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剧在暮年上演 弥留时身边没有亲人
萧珊在巴金离开医院不久就陷入了昏迷。
她在梦境中好象走进一片神奇的天地,那是小桥流水的苏州。萧珊现在还记得,她是和巴金结识的第二年夏天,第一次来到这早就梦想的人间天堂。苏州距上海虽然只有一小时车程,可是,正在爱国女中就读的萧珊,却始终没有找去苏州一游的机会。
这时的陈蕴珍,已经有了萧珊的雅号。本来她不姓萧,为什么偏要另取一个名号呢?原来,在陈蕴珍所在的女中里,有三位相当要好的女孩子,而陈蕴珍则是三姐妹中的小妹,俗称她为“小三”。这样一来,叫得频繁了,有人便劝陈蕴珍以“小三”的谐音,更名为“萧珊”。尽管如此,严肃的巴金依然称小他12岁的女友为陈蕴珍!
“蕴珍,这就是你向往的苏州园林,你没有到过成都吧?我们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园子。”萧珊现在还记得那是个晴和的夏日上午,巴金是和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仁靳以等人一起,应邀前往苏州作一日游的。
当时的萧珊已和巴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在靳以等人的眼里,她已算得上是尚未走入婚礼殿堂的巴金未婚妻了,所以那天当大家即将前往应苏州度假日的时候,靳以等友人就极力纵恿巴金说:“我们大家的意见是,索性就带你那个宁波女友一起到苏州去吧,也好让我们大家都认识一下?”
巴金当时很为难。他当然知道这是让萧珊同到苏州游览的难得机会,可是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因为他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主编,又怎好把一个并非出版社的在校女学生叫来,和大家一起到苏州去呢?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李大哥,多一个人去苏州是不会给旅行社添麻烦的。他们恰好希望我们多去一些人,也好给他们作一次宣传。”出版社的朋友们都这样七口八舌地怂恿,巴金最后也动心了,这才把女友萧珊从学校里叫出来。萧珊多年来始终记得那天的景况,当听说巴金要带她一起游苏州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了,萧珊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
在此之前,萧珊和巴金的接触仍然停留在每星期日一起喝咖啡、聊天或者前往上海公园散步的层面上。她和他的交往是全然纯洁的,萧珊在和巴金的接触过程中才深切地了解到,李大哥是位真正的谦谦君子。
那时,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正在上海有名的《时报》上连载。它吸引了成千上万读者,特别是在学校读书的男女学生们的兴趣。在萧珊的心目中,巴金那时已成了上海最有名气的大作家了,然而在她与他的接触中,却发现巴金丝毫没有被在上海家喻户晓的《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所左右。他始终那样神态谦和,即便和任何一位初识的读者交谈,萧珊发现巴金也是那样虚怀若谷。这就是她对他由一般普通读者,很快发展成为可以交心倾谈的至友的原因。
到了风景秀丽的苏州,萧珊才感觉到上海的喧嚣繁华不容人忍受。上海虽然街道狭窄一点,可是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民宅,还有那绕民宅潺潺而流的河水,都有种特殊的水乡园林风韵。河上一架架小石桥,尤让这位初来苏州的姑娘耳目一新。萧珊没有想到距上海这样近居然会有个人间天堂。
在和大家逛拙政园的时候,巴金更像个老大哥,他给萧珊讲这座三进套院,曲径通幽的院宅来历,还带着她到回廊前的假山石前合影留念。萧珊在和李大哥的交往中已渐渐产生了一种信赖感,巴金在这正读中学的女孩子心里,已经成了可靠的精神支柱。
萧珊在与巴金相处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代表爱国女中的全体师生,前往文化生活出版社盛情邀请巴金来到她们的学校里讲演。可是,这一次她没想到巴金竟会谢绝了她,理由是他只能用笔下的“嘴”说话,却极不善于当众演讲。当时萧珊听了十分失望,她完全没想到一位下笔千言的大作家,竟然不敢到她的学校去演讲。
巴金望着有些委屈的萧珊,忽然意识到他的谢绝已剌痛了姑娘的心。他知道这位小妹妹之所以主动来出版社邀请自己,显然是出于一种信任。这是此前他们在“新雅”喝茶后,萧珊对他产生信任的生动体现,同时巴金也意识到萧珊之所以代表爱国女中前来邀请他,肯定是带着全校师生的同共愿望才来的。
“好吧,蕴珍,我确实不能演讲,不过,我可以为你们学校邀请一位善于演讲的作家前去,这总是可以了吧?”巴金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萧珊这才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说:“一位善于演讲的作家,他是谁?”
