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冲突再起 “袭击猎物的鹰”
年轻一代的后备干部中有一个人名叫乔万尼·达·普雷森扎诺。他被这次阴谋的首谋者年长一代的后备干部拉来加入此次阴谋。当时,他也有同样的想法。但到后来,他因为事关重大而感到了恐惧,便到同一代后备干部里卡多那里,把阴谋和盘托出。
里卡多还是卡塞塔的领主,年纪虽轻,但性格冷静沉着。他立刻派了一个可信赖的手下前去确认贾科莫·莫拉和潘多尔福·法桑埃拉所在地点,命令他一旦查清两个人在什么地方,立即骑马来追自己。而里卡多自己则跟乔万尼一道,驰马奔向这个时期皇帝逗留的意大利中西部海港城市格罗塞托。
没有史料告诉我们,已经51岁的腓特烈听到这两位年轻人带来的消息后是怎样的心情。但从他以后的行动我们可以想象,他一定是愤怒至极。没准儿会比听到里昂公会议结果时的愤怒更为强烈。第二天,里卡多的手下也到了,带来了那两人已经逃亡的消息。
贾科莫和潘多尔福都知道里卡多跟乔万尼一起去了皇帝那里,醒悟到自己的企图已经暴露。在当后备干部期间,按照日本的说法,他们二人都曾为腓特烈“拎包”。他们再了解不过皇帝在这种时候会采取什么行动,根本不要指望躲在城寨里能够逃过此劫。
于是,他们逃跑了。但能去的地方很有限。如果腓特烈知道他们的逃亡之地,便会集中进攻那里。他们二人直到最近还是皇帝的高官,没有城市敢救他们,因为它们无法承受皇帝军队的进攻,就连可以确认犯有反皇帝罪的米兰都不敢这样。他们只能逃到罗马去。因为任何人没有充分的理由,无法派军队进攻教皇的都城罗马。两个人便藏身在罗马市内反皇帝派枢机主教的宅邸里。
不过这样一来,这两个首谋者便只能对在意大利南方等待他们的同伴见死不救了,并眼睁睁地看着住在意大利南方的妻子和孩子遭到杀害。
1246年4月8日,假如阴谋没有败露,皇帝和恩佐就会在这一天遭到暗杀。这天,皇帝把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的负责人召集到了格罗塞特,哪怕牺牲复活节也要制定对付阴谋者的对策。不过,与其说是大家讨论后做出决定,不如说是腓特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每个人。
意大利北方托付给了维罗纳事实上的领主埃泽里诺和儿子恩佐。意大利中部交给了儿子费德里科。不过,他们三人的任务并不是进攻。交给他们三人的任务是镇压各地反皇帝派因受这次事件的刺激而可能发生的叛乱。虽然事情已经败露,但事件策划的本身更令人震惊。皇帝亲自率军讨伐躲藏在意大利南部的阴谋者。两个逃亡者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单靠一己之力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据编年史作家说,腓特烈虽然像一只“袭击猎物的鹰”杀奔意大利南方,但实际上他的行动做不到那么迅速。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为了不使战斗拖成耗费时间的围城战,需要集中进攻,速战速决,因此必须造出很多大型抛石机运到意大利南方。腓特烈的方法是把这些东西装上船,沿第勒尼安海南下,绕过呈长筒靴状的意大利半岛的脚尖,在塔兰托上岸。而军队则由腓特烈亲自率领,由陆路南下。他们沿奥莱里亚大道南下杀向罗马,但却没有进罗马,而是在那里转向,经亚壁大道一路向南。尽管这样一来到达目的地需要时日,但却可以向知道阴谋后必定会产生动摇的西西里王国民众宣示皇帝的力量。
从阴谋者躲藏的城寨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腓特烈彻底变成了一只袭击猎物的鹰。大度、雅量、宽容、高洁这些他以前的特色统统不见了踪影。在皇帝亲临前线指挥的巨大攻势之下,阴谋者分两路躲藏的两个城寨全部陷落了。
