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茨·约瑟夫一世

(Franz Josef I,1830—1916)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画像》,温特哈特勒作,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收藏

每年元旦的正午,欧洲各国的电视台都会直播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举行的维也纳之声新年音乐会。数年前,乐团的指挥曾经说过,日本将从今年(编者注:指1986年)起加入直播。鉴于时差,日本的播放时间大概在傍晚前后。

聆听着电视中传出的音乐,我不禁感叹:欧洲的那个时代结束了。每年此刻,我总是这样带着微微的伤感开始新的一年。


盛者必衰,是历史的规律。一种文明的灭亡,是一种生存方式的灭亡。面对这种灭亡,即使是局外人,也会唏嘘不已。欧洲的生存方式,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消亡。

长久以来,说起欧洲,人们通常只会想到西欧和东欧。可是,仅在70年前,还存在着一个中部欧洲,还有一个鲜活的中欧世界。以维也纳为首都的哈布斯堡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土耳其帝国对抗了整整700年。然而,萨拉热窝的那一声枪响,让这个中欧帝国轰然倒地。在我看来,哪怕是“一战”赢家英国和法国,即所谓的西欧世界,也无法躲过中欧崩溃的余波,最终与它一起倒下。

因篇幅有限,我无法细述自13世纪兴起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历史,也没有这个必要。这里只提几位人物的名字,大家便能想象这个家族在欧洲历史上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在16世纪,除了英、法两国之外,几乎统治整个欧洲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作为当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还拥有新大陆大半的土地。不过,卡洛斯拥有如此庞大的版图,并非凭借武力侵略。想当年,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安排儿子腓力迎娶了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和那位以资助哥伦布而著名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独生女,两人婚后生下的孩子,正是卡洛斯。卡洛斯的父亲很早就撒手人寰,其母也因发疯而死,所以他在十几岁时,便成了辽阔疆域的所有者。

卡洛斯的例子,其实非常具有象征意义。传统上并不强悍的哈布斯堡家族,正是巧妙地通过联姻,不断扩大了势力范围。

18世纪的女王玛丽娅·特蕾西娅对子女终身大事的安排,可谓王室联姻之典范。她唯一的失败,可能就是将女儿玛丽·安托瓦奈特嫁给了路易十六。与法国国王联姻的策略本身没有错,只是没料到玛丽最后上了断头台。

在这位女王及之后几代君主统治的时代,维也纳在各方面都堪称世界的首都,尤其以音乐为代表。

百年之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继承皇位,成了哈布斯堡帝国的末代皇帝。

翻查历史年表,我们会发现,有些年份事件频发,有些年份则相对平安无事。对考试的学生而言,要一一记住那些历史大事,犹如一场灾难。1848年,就是一个多事之秋,仅在欧洲便有以下大事发生:


法国——二月革命爆发。因反政府派的改革委员会的政治集会遭到打压和禁止,巴黎的学生、工人发生暴动,国王路易·菲利普逃亡英国。工人们组成临时政府,宣布成立法兰西第二共和国。路易·勃朗等人建立国立工厂,通过了普通选举法。在选举中,资产阶级共和派获得大胜,军队镇压不满的激进派工人和市民。国民议会颁布第二共和国宪法。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选总统。

德国、奥地利——三月革命爆发。以维也纳、柏林为中心的城市发生暴动,规模之大堪称革命。梅特涅辞职、逃亡国外。普鲁士国王被迫宣布成立自由资产阶级内阁,法兰克福国民议会成立。而另一方维也纳暴动,最终反革命派取得胜利。

东欧——匈牙利、捷克掀起民族独立运动,与奥地利军队抗争。

意大利——奥地利帝国统治下的米兰、威尼斯等地相继爆发起义。撒丁王国卡洛·阿尔贝托向奥地利宣战。最终,奥地利军队打败撒丁和意大利联邦军。

英国——爆发宪章运动。工人们向国会下议院提出普选权要求,最终被镇压。马克思、恩格斯在伦敦发表《共产党宣言》。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出版《政治经济学原理》。


就在如此动荡不安的一年,1848年12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即位,时年18岁。