“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他比我还有名气呢。”
到爱国女中开演讲会那天,出现在讲演台上的,原来是上海另一位作家李键吾先生。李健吾显然善于演讲,并且讲得口若悬河,可是女学生们毕竟希望写小说《家》的巴金也能到她们爱国中学来,然而巴金却始终不肯从命。从这件小事上,萧珊也能看出李大哥的为人。他并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和夸夸其谈的人。也许正是巴金这种谦虚谨慎的作风,才真正赢得了萧珊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小河幽幽,碧波涟漪。一艘小舟冲开平静如镜的河面,水声矣乃地向小桥下划来,船上坐着巴金和女友萧珊。靳以和出版社的同仁们都识趣地避开了,大家早就希望与他们共事多年的李大哥,这次真正能认真解决一下多年没有眉目的婚姻问题。大家都清楚,这么多年来,巴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几乎都用在他痴情多年的写作和编辑上了,根本没时间思考个人问题。
但是,出版社同仁们却早就盼望他有女友这一天了。如今大家终于欣喜地发现,在巴金的身边,不时出现一位生得清丽俏美的女学生身影。这次大家百般怂恿巴金千万要带上新结交的女友,其用意正为着促成这桩好事。
“李先生,苏州真美,我从小就听妈姆说苏州是富人的天下,怪不得有这么多精巧的园子呢。”萧珊见巴金坐在船头,奋力地摇着桨,她一人喜孜孜坐在船尾。清冽的河水中倒映她与巴金的身影,萧珊望着水中倒影,高兴地和他交谈着。
“苏州就是美,人能到这美好的地方来,就是一种幸福。”巴金划桨很吃力,他毕竟是位作家。不多时头上已经出了汗,萧珊慌忙走过来替他拭去头上汗水。巴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眼望船下那悠悠而去的碧蓝河水,给她讲自己从前的故事:“早年我只身去巴黎留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塞纳河。我总想到河上去划船,可是有人告诉我,塞纳河是不能划船的,因为那条河的水势十分湍急。如果人在河上划船,就可能会落水的,所以我始终没有实现在塞纳河上划船的愿望。”
萧珊睁大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似有不甘心:“李先生,这么说你就只能在河边看着那条塞纳河了?”
巴金笑了:“我当然不会那样,塞纳河虽然不能划船,可我却乘船在那河里一连畅游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是啊,我是从巴黎踏上艘客轮游览塞纳河的。”巴金望着美丽的萧珊,为她讲述自己当年在法国的经历:“你没有看过那条古老的河,当然不知它的美丽。我们顺着这条河向北,不久就到了有名的诺曼第。到那里以后河谷渐渐变得开阔起来,让我感到好象来到了黄河的两岸。在那里我看到了另一条河,它就是从东方流过来的马恩河,当然,最壮观的景色是我们到了鲁昂港,在那里我下了船,然后乘火车返回了巴黎。”
萧珊说:“你在法国生活得怎么样?”