阴谋者中没有人在此次攻防战中战死。被俘的阴谋者有贾科莫·莫拉的哥哥和弟弟、泰巴尔多·弗朗切斯科、潘多尔福·法桑埃拉的两个弟弟、圭列尔莫·桑塞维里诺、鲁杰罗·德·阿米契斯、安德里亚·齐卡拉共八人。没被抓捕的阴谋者只有早就逃到罗马去的贾科莫·莫拉和潘多尔福·法桑埃拉二人。
被抓捕的人全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对腓特烈而言,没有一个陌生面孔。其中,莫拉家族的三子鲁杰罗是一个很喜欢鹰猎的年轻人,只要腓特烈说去鹰猎,他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跟去,皇帝甚至拿他开玩笑。由于他的热情和技术的提高,皇帝甚至把以前总是由阿拉伯人担任的鹰匠任务都转而交给了他。这位莫拉家的三公子,只是听了哥哥贾科莫之言卷入阴谋而已。
没有任何记载显示腓特烈面对他们暴怒发火。然而,正是因为没有爆发,愤怒反倒有可能更恐怖、更深。
阴谋者们策划的是暗杀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西西里王国的国王腓特烈。针对最高地位者的这种行为的罪名,翻译成日语是“大逆罪”。剥夺了最高地位者的生命就会威胁他所统治的国家的命运。罗马法也把这种行为定为重罪中的重罪,就是因为杀害领袖会破坏“国家”这个“居民共同体”(res publica)的秩序。
即使在中世纪的意义上,阴谋者也犯下了重罪。这个行为破坏了“臣从誓言”,违背了信义,是一种背信行为。
中世纪的臣从之誓不是通过签订合同而有效力的。一般认为,在中世纪,只有商人才会有不签合同就不可信的想法。骑士是中世纪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个世界里,日本所谓的“武士无二言”通行无阻。誓言就是信义,坚守誓言就是贯彻信义。因而,阴谋者破坏了基于信义的誓言。
除此之外,阴谋者还犯有弑父之罪,这也是自有罗马法以来的重罪。腓特烈在视同己出的环境中培养了他们。与为承父业而远离父亲、只能在德意志成长的嫡子相比,他们享受到了更加适合培养下一代领袖的环境。但正是这些人,在1246年从背后捅了腓特烈一刀。
最为重视以法律为基础的腓特烈恰恰对这帮人没有搞什么像样的审判。
腓特烈首先没收了他们所有人的财产,然后用火红炽热的铁杵戳瞎了他们的双眼。这个刑罚用的是炽热的铁棒,不但能够达到戳瞎眼睛的目的,还能防止化脓,在中世纪多用于重罪犯。
只有鲁杰罗·莫拉和泰巴尔多·弗朗切斯科两人在戳瞎双眼后得到赦免。腓特烈查明了鲁杰罗只是被哥哥贾科莫拖进来的。但赦免他却并非仅仅因为这一点,腓特烈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处死这个单纯幼稚、喜欢鹰猎的年轻人。而赦免泰巴尔多则是因为腓特烈不忍让曾经的恩师去承受独子之死这一最大的悲哀,老人虽已风烛残年但却一息尚存。
其余六个人则被处以腓特烈从来没有下令执行过的极刑。他们被绑着双手,由飞奔的快马拖着在全城游街,手脚的骨头碎裂。有的人随后便直接被处以绞刑,其他人则被塞进装有毒蛇和铅坨的皮囊扔进了大海。人们知道,这是对弑父罪犯的刑罚。
早早逃到罗马的两个人也没有被放过。这两人是首谋者。这一点已由其他被捕人的证词以及腓特烈让人搜集到的他们周围人的证词坐实。
皇帝给他们的惩罚是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投进监狱,不给食物。两人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被投进监狱后,没有人知道他们最终的命运如何。
这两人因逃跑而躲过一劫。但腓特烈认为他们以后已经形不成威胁了。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潘多尔福·法桑埃拉的名字从这一年起永远消失了。贾科莫·莫拉后来又活了5年,但连教皇也都不再理睬他。皇帝死后不到一年,他便音信全无了。
