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冲突再起 火烧维多利亚
我们这些现代人知道,意大利北部城市帕尔马是司汤达的小说《帕尔马修道院》中故事展开的舞台,又是意大利歌剧巨匠朱塞佩·威尔第的故乡。帕尔马这座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在古罗马时代就已经在从亚得里亚海边通往米兰的艾米利亚大道边上发展起来。与起源于罗马时代的拉文纳、维罗纳和克雷莫纳等城市一样,帕尔马这个地名也一直延用着古代的读音。
进入中世纪以后,帕尔马也成了自治体。它一会儿参加伦巴第同盟反对皇帝,一会儿又脱离同盟站在皇帝一边,立场反复无常。城里有教皇派和皇帝派两个派别,两派之间争夺势力的斗争从未断绝。这与意大利北部的其他很多自治体并无二致。
不久前开始,帕尔马站在了皇帝一边,因为皇帝派在城里占据了优势。对腓特烈而言,帕尔马站在自己一边有着不可忽视的好处。原因是确保德意志通往意大利北方,进而通往意大利南方的道路畅通永远是皇帝的一项重要工作。一旦越过阿尔卑斯山来到维罗纳,就可以一路南下曼托瓦、帕尔马,直抵比萨。如果从比萨取海路到那不勒斯登陆,就可直入西西里王国。腓特烈已经完全能够通过海路往返于南北意大利之间了。
英诺森教皇的“长臂”伸到了帕尔马。教皇的表弟奥兰多·罗西要在这里采取实际行动了,连教皇代理这样地位崇高的神职人员也都被动员起来。
意大利北部及其周边
教皇代理是蒙特隆戈枢机主教,他在前教皇格列高利时代曾被派驻伦巴第同盟的领袖国米兰。教皇把这位激烈反对腓特烈的神职人员派到了帕尔马,其目的是向帕尔马居民灌输皇帝是一个异端之徒的说法。
如果你认为帕尔马是意大利北部的自治体,已经开始致力于“商”“工”领域的发展,那里的居民都是“经济人”,都像威尼斯人那样具有“首先是威尼斯人,其次才是基督教徒”的观点,那可就错了。
意大利北方的人统称为伦巴第人。他们中间有很多人以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骄傲。朱塞佩·威尔第创作过一部歌剧作品,剧名就叫《伦巴第人》(I Lombardi alla Prima Crociata)。只是宗教热情未必就能导致战场上的胜利。伦巴第人参加了第一次和之后的十字军,但最终也是战果了了。不过,战斗不看结果。除威尼斯以外,所有当时意大利北方的“经济人”都认为,参加奉上帝之命组成的十字军、同异教徒进行了战斗,就算完成了基督教徒的使命。
在他们的心底里自然会经常产生一些反对腓特烈的情绪。他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却与伊斯兰敌人媾和。在他们看来,仅凭这一件事就是异端。也许腓特烈想说,他们经济实力的提高也得益于伊斯兰教徒购买了他们制造的商品,但没人会听这样的解释。他们的想法在意大利被评价为“乡下人”(provinciale)。他们就是这方面的乡下人,这种“乡下人”最容易受教皇的蛊惑。
奥兰多·罗西也出了力。他纠集起了被皇帝派放逐而流亡在外的帕尔马人。这些人不光有反皇帝的情绪,还有人员和武器。他们政变成功。至多有70人起事,只用了一天时间,帕尔马就从皇帝派一变而为反皇帝派。
腓特烈皇帝决不会放过这次事件。他立即把恩佐统率的军队派了过去。但城里居民们在教皇代理的热烈支持下躲在城墙里面展开防卫战,不出城池一步。腓特烈这时正在意大利南方。他也认为既然这样就只能把整个城市包围起来,断水断粮,逼其投降。于是,1247年夏天开始建设帕尔马包围网。只有这次,腓特烈没有急于取胜。
包围网似乎很完美。人员、食物,一切的一切从外面都进不来了。补给路线全被封锁。以米兰为首的意大利北方的教皇派拼命要往城里送人送物,但终究突破不了皇帝派结成的封锁网。交在皇帝孙子手中的一个骑兵队也因为发挥了骑兵的机动性而战绩斐然。