年轻英俊的君主的出现,宛如暮年帝国的救世主。相较于老谋深算的梅特涅,弗兰茨·约瑟夫给人民带来了一种清新的形象。其实,年轻君主的即位,缘于一场宫廷政变。在母亲索菲亚及其宫廷重臣们的合谋之下,其伯父、先帝斐迪南一世被迫逊位,弗兰茨·约瑟夫越过父亲,坐上了皇位。宫廷内的阴谋,似乎并不影响普通百姓的观感。按照一般人的标准,这位年轻人完全有能力挑起国家大任。

在母亲索菲亚的精心安排下,弗兰茨·约瑟夫从小就接受了君王教育。他重视军队,擅长外语,除母语德语之外,还能流利地讲法语、意大利语、匈牙利语和捷克语。如果是风平浪静的年代,作为多民族的奥匈帝国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应该会相当称职。但他所面对的,却是一个主张国际工人运动的社会主义思想以及民族自主独立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

更何况,弗兰茨·约瑟夫本身并没有过人的智慧。他悟性不高,易听信谗言,政治上态度相对消极,而且缺乏一贯性。所以,他才会被对手俾斯麦、加富尔耍得团团转。

不要说是情感丰富的绝世美女皇后伊丽莎白,遇上这种人,任谁都会觉得无趣。可正是这样一位男人,肩头背负着一个史上罕见的多民族国家的责任。根据1910年的调查,当年奥匈帝国的各民族所占比例如下:

德国人23.9%,匈牙利人20.2%,捷克人12.6%,波兰人10.0%,卢卡尼亚人7.9%,罗马尼亚人6.4%,克罗地亚人5.3%,斯洛伐克人3.8%,塞尔维亚人3.8%,斯洛文尼亚人2.6%,意大利人2.0%。

以目前(编者注:指1986年)的国家划分,这些民族分布在奥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的大部分地区、罗马尼亚、波兰、苏联、意大利的部分地区。他们当年都是奥匈帝国版图下的子民。

多民族原本就不该同属一国,20世纪下半叶的人们,往往会简单地给出这样的结论。但事实证明,实现民族独立便能彻底解决地方纷争的想法,不过是对欧洲永久和平的一种幻想而已。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者马志尼早在1870年就悟出了此理。近一个世纪之后的1957年,丘吉尔在其著作《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做了以下叙述:

拆散奥匈帝国是大悲剧。多少世纪以来,这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幸存体曾向许多不同的民族提供了贸易便利、安全有保障的共同生活。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些民族中没有一个民族有力量抗衡来自复兴的德国或苏联的压力。

当时,这些民族都希望脱离联邦或帝国的体制,人们心目中的自由主义政策使他们有了这种要求。中欧迅速匈牙利化(分裂为诸小国),战争削弱了他们的势力。德意志帝国虽然因战败而疲惫不堪,但其领土还保持完整,相对扩大了势力。

哈布斯堡帝国所属的各民族、各地方争取到的东西,结果都变成苦恼还给了他们。

纵观1986年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等国的形势,丘吉尔当年的判断丝毫没有过时。

话说回来,如果要问奥匈帝国是否应该持续,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生活充满不幸,他的王朝注定要走向末路。

首先是相恋成婚的皇后伊丽莎白常年不在首都,四处旅行。同为女性,皇后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对帝国而言,这却是一个不幸。更悲惨的是她在日内瓦旅行时,被一位意大利的民族主义者暗杀,那是1898年秋天的事情。在妻子遭暗杀9年前,即1889年,他的独生子、帝国皇位的继承人鲁道夫,与年轻的情妇双双自杀。比他年幼两岁的弟弟马克西米利安,虽然有幸当上了墨西哥的皇帝,结果却死于反叛军的枪口之下。那次事件因马奈的绘画《处决马克西米利安》闻名于世。最后的死亡,是他的侄子、皇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遭暗杀。

如此多灾多难,令人难以置信。被神诅咒的男人,不会有追随者,老迈的帝国因此丧失了枯木逢春的机遇。哈布斯堡家族,最终以一连串的死亡画上了句号。

帝国的终结,并没有带来美好的现实——谁也改变不了奥匈帝国灭亡的命运。人类至今依然执着于改变,仿佛只是为了证明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不是欧洲人,无意也不可能像茨威格那样,与世纪末的维也纳共赴黄泉。我只打算在每年的元旦,聆听着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带着少许的伤感,缅怀一下这座历史悠久、传统深厚的文化故乡和高雅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