但腓特烈并没有把阴谋者的家族赶尽杀绝。腓特烈没有处罚那些虽属同一家族但完全不知情的人,以及有所感觉但没有进一步行动的人。如果把他们赶尽杀绝,很可能就把西西里王国运行所需要的人才也都赶尽杀绝了。正因为如此,腓特烈没有处罚那些没有证据证明其有罪的人,哪怕是首谋者的弟弟。腓特烈是震怒了,但他没有因此瞎了眼,他把维护王国放在了优先位置。
在腓特烈的善后处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比安卡的病愈发加重了。根据编年史作家的说法,比安卡·兰齐亚是唯一一个腓特烈发自内心喜爱的女人,她与腓特烈结合已有20年之久,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腓特烈与比安卡结了婚。比安卡与包括正妻在内的其他女人不同,腓特烈只有与她一人的婚姻抛开了政治因素,虽然这已是他的第四次婚姻。
我很希望那年夏天,善后处理告一段落后,腓特烈是在焦亚德尔科莱城堡这个他赠送给比安卡,后来成了比安卡居所的地方,陪伴在卧病的心爱之人比安卡身边度过的。可是,没有史料能够证实这一点,不过也没有史料能够证明腓特烈这个时期究竟在哪里,能够证实的只有比安卡是在那年夏天过世的。自她16岁那年春天与时年31岁的腓特烈邂逅以来,岁月已经逝去了20年。
秋天到了,年近52岁的腓特烈再次开始行动。他还必须做三件事。
10月,腓特烈把负责由意大利南方和西西里岛组成的“西西里王国”的行政高官们全部召集到了耸立在海边的壮观的巴列塔城堡。
发给他们的邀请函上写的是参加王国行政机构重组讨论会。可是,在拉丁语中,“讨论会”(colloquium)一词除了讨论的意思之外,还有口试的意思。如果腓特烈是这个意思,那可就不是一团和气地讨论之后再做决定,而是类似皇帝向他们通报决定,让他们回去付诸实施的意思了。
腓特烈在《梅尔菲宪章》的所有条款前都冠以“皇帝诏曰”(Comanda lo Imperatore)几个字。腓特烈思想中的基于法律的君主政体国家是一个由皇帝拿主意并对实施负全责的政体。
腓特烈心知肚明,这年春季开始秋季结束的这场由高官制造的阴谋,就是一帮封建诸侯在逐步转化成高级官僚时对自身现状感到不安而策划的。
如果是一般的君主,遇到这种情况,大概会通过让封建诸侯回到过去的状况即让步来打消他们的不安。只要消除了不安情绪,他们就没有理由去造君主的反了。签署《大宪章》时的英国国王约翰就是这样做的。
但腓特烈不是失地王约翰。他绝对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通过让封建诸侯担任政府高官逐步实现从封建社会向君主制国家的转变。
这并非因为腓特烈比约翰内心更强大,而是因为约翰几乎所有的家臣都背叛了他,而腓特烈不一样,许多重臣都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恩里克·莫拉的儿子们侍奉腓特烈多年,从来不耍两面派。他们向腓特烈射暗箭,对腓特烈打击巨大。也许他心里在想,如果恩里克没有在4年前去世的话……不过,在皇帝手下的重臣中,只有莫拉和桑塞维里诺这两个家族参与了这次阴谋。实力诸侯卡塞塔伯爵和阿切拉伯爵都留在了皇帝一边,他们都是王室会议里的封建诸侯代表。王室会议是《梅尔菲宪章》确定的君主政体国家的顾问机构。如果他们两个家族留了下来,作为他们“卫星”的中小诸侯也都会留下来。
腓特烈在这次阴谋事件失去的只是算不上有实力的几个诸侯和结束了后备干部课程担任了要职的几个人,总共不到十人。
不过,他们的年龄都在三四十岁,几乎都是现役的政府高官。如果不看人数而看战斗力,腓特烈至少损失了手下战斗力的三分之一。
有几个阴谋者被快马拖着游街后处以绞刑,并被弃尸街头。遵皇帝之命,在其中一个阴谋者的胸前贴上了身在克吕尼修道院的教皇写给一个阴谋者的信件。
当然,英诺森教皇是知识分子,他不可能写得让人知道是他在背后操纵。不过,从收信人的姓名和罗马教皇的印绶来看,谁都会明白此次阴谋中也有罗马教皇伸来的长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