另一方面,恩佐和兰齐亚率领的数量众多的大军开始在帕尔马周边实行焦土战。往年,郊外的农田一到秋天就会一片金黄,而现在已被烧得精光。帕尔马城孤独地矗立在被烧成焦土的平原上,风景萧瑟。城里粮食告罄,不光吃的,一切开始枯竭。教皇代理弹劾皇帝的亢奋叫声在开始挨饿的人群头上回荡,听上去好像皇帝就在面前一般。人们绝望了。绝望高涨到极限,很容易突变为愤怒。
在另外一头,腓特烈让人在帕尔马附近建起了一个基地,起名叫作维多利亚(胜利之意)。
说是基地,却又不考虑持久性,很像古罗马军团在移动中建的基地,周围挖一圈沟河,再用不留缝隙的原木栅栏围住。如果里面只有一排排供士兵使用的帐篷,那便是单纯的军事基地。但维多利亚不是这样。据说里面既有皇帝逗留所需的各种设备,又有为住在里面的人修建的教堂、店铺和食堂,建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城镇,只是建材都是木料。如果是军团基地,四面会各开一个门。但维多利亚是半基地、半城镇的设施,四面各开了两个门。这也就意味着,防御没有做到绝对安全。在这座既非基地又非城镇的维多利亚基地中,甚至还有小规模的工厂,为上到皇帝、下到士兵的人织布做衣,里面工作的手艺人大多是从福贾的皇宫带来的萨拉森女人。
1248年过去了。转年的2月初,皇帝搬进了维多利亚,他接到报告说帕尔马投降已指日可待。皇帝的皇冠、皇帝的正装衣服、嵌满宝石的皇帝宝座,甚至连皇帝放军费资金的金库也都跟着皇帝一起运进了维多利亚。腓特烈打算,帕尔马居民忍受不了饥饿投降时,他就让全体帕尔马居民住进旁边的维多利亚,然后彻底毁掉整个帕尔马城,让它在地上消失。当然,到那个时候,维多利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由木头建造而成,而会变为一座石头建造的城市。在53岁的腓特烈的脑海里,这已经是一幅现实的图景了。
这时,皇帝手上的兵力分成了两部分在行动:儿子恩佐率领的部队和比安卡·兰齐亚娘家的本家加尔瓦诺·兰齐亚率领的部队。但防卫维多利亚是兰齐亚的责任。31岁的恩佐严冬行军不在话下,而与腓特烈同龄的兰齐亚则选择了防守基地。
1248年2月过了一半,意大利北方的天气难得地连续晴好。这样一来,腓特烈忍不住了,他决定第二天外出鹰猎。也许他认为,虽然现在还处在军事称霸的过程之中,但这很快就会结束。16岁的曼弗雷迪和父亲同行,他得了父亲的遗传,特别喜好鹰猎。他们与其他同好组成了一个50人左右的队伍。对腓特烈而言,在意大利北方还不像在南方那样如处自己家中,警卫仍必不可少,这次约有500骑随行。
皇帝离开了,留守维多利亚的是兰齐亚和他手下的士兵,留在基地的重要人物还有塔德奥·达·塞萨。他在所有方面都和腓特烈意气相投,唯独没有共同拥有对鹰的挚爱。
2月18日。根据闪烁的星光预测,这天从黎明开始一整天都是晴天。皇帝照例凌晨时刻就让人牵过马来。一到基地外面,他便快马加鞭,背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向西奔去。帕尔马在基地的东面,也就是说他奔往了更往西去的地方。曼弗雷迪、鹰匠和鹰猎爱好者一干人等紧跟在皇帝的身后。
帕尔马正等着这个机会。此时,意大利北方的教皇派都把皇帝看作是恶魔的头目,但是如果面对面进攻腓特烈,谁都会畏缩不前。然而,这位皇帝现在不在基地。
帕尔马的行政长官是从皇帝这边反水到教皇那边的,自然反皇帝意志高昂。帕尔马站在皇帝一边时他正逃亡,加入米兰的军队后同皇帝的将领打过仗,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这人叫吉尔伯托,军事才能相当了得。
吉尔伯托长官把队伍分成两队,一队全由城里的士兵组成,另一队全由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居民组成。两队分工明确。士兵队首先冲出城外,摆出进攻架势,把维多利亚的兰齐亚军队引出来后佯装逃跑,从而把敌人从基地引向远方。然后,不成队形的居民成群地涌进已无防守的维多利亚。
