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冲突再起 皮耶罗·德拉·维尼亚

2月,在皇帝及其宫廷逗留的克雷莫纳,发生了一件事。如果当时有大众媒体的话,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头条新闻。“皇帝最高代理人”皮耶罗·德拉·维尼亚突然遭到逮捕。如果说皇帝是“首相”,维尼亚的地位就相当于他的“秘书长”。维尼亚的罪状是欧洲人都知道的“犯上罪”(lesa maesta)。腓特烈一派的克雷莫纳居民得知这个罪状后群情激奋,袭击了从住处被带到监狱途中的维尼亚,押解他的士兵不得不成了他的卫兵。

皮耶罗·德拉·维尼亚生于1190年前后,比腓特烈大5岁左右。他出生于那不勒斯北面卡普亚城的一个小店主家庭,自幼以聪慧而闻名。卡普亚不只是一座意大利南方的中等城市。自古罗马时代开始,通往南方的两条干线道路亚壁大道和拉提纳大道就在这里汇合。进入中世纪以后,这里虽已不再是重镇要塞,但还存有灵气。在这位头脑清晰的年轻人上大学学习期间,卡普亚市给了他奖学金。

维尼亚开始在当时唯一的最高学府博洛尼亚大学学习,他梦想成为这所大学的教授。然而,博洛尼亚大学的赞助人是罗马教廷,没有高级神职人员的推荐,他很难实现自己的梦想。维尼亚在主教和实力诸侯圈里并没有熟人,他以优异成绩从法学系毕业了,却成了一个失业者。

他在这时受到了巴勒莫大主教贝拉尔德的关注,从此平步青云。我们不知道他们何时因什么机缘而相识。当时腓特烈热衷于网罗人才已经很有名,说不定是30岁的维尼亚自己主动找上门的。

贝拉尔德大主教把一生都献给了腓特烈。我们不知道大主教在这位年轻学士失业者身上发现了什么,但他把维尼亚推荐给了当时25岁的腓特烈则是清楚的事实。就这样,皮耶罗·德拉·维尼亚开始在刚刚即皇帝位的腓特烈手下干活了。最初的时候,他只是逐一记录皇帝口述的书员记之一。这个时期完成的《卡普亚宪章》是腓特烈自己与贝拉尔德大主教以及他从博洛尼亚大学挖来的以罗弗莱多为首的法学家们制定的。在这一时期,维尼亚的参与度只限于书记员职务。

但是,维尼亚深深地参与了4年后完成的那不勒斯大学的创建工作。到7年后,即1231年公布《梅尔菲宪章》的时候,维尼亚已经出人头地,成为封闭在梅尔菲的要人之一。10年前的穷学生已经作为宪章的制定者之一,参与了中世纪划时代的伟大事业——废弃强者决定一切的封建制度,建设法律决定一切的国家。如果这时维尼亚想要实现年轻时站上大学讲台的梦想,那一定会很容易。协助完成《梅尔菲宪章》的很多法学家都跟着那不勒斯大学的第一任校长罗弗莱多回大学去了。但年届四旬的维尼亚似乎对往日的梦想已无兴趣,《梅尔菲宪章》完成后一直作为皇帝的亲信之一在皇帝身边工作。

不过,我以前对他的评价一直就是“书生”,他当外交使节时的业绩相当不好。他作为亲信经常会被外派,但却没有一次干得漂亮。维尼亚谈判搁浅,别人就会被紧急派去替换他,这样的事情何止一两次。也许他在战场上根本就是一个弱者。腓特烈大概也了解这一点,他派了塔德奥·达·塞萨去参加里昂公会议这样的决战。尽管维尼亚最后也被派去,但他在里昂终究什么也没干成。

不过,维尼亚仍是能臣中的能臣。皇帝任命已经56岁的维尼亚当上了皇帝的代理官——“皇帝最高代理人”。直到突然被捕时,皮耶罗·德拉·维尼亚还在这个位置上。

皇帝的第一心腹被捕,仅此一点就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欧洲,许多人的臆测也在欧洲不胫而走。

有人说,逮捕维尼亚的原因是在他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他与在法兰西的教皇暗通的证据。确实,维尼亚在里昂见过教皇。当时,教皇和维尼亚摒开他人,两人单独交谈。

