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intermezzo) “驯鹰的艺术”

下面才是真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著作De Arte Venandi cum Avibus,直译为“使用鸟类狩猎的技能”。这里的鸟类当然指的是鹰。这本书今天仍收藏在梵蒂冈,书的每页上都有彩色插图,精美绝伦,让人感到如果不能用色彩来介绍鹰猎那将是一种遗憾。书用拉丁语写成,可能作者自己都认为,鹰猎是供贵人们消遣的体育运动,没有必要让普通老百姓读懂。

但是,这本精美的书在腓特烈生前却没有刊行。他在当上皇帝后的30年间,在政务和军事的间隙里编写,找人画插图,留下了书稿。他死后,儿子曼弗雷迪将书稿整理成书。文章完全是腓特烈所写,没有改动,表现了儿子对父亲的敬爱之心。全书条分缕析,逻辑性强,行文冷静。而且,曼弗雷迪也和父亲一样狂热地喜好鹰猎,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合适的“校阅者”。

现在说说这本书的内容。如果你认为这是一本单纯介绍鹰猎的指南手册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本书完全可以发挥指南书的作用。但腓特烈的真实意图在于,在反复实践所获得的事实的基础上展开考察,这一点贯穿全书。他自己在“序言”中明确写道:

“在写这本书,这本讲述用鸟类狩猎的书时,我内心的体会只有一句话:


一切都如实写来,一如所见地写来(Que sunt,sicut sunt)。


“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地一以贯之,才能打开迄今为止尚无人尝试过的通向科学之路——把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与作为经验才能理解的知识结合起来。”

既然开头写了这句话,我还以为科学家的观点会贯穿全书呢,然而统治者的面孔不时出现在书中。这主要表现在讲述鹰猎有效性的地方。

为什么鹰猎对社会上层人士有效用呢?腓特烈写道:因为鹰猎可以把他们从紧张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他说,至少在鹰猎的时候,“每天的担心”会让位于“快乐的时间”。

写到这里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紧接着却是这样的句子。他说鹰猎被视为是贵人的体育运动,但对普通人也有有效之处。他写道:为什么对普通人也有效呢?因为鹰猎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体育运动,从事这项运动的人需要具备广泛的知识和细心的关怀,娴熟于此的人掌握了相关技能,所以容易谋到职位。

我觉得像是在读反对最近英国废止猎狐的文章。但我不知道最近是否有哪位英国贵族像解剖过鸟的腓特烈那样,也写过一本关于猎狐的科学考察书。

这本书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分析和考察了鹰的猎物——鸟和小动物。

第二部分详细地分析考察了捕食这些猎物的鹰的全部种类。

第三部分对鹰猎进行了考察论证。从鹰的饲养方法、饲料,到拴鹰的结绳方法等等,面面俱到,观察之精细,追求之完美,完全超越了单纯的指南书。

腓特烈的这部著作由上述三部分构成,深入细节进行分类和分析,一一进行严密的解释,着实令人惊叹。不仅如此,这本书对人人皆知的事情也进行了认真叙述,并未忽略。这种对分类的喜好一定源自他对亚里士多德的喜好。但他并不认为亚里士多德所写的一切都很好。他断言这位古典希腊的“知识巨人”所写的动物学是书桌上的产物,令人啼笑皆非。总之,腓特烈写了一本关于鸟类的百科全书,内容涉及作为鹰的猎物的其他鸟类。书中有很多插图,还可以用作鸟类图鉴。因此有人说,即使在鹰猎这项体育项目已经衰微的现代,这部著作仍然可以作为鸟类观察者的参考书。

腓特烈在这部书的很多地方不厌其烦地反复说鹰猎是贵人的运动,并说到原因,但他却没有说到自己为什么如此喜好鹰猎的个人想法。我们如果根据他贯穿全书的想法想象一下,我想该是这样一番景象。