作战取得了完美的成功。数万群众从四面八方袭击了事实上处于无防备状态的维多利亚。相比于受到严格执行作战命令的军队的袭击,遭到大群暴徒的袭击更加恐怖。栅栏被烧毁,大门被破坏,男女老幼人人手持镰刀斧头,雪崩一般涌了进来。
塔德奥·达·塞萨几乎是一个人喊破了嗓子,试图召集剩下的士兵。可手持剑矛的士兵们却被惊吓得走不动路,统统被杀。
所有木造建筑都被暴徒点火烧毁。一处起火,火势立刻蔓延开来。群众已化作暴徒,他们没忘了抢劫,能抢就抢。皇帝的皇冠、宝座、金库中的东西全被抢走。就连每页上都画有精美彩色工笔画、马上就要装订成册的皇帝处女作《驯鹰的艺术》也被抢走。人们撂下被烧光抢光的维多利亚,兴高采烈地撤回了帕尔马。他们很多人都身背成捆奢华纺织品,手牵俘虏来的男女。
维多利亚与帕尔马的攻防
编年史作家这样记载了皇帝因火烧维多利亚而蒙受的损失:死者1 500人,被俘2 000人。不过,这个数字不能轻易采信。其原因在于:第一,这个数字如果加上兰齐亚手下军队的人数肯定过万,那样规模的基地装不下这么多人;第二,这个数字是获胜方帕尔马留下的记录。研究家中也有数量不少的人认为,实际人数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即便如此,这也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腓特烈的失败。
皇帝这个强大人物居然被意大利北方的一个小小城邦打败了,还是在他外出鹰猎的间隙中。腓特烈接到报告后急忙赶回,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化为灰烬的维多利亚。他随即调转马头去了绝对忠诚可信的克雷莫纳。
皇帝在这次事故中失去的重要人物可以说只有塔德奥·达·塞萨一人。这位在里昂公会议上雄辩天下的忠臣,在帕尔马也很知名。他被捕后被乱刀砍伤,最后被投进帕尔马的监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皇冠作为胜利的象征被奉献给了帕尔马的主教堂。皇帝的宝座被抠掉宝石后损毁。金库里的金币、银币当然被直接运进了帕尔马市的金库。腓特烈失去了为此次称霸之行准备的全部资金。他保证将换用银币支付自己军队士兵的薪水,可后来也只能用皮革制成的货币来支付。
《驯鹰的艺术》被米兰商人买去,但后来似乎找不到买家,因没人懂得这本书的价值,很快便不知所终。如前所述,现在收藏于梵蒂冈的这本书是儿子曼弗雷迪在腓特烈死后收集父亲生前留下的草稿和素描等资料后重新编辑的。
腓特烈到克雷莫纳避难去了,没有任何史料告诉我们他那时的心情。腓特烈就是腓特烈,只是被抢走了一些物品,愤怒和沮丧他都能消化。不过,失去了塔德奥,他恐怕不会轻易忘掉。伤了体面他也很痛。这不是什么面子或名声的问题。他是皇帝,得必须经常示强,体面受到伤害就有招致实际危害的风险。为了规避这个风险,只能提前阻止帕尔马的个例扩散到整个伦巴第地区。
实际上,3月过半前后,事情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包括帕尔马周边在内的整个伦巴第地区的制地权(模仿制海权的说法),就掌握在了在帕尔马打了败仗的皇帝派而不是在帕尔马打了胜仗的教皇派手中。腓特烈亲自率领军队冲在确保制地权的最前线。儿子恩佐也率领别动队不断取得战果。兰齐亚也拼命冲在确保制地权的最前线英勇作战,那意思是要收复失地。
以确保伦巴第地区制地权为目的的这次军事行动,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在腓特烈发布的命令中有这样一条,要抓活的俘虏,不要杀死对手。这是为了用于交换在火烧维多利亚时被帕尔马方面抓走的那些人。