还有人说,维尼亚已年近60,还横刀夺爱,抢走了皇帝的情人。皇帝知道后大为震怒,让人逮捕了他。

此外还有人认为维尼亚的敛财癖好招致了皇帝的愤怒。

狮心王理查和失地王约翰的父亲英国国王亨利二世让人杀害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的事件曾经震惊了整个欧洲。腓特烈皇帝和他的秘书长维尼亚之间的这起事件,作为两个长年关系亲近的男人之间的悲剧,与托马斯·贝克特事件很相似,也成了人们的一个饭后谈资。

这起事件发生半个世纪后,但丁也把皮耶罗·德拉·维尼亚写进了《神曲》。但丁在书中用维尼亚自我陈述倒台原因的方式叙述了这个事件,认为个中原因是嫉妒维尼亚的高官们向皇帝进谗,而皇帝相信了他们的谗言。也就是说,但丁是个维尼亚无罪论者。但丁在向读者介绍维尼亚时用了这样一句话:维尼亚是“掌握着腓特烈心灵的两把钥匙的人”。

可是,事情恐怕不是这样。腓特烈不会把打开自己心扉的钥匙交给其他任何人,要想打开心扉就靠自己。心灵是自己想打开的时候才会去打开,腓特烈更是如此。

有一位修道僧叫萨林贝内,他比但丁早出生50多年,因此实际见到过腓特烈。他写下了当时的印象。我在《同时代“媒体”的评价》一章中介绍过这个人。在那个章节里介绍的他对腓特烈的评价中,还有一点我想请大家注意。每次提到腓特烈的时候,萨林贝内都不用“皇帝”这个字眼,而通篇都用第三人称单数“他”来称呼。在萨林贝内这样的教皇派眼里,里昂公会议后腓特烈已经不再是皇帝了。

“腓特烈对谁亲切和蔼,对谁的立场表示理解,都要看他‘有无兴致’。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打开自己心扉的钥匙交给别人。”

连如此“反腓特烈”的人都这样评价腓特烈,那么腓特烈最讨厌被别人任意摆布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说不定皮耶罗·德拉·维尼亚认为这样做对主君有好处才握住了教皇伸过来的“长臂”。“皇帝最高代理人”这个地位上的人可以独断很多事务而无须上报皇帝,只是所下决定最终必须符合皇帝的意思。

况且,与教皇改善关系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事了。尽管如此,维尼亚独断专行也不是没有可能。果真如此,这明摆着就是越权行为,通俗点说就是“飘飘然”。没有比臣下飘飘然发生越权行为更让腓特烈厌恶的事情了。发现了维尼亚并在以后30年中一直支持维尼亚的巴勒莫大主教贝拉尔德,在这件事上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维尼亚是贝拉尔德的骄傲,但贝拉尔德却没有为维尼亚做任何辩解。

维尼亚被关进了监狱,但没有进行审判。皇帝下令对他处以用烫铁棒戳瞎双眼的刑罚,但没有下令判他死刑。维尼亚只是被从克雷莫纳的监狱转移到位于托斯卡纳地区圣米尼亚托的某个地方去了。被捕一个月后,皮耶罗·德拉·维尼亚在被关押的监狱里,用头部撞墙的方式选择了自杀,享年59岁。

尽管研究家不懈努力,但这件事的真相至今不明,比起因为王权与教会权对立的亨利二世与托马斯·贝克特的事件还要令人琢磨不透。在罗马大学教授中世纪史的拉菲罗·摩根这样写道:

“对皇帝腓特烈来说,皮耶罗·德拉·维尼亚是皇帝树立的一个具体榜样,皇帝试图以此显示新兴阶级,即出身于封建体制之外、只能以法律为武器的新型统治阶级的有效性。中世纪出现的这个全新的阶级也和20年后灭亡的皇帝家族命运与共。”

如果摩根教授的假说成立,那么,腓特烈对这次事件的感受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绝望。

在与教皇的抗争中那么能说会道的腓特烈对这起事件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并非历史研究家,更不是中世纪史的研究家。我只不过是一名写写历史的作家,我是这样认为的:

塔德奥·达·塞萨一年前被杀是皮耶罗·德拉·维尼亚的不幸。

事业不分大小,都需要有同龄人的合作才能做好。这是因为同龄人的合作可以在所有方面做到毫不勉强。无论是腓特烈、维尼亚,还是塔德奥,尽管年龄上有着些许差距,他们都属于同龄的一代人。腓特烈在卡普亚立了一座石雕群像,自己站在中间,塔德奥和维尼亚分立左右,一如古罗马的三主神朱庇特、朱诺和密涅瓦。石雕中皇帝的头部后来遭到反皇帝派的破坏,只剩下颈部以下部分。但分立左右的两位重臣却留下了头部完好的胸像。这座雕像群建在维尼亚的出生地卡普亚。曾经的穷学生维尼亚以最华美的形式衣锦还乡了。

说起来皮耶罗·德拉·维尼亚是“书生”,而塔德奥·达·塞萨则既是“书生”,同时又是“行动者”。腓特烈皇帝也属此类。

塔德奥于一年前被杀,现在已经不在世了。腓特烈每次见到还活着的维尼亚,一定都会想起塔德奥。

如果是这样,留给维尼亚的只能是不幸了。维尼亚的地位是政府秘书长,见到皇帝的频率绝对比别人高。而每次见到皇帝,他是不是都会感受到主君视线有些许游移呢?那感觉好像在问他,为什么你还活着?

如果是这样,维尼亚握住英诺森教皇伸过来的“长臂”就应该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向自己伺候了30年的主君表示,塔德奥死了但自己还活着,还活着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为主君起到足够的作用。

地位已经升至“皇帝最高代理人”的维尼亚,按日本的说法已是位极人臣。从所出身的阶级来看,他也不能指望进一步出人头地,不能指望有更多的财富了。那他还希望得到什么而又去向主君背后捅刀呢?他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做会变成向主君背后捅刀。他忘记了,腓特烈最憎恶的是,别人不与他商量就办掉了他认为重要的事情。

塔德奥·达·塞萨死后,腓特烈一直没有去动安放在卡普亚城门上的大理石雕像。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皮耶罗·德拉·维尼亚自杀后雕像也没有动。卡普亚位于腓特烈自己的领土之内,如果他下令拆除必定做得到。但腓特烈没有下令。人们不知道个中缘由。根据反皇帝派所写的编年史,得知曾经的重臣自杀的消息时,皇帝嘴里只说了句“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这不就是他被自己从“赤条条”提拔起来的人所背叛的绝望吗?

1249年春,腓特烈身边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但军事称霸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的事在此期间仍在一直推进着。儿子恩佐率领的皇帝军一直在攻打让皇帝遭受沉重打击的帕尔马。在阿尔卑斯山北面,21岁的嫡子康拉德也在德意志境内痛打教皇派。在意大利中部的托斯卡纳,安提俄克的费德里科骁勇善战,为的是把意大利中部要地佛罗伦萨切实拉到皇帝一边。在意大利西北部,17岁的曼弗雷迪同萨伏依伯爵的女儿结婚后,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的降生。腓特烈与最能牵制米兰的萨伏依伯爵的关系将得到进一步强化。

腓特烈决定回到意大利南方。他认为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意大利北方了。克雷莫纳已经成为意大利北方的参谋本部,这里交给儿子恩佐接手。皇帝从左侧走过偃旗息鼓的帕尔马,来到了第勒尼安海边。他乘上等在比萨港的船只南下,于5月底在那不勒斯登陆。在那里逗留期间,腓特烈听到了两个噩耗。

第一个噩耗是刚刚20来岁的年轻人基耶蒂伯爵战死的消息。里卡多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基耶蒂伯爵领地,他是腓特烈与心爱的女人之一曼娜所生的儿子。他作为意大利中东部的皇帝代理被派到了由政治称霸转向军事称霸的最前线,在履行职责中战死。继被废位的长子亨利自杀之后,腓特烈遭遇了第二次丧子之痛。一位后备干部助手当即代替了战死的基耶蒂伯爵指挥作战,才使得除里卡多战死外,皇帝方面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皇帝甚至不需要再任命里卡多的后任了。

第二个噩耗是一个比噩耗更为强烈的消息。基耶蒂伯爵里卡多于5月22日战死,4天之后的5月26日发生了另一件事。

身兼撒丁王的恩佐在与博洛尼亚军队作战时被俘,被直接带去了博洛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