第一,鹰在空中翱翔高飞的姿态俊俏,本身就具有美感。

第二,鹰具有力量。射击对手腕有强烈的冲击,但无法与放鹰后手腕受到的冲击相比。那种冲击让人不能不感受到鹰所具有的力量。

第三,鹰捕获猎物的方法巧妙。发现鸟类猎物后,鹰首先会盘旋到猎物的上方,张大羽翼,阻断上升气流。这样猎物就会被来自地面的气流带飞上来并靠近自己。鹰便瞄准这个时机捕获猎物。鹰绝对不会从下方袭击猎物,它的袭击总是自上而下。

所以,鹰既漂亮又有力量,是一种聪明的猛禽。腓特烈应该在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本书还举出了会享受鹰猎乐趣之人所必备的特质。

他说,首先要喜欢鹰猎,并且要有持续的热情。他写道,单从鹰匠手中接过鹰来放飞是享受不到鹰猎乐趣的,必须充分了解每只鹰不同的性格,并据此采用不同的放飞方式。他反复说,鹰是猛禽,鹰猎就是在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去驾驭好鹰。这自然要了解并尊重鹰的性格。

可见在腓特烈的观念里,享受鹰猎最需要的资质就是智力。他写道,这不但要有智力,要有良好的记忆力、视力和听力,还要有敏捷的行动力、冷静果断的判断力以及不为愤怒所左右的自控力。他甚至提到为了早起晚上要早睡。腓特烈所说的鹰猎并非是单纯的鹰猎。他在书中甚至深入细节,详细分析了什么样的天气适合或不适合鹰猎,让人怀疑他是否是一个气象学家。到了这个份儿上,即使是皇帝,恐怕他也是一个生活方式富有特色的皇帝。当我读到书中写着并非年轻就好的地方时,我就会在脑子里想象年届五十的他,不禁会心而笑。

有人会问,既然这样,如果受到邀请,你会同行吗?我的回答应该是:我不会去的。

首先,星星还在天上眨眼就要叫我起床,说不去也值了。他们要骑着马从建在高处的城堡上下来,经过石板下坡路走到城外。石板路被朝露浸湿容易打滑,骑着马走过也是一大辛苦。出得城来,光是跟着皇帝驰马奔向山野就很够呛。时间这么早,山野中还下着晨露。我却不得不骑马奔驰在刚刚泛出鱼肚白的天空之下。

到达适合狩猎的地方时,周围的天色已经很亮。皇帝勒马止步。这是开始狩猎的信号。腓特烈鹰匠团队的负责人是阿拉伯人。他把一直停在他手臂上的鹰交给我。我的任务是把裹在鹰头上的红头巾解掉,把鹰交给皇帝。我刚解掉红头巾,就传来了皇帝的怒吼声:鹰会变得神经质!


选自《驯鹰的艺术》

他在说停鹰的方法不好,虽然只是停鹰,但不考虑风向不行。为了不让鹰变得神经质,人倒要变得神经质了。这就是跟随腓特烈鹰猎的负面情况。

不过,好像也不是没有人像我这样想,他的儿子们就没有全部都跟父亲同行去鹰猎。恩佐和曼弗雷迪因为喜欢鹰猎而与父亲同行。但“安提俄克的费德里科”似乎就说了不去。皇帝走到哪里就得跟到哪里,这应该是那些皇帝身边的后备干部的任务,但却只有一半人跟皇帝同行鹰猎。“朋友们”可以与皇帝讨论哲学和数学,但似乎没有人有随同皇帝鹰猎的记录。“合作者”中也没有人有随行鹰猎的记录。总之,腓特烈只带喜好鹰猎的人去。要是工作,他会若无其事地强迫别人干重活,但在兴趣爱好上,他却从不强迫别人。

顺便一提,都过去了800年,据说现在欧洲的鹰匠们仍会每年一次聚集在腓特烈最喜欢的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地区,一块儿过上几天享受鹰猎的日子。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读过腓特烈的《驯鹰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