中世纪是一个频繁交换俘虏的时代,这很让人感到意外。媾和也一定会加上双方交换俘虏这一条件。然而,即使事情还没有到媾和的程度,也就是说在处于敌我关系的情况下,双方也会经常交换俘虏。这里给人的感觉是俘虏太多便要交换,管理俘虏也得花费一定的费用,因而交换俘虏还有节约费用的意思。当然,交换俘虏不一定需要双方条件对等。有时一方的俘虏较多,而另一方却没有那么多的数量。这时,金钱就会以赎金的形式介入进来。
不论采取什么样的形式,交换俘虏在中世纪很普遍。这并不是因为在欧洲打仗的双方都是基督教徒的原因。即便是基督教徒与伊斯兰教徒打仗,也同样会交换俘虏。在十字军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认为,交换俘虏的习惯也是处于不合理统治下的中世纪中所存在的合理精神的表露。
1248年夏天,腓特烈为了确保制地权和获得俘虏而大踏步迈进。就在这时,兰齐亚率领的皇帝军遭遇了奥兰多·罗西率领的教皇军。这是两军之间的决战。最终,兰齐亚大获全胜。以前总是充当教皇“长臂”爪牙的教皇表弟成为俘虏,被剑砍刀切后抛尸在帕尔马城墙前。
火烧维多利亚5个月后,腓特烈挽回了因帕尔马倒向教皇派而造成的地理损失。皇帝派把蓬特雷莫利弄到了手。这里地处帕尔马通往第勒尼安海道路的中间。这样,即使不通过帕尔马,连接意大利南北两方的道路也有了保障。
腓特烈在火烧维多利亚后所表现出的力挽狂澜的强大力量,让流亡在阿尔卑斯山彼侧法兰西境内的英诺森教皇吓得发抖。
法兰西王一直以来默认了教皇的流亡,但他现在也顾不上教皇的安全了。33岁的路易九世终于实现了十字军远征这一他多年以来的梦想。他带着三个弟弟,还让王妃同行,于这年8月15日从法兰西南部的艾格莫尔特起航了。
这次是第七次十字军远征,但结果惨淡。不到两年工夫,国王及全军就当了俘虏。对于教皇,法兰西王以前虽然态度消极,但一直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他的离去使教皇感到在法兰西也不安全了。这也在情理之中。教皇无法预料皇帝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命令军队翻过阿尔卑斯山,后者现在甚至把意大利西北部的实力人物萨伏依伯爵都拉了过去。教皇的流亡地就在法兰西东部,翻过阿尔卑斯山即到。英诺森教皇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请求英国国王亨利允许他移居波尔多。由于亨利的父亲约翰“失地”的缘故,英国失去了位于法兰西境内的大部分本国领土。但波尔多一带仍然作为英国领土保留了下来。然而亨利的答复是冷冷的拒绝。教皇只好继续在克吕尼修道院过他的流亡生活,感受着皇帝在阿尔卑斯山东面不断进行军事称霸的威胁。
腓特烈尽管已把蓬特雷莫利收入囊中,随时可以回意大利南方,但他一直在北方逗留到第二年。也许他想以克雷莫纳为大本营,一直待在米兰和帕尔马附近来实现在这一地区的军事称霸。
我们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腓特烈的存在竟然会产生胜过数万军队的军事效果。
在腓特烈个人看来,这恐怕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理想中的“以法律为基础的君主制国家”是一种无论君主是谁都能持续发挥功能的政体,而现实却是仰仗他个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对这位年近55岁的人而言,“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已经不再留情。
到了第二年1249年的1月,从来不需要医生的腓特烈第一次显现出肉体衰老的征兆。他全身发痒,皮肤一挠就红,似乎是医学上所说的红斑狼疮。侍医说过段时间就会好,皇帝也一如既往地忙碌着。我想这恐怕是极度劳累导致的身体免疫力下降的结果。但腓特烈过度发挥着自我控制力,一直在做皇帝应做的事情,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