巴金说:“法国是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屋子里,那时候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里,我想念着自己的祖国,当然更想念我在四川的亲人。当时,在我的祖国正进行一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人民正在遭受到血腥的屠杀。我在法国也想投身革命,我记得,那时候巴黎正掀起援救两个意大利工人的运动,他们是沙柯(N.Sacc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们被诬告为盗窃杀人犯,在美国麻省波士顿的死囚牢中关了六年,在我经常走过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为援救他们举行的‘演讲会’、‘抗议会’的海报。我读到所谓‘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传》,里有这样的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个人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我非常激动,樊宰底讲了我心里的话。”
“是吗?”萧珊好象随着巴金的讲述,身临其境地来到了巴黎,来到了风光秀丽的塞纳河畔。但她很快就从巴金为自己营造的境界里摆脱出来,说:“李先生,巴黎虽好可它不是我的国家呀,我仍然认为还是咱们的苏州好。你看,小河流水,那么多屋舍都隐在一片深深的雾气中,我想,哪儿也不会比咱们的苏州美吧?”
巴金点头称是:“蕴珍,你说得好,天下这么大,从前我已经在欧洲转了一大圈了,最后为什么回来?就是我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啊!”
那一次苏州之行,加深了女中学生对巴金的了解。美丽的天堂,美丽的景色,让她从心底产生了美好的联想。萧珊想起和巴金从苏州回上海以后,她和他的恋爱关系终于公开了。
有时候萧珊姣好的身影会出现在巴金当主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有时她会约请巴金来上海南京路的小咖啡屋里喝咖啡;有时候她会陪着他在外滩漫步,远望黄浦江的潮涨潮落;有时她和他还会来到襄阳路巴金借宿的小阁楼上,在幽幽的灯光下纵谈文学,评论着巴金正在酝酿动笔的新著《春》和《秋》。
当然,有时萧珊也会在巴金的熏陶下,把她在课余时间写的稿子拿给这位青年作家指正。也许正因为受到巴金的影响,萧珊才在上海一家名叫《烽火》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在伤兵医院里》。
只有萧珊自己清楚这篇稿件的形成经过,那是她作为爱国女中的学生,在发生淞沪抗战时期前往炮火纷飞的前线,慰劳我军抗日将士时的亲身感受写成的。当时,姑娘对写作虽然心里十分爱好,然而一旦真让她把自己的感受诉诸笔端,萧珊仍然从心里充满了畏葸。
“蕴珍,你为什么不把心里话都大胆地写出来呢?”巴金在萧珊练习写作时指导过她,以一个过来人和成功者的语气劝慰正在文坛小路上徘徊的少女说:“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作家,凡是写出东西的人,大多都是一些感情丰富的人。依我观之,你的感情底蕴是相当丰富的。把感觉到的东西都变成一行行文字,这就是一个写作过程。当然,写在纸上东西不一定非要寄希望于发表。即便不能发表的文字,有时也是一种精神成果!”
“是吗?”她的语气永远那么温存,那么有感情。萧珊在他说话的时候始终都静静地倾听着,有时她会把食指含在嘴里轻轻的吮吸着,头悄悄的低下来左右摇摆,而她那双漆黑的大眸子就会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巴金和他身后的景物。
“蕴珍,只要你有勇气,将来也同样会写作的,当然,你的英文功底也很好,如果不想写小说,将来也可以翻译外国文学。,只是,我担心的是你的意志……”
“我的意志……?先生,莫非我的意志不坚韧吗?”她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见巴金不再说话,萧珊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说:“请先生看着吧,请相信我好了,我会努力的。……”
从那以后,萧珊果真开始利用课余的时间悄悄练习写作了。《在伤兵医院里》变成铅字以后,姑娘从文写作的信心就变得更加执着。不久,她又写了许多小说和散文,如《血染黄浦江》和《将士》等等。巴金对此很高兴,因为他不仅从萧珊的这一篇篇习作上看出了姑娘的才华,而且也看出她是一位很有可塑性的少女。“既然她肯于吃苦,相信她就会有前程的。……”巴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萧珊仍在沉沉地睡去。
进入中山医院的病房接受治疗,特别是手术过后的几天时间里,萧珊本来就病弱的身体忽然变得更加孱弱了。在夜晚的梦境中,她不时会被腹部刀口不断的剧痛从梦里痛醒,只要萧珊的神志稍一清醒,她心里就会想着他。萧珊感到那个一度作为自己精神支柱的人,不久就要与自己长别分手了。想到分手,她就忍不住落泪。
萧珊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不过她已从巴金匆忙从奉贤干校回上海这件事上,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凶多吉少。特别是巴金每天上午必到她病床前来坐一会,有时他坐到中午开饭也恋恋地不肯离开,萧珊就感到自己的病情非同小可了。让萧珊无法忍受的是,她刚入院的时候,医院不知什么原因始终不主张对她施行手术。她知道即便是癌症的晚期,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也是要动手术的,而她莫非当真就染上了无法医治的绝症吗?
