同体的观点。与能够使用陆路的其他城邦不同,海洋之都威尼斯的“脚”就是“船”。如果船的内部发生争斗,船不但无法前进,搞不好还会沉没。关于威尼斯如何小心翼翼地努力建设没有内部争斗的社会,我只能请各位阅读《海都物语》这本书了。人们把威尼斯同具有卓越能力做到举国一致的古罗马做了比较,而把威尼斯称作“中世纪的罗马”。

在海上,船长和船员们的意见并不一定总是一致的。但只要船长和船员们把继续航行放在第一位,他们就有可能相互接近。威尼斯共和国靠着这个观点一路走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会发生在维罗纳和米兰,但却无法发生在威尼斯,因为共和国政府不允许威尼斯共和国的市民之间形成敌对关系,无论他们属于上层,还是属于下层。

对如此思维的威尼斯人而言,同在意大利北方的其他自治城邦的内斗怕是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也许他们在内心也鄙视这样的内斗。在内斗中消耗的能量也是能量,这样的消耗就是浪费。在中世纪屈指可数的经济动物威尼斯人看来,这种争斗不过是充满孩子气的相互赌气,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

虽说如此,威尼斯还是一边同皇帝和同盟都拉开距离,一边留心保持不疏远的关系。对贸易立国的威尼斯而言,不管是皇帝派还是教皇派,他们都是买家,同时又都是卖家。“康斯坦茨媾和”就是威尼斯共和国外交成功的很好的案例。因为威尼斯不仅提供了媾和会议的场所,而且这种体现了威尼斯精神的氛围始终主导着聚红胡子皇帝、伦巴第同盟代表和教皇亚历山大三世于一堂的媾和会议。

这样我们就能解释威尼斯共和国为什么没有参加伦巴第同盟,但还留下了一个问题。在同样认为“船”就是“脚”的意大利海洋城邦国家中,还有威尼斯的竞争对手热那亚。热那亚起初站在皇帝一边,后来又站到了同盟一边。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此,我只能这样回答:绝对不允许船内争斗的生存方式已经刻进了威尼斯人的DNA中,但在热那亚却没有得到那么彻底的贯彻。200年后的热那亚不但出了哥伦布,其男儿的驾船能力在中世纪的地中海世界也是出类拔萃的。但热那亚却内斗不已,四大实力家族分成多里亚和斯皮诺拉的一派,与菲耶斯科和格里马尔迪的一派,这两派之间你争我夺。

在内斗中,如果多里亚家族和斯皮诺拉家族获胜,菲耶斯科家族和格里马尔迪家族就会被流放。然而,被流放一方的势力与获胜方的势力在伯仲之间,他们当然会策划夺回政权。只是在热那亚人那里,“策划”成了这样的做法:把与祖国近在咫尺的摩纳哥作为基地,将热那亚船也视为敌人,见船便袭,抢夺货物,把船员卖作奴隶。而菲耶斯科家族和格里马尔迪家族一旦夺回了政权,多里亚家族和斯皮诺拉家族也会被立即流放国外。他们也同样用和仇敌一样的做法攻击本国人的船只。海洋城邦国家热那亚的历史就是这种反复的历史。所以,热那亚同皇帝的关系与其说取决于是否赞成腓特烈的方针,不如说取决于两派中谁在热那亚国内夺取了政权。顺便一说,多里亚家族对皇帝抱有亲近感,但菲耶斯科家族有很多人对皇帝心怀反感。这就是热那亚。在威尼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却在热那亚发生了。这方面的情况,只要看看威尔第的歌剧《西蒙·波卡涅拉》就能明白。

可见,即使都是位于意大利北方的自治城邦,其内部实质也是形形色色的。

无论是用好了,还是浪费了,这些城邦的确充满了能量。这种城邦如此充满能量的现象为什么出现在意大利北方,而没有在意大利南方和中部出现呢?难道居住在意大利北方的人是勤劳之人,而居住在意大利南方的人都是懒汉吗?

在13世纪的这个时代,这与是勤快人还是懒人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只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是否发挥了国家功能而已。

首先,意大利中西部是教会领土,不论是善政还是恶政,都处在罗马教皇的统治之下。

再说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自从古罗马帝国灭亡后,这里就成了拜占庭帝国的领土。后来,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进攻拜占庭并取得了胜利,他们的统治持续了200年。从北方法兰西涌来的诺曼人又征服了这些阿拉伯人,成为统治者。这些人建立的诺曼王朝也持续了200年左右,直到腓特烈的母亲身后。阿拉伯人和诺曼人都没有靠驱逐或杀戮被征服者来建立自己的统治。征服者通过同化被征服者的形式成功地建立了统治权,所以都持续了200年之久。腓特烈当国王的西西里王国,即包括西西里岛在内的整个意大利南方在历史上没有经过权力的真空时代便进入了中世纪的后期。

另一方面,意大利北方在罗马帝国灭亡以后长期由入侵的蛮族统治。由于没有一个蛮族具有足够的力量在意大利北方全境建立统治权,事实上的权力真空状态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自治城邦便产生于这样的权力真空状态之中。如果长期无人决定税收的缴纳数量,人们就会想要由自己决定缴纳数量。他们成为“劳作的人”,也是在这之后产生的结果。当初,一帮认为既然没有人做决定那便自己决定的人聚在一起,所谓“commune”的自治城邦便雨后春笋般的在意大利北方诞生了。

“commune”这个意大利语词汇本身意为“共生”。古代没有这个词语,是中世纪的创造。也就是说,这个现象纯属中世纪才有,是在发挥“国家”(Res publica)功能时所不可或缺的权力处于真空状态下产生的“居民共同体”(Res publica)。

尽管在同一个时代,地理上也很接近,法兰西就没有出现这种“居民共同体”。这个时代的法兰西是封建社会,有封建诸侯和统治他们的国王,且在这样的状态下社会还算稳定。法兰西不存在权力真空的状态,产生不了自治城邦。

可是,这些意大利北方自治城邦统治的地方只有巴掌点儿大,为什么与其他同类城邦结成同盟后就有力量反抗拥有广袤领土的皇帝呢?

经过了1000年以后,中世纪进入了后期,人口也有所增长。也许是因了气候变暖的缘故,也许是由于农耕技术提高的原因,这里面说法颇多,但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人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死亡。

在“上帝所愿”的口号下,自公元1095年开始,十字军从欧洲大举入侵中近东。我甚至认为,如果欧洲人口没有增加,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十字军运动后来又持续了200年。

然而,人口不断增加,光靠农业已经不能吸纳了。十字军中的很多人也因为满足朝圣心愿后返回欧洲,产生了同样的问题。那么,让他们去哪里呢?这可不能靠权宜之计,而是要找到能长期容纳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