终于有一天,巴金怅怅地来到她床前,迟疑地对她说:“蕴珍,医生刚才找我谈了话,医院同意马上就给你做手术了!……”
“真的吗?”萧珊记得,当时她的眼里立刻汪起了泪水。她心里顿时一阵紧张,她不知医生们开始时坚决不主张为自己作手术,为什么巴金这次来到医院,居然改变了院方的主意。究竟是自己病情不重,还是由于巴金的多次苦劝才最终感动了医生?不过聪明的萧珊还是从丈夫的神情上隐隐发现,她的最后时刻就要到了。想起自己和巴金三十多年的风雨深情,萧珊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晌只吐出一句话:“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巴金吓了一跳,急忙掩住她的嘴说:“蕴珍,不,不会的。……”
萧珊是个外表柔弱而内心坚韧的女人,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紧张的感情,脸上又露出了凄然笑意,她在床上想了许久,忽然又问巴金说:“棠棠怎么样?”
巴金心里一怔,他知道萧珊为什么在这时候忽然又问起了他们的儿子李小棠。正在农村插队的小儿子是在惊悉母亲病重的情况下,才请假返回上海的。正是在小棠和姐姐、姐夫及亲友们的共同努力下,萧珊才得以住进中山医院治病的。可是让巴金和家人心酸的是,就在萧珊的病刚刚被确诊为晚期肠癌不久,小棠竟被医生同时检查出他患上了肝炎。巴金知道儿子在这时候得病,肯定和萧珊患病大有关系,因为没有谁会比小棠对母亲的病更加痛心的了。而如今小棠正是因为染上了这种病,才被医院进行了隔离治疗。见萧珊苦苦地询问,巴金却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把儿子的近况告诉萧珊,他是不想让生病的妻子再平添心里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压力。
“你放心好了,棠棠他……没事的。”
“棠棠真没事吗?”萧珊听了巴金的话,紧张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作为母亲没有谁比萧珊更为忧心的了。巴金走后,她一人静静躺在床上,面对日光灯投映在粉壁上的光影,在思考着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手术究竟会不会成功?如果手术一旦不能成功,那么,她也许就会和相爱了大半生的巴金永远分手了。
萧珊留恋巴金,留恋儿子和女儿,也留恋武康路上的那个家。那幢小楼是巴金在解放后惟一的家,那座幽静的小院里还有她喜欢的两棵玉兰树,那是她和巴金1955年5月搬到新居以后,她和他共同栽上的。两棵广玉兰在春天的阳光里常常会给小楼平添几分春天的温馨,偶尔一丝熏风掠过,还会把玉兰的花香吹进小楼的窗口。萧珊记得她时常在秋日里徘徊在院中的玉兰树下。有时她还和巴金一起,在盛夏中坐在那两棵大树下纳凉,如今她一人静静躺在陌生的病室里,她不知是否还有再回武康路13号寓所与家人共渡朝夕的日子了?想到这里,萧珊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