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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七·二八
改编成电影后片名为《冬冬的假期》——编者注。
不必像别的小朋友在这个暑假必须预先去补习ABCD,安安简直是自得忘形了。毕业典礼上,那个长辫子女孩见哀哀娇娇念到“离别并不是友谊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扩张”的时候,差不多同学们都已经知道章怡安的妈妈要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亲担任中华工程公司工程师,七岁那年安安随父母亲到关岛姑姑家住了两年,走时怡亭两岁,寄在外婆家照顾,关岛的工程做完回国定居后,才把怡亭接回来同住。
亭亭似乎给外婆宠坏了,不吃青菜,只爱吃肉,经常刷牙流血,光为纠正这项挑食的习惯,每次弄得饭桌上不愉快。饭后一颗鱼肝油,亭亭总有办法混过不吃,一次在烟斗里发现,一次在床铺底下扫出一堆。亭亭且怕黑,床边一盏台灯开到天亮。刚回来跟他们一起住时,也不会喊人,经常就是一个小人在地板上玩娃娃玩个大半天。
对于女孩儿的资料全部来自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觉女生是聪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亭亭对他不再认生了,和邻居小孩玩耍当中每每听见她讲:“我哥说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会玩这个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哟。”“不信,你去问我哥。”
章先生夫妇是新派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主张民主和沟通,“要做孩子的朋友”,虽然还不致于像美国孩子那样到与父母亲称名道姓的地步,不过就此大权旁落,管教的责任都在女佣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红扑扑的两颊显得干劲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这管那,什么都扯上身。章太太又最柔声细气的妇人,章先生每可怜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时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后章太太又怀了第三个小孩,章先生的忧柔是更多于喜悦的。
阿珍马上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绪,愈加把两个孩子管得紧了。像这会儿安安一头汗水从外面跑回来,纱门砰一摔,洞洞洞直跑上楼去,阿珍自厨房抢出,站在楼梯口还没拉开嗓子,安安却先替她喊了:“纱门不要砰。”阿珍扬声喝斥:“跟你讲过几百遍,上楼不要这样响。还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烟从楼上窜下,跑到门边把踢得一东一西的皮鞋收拢排好,又一溜烟跑上楼,看也不看阿珍一眼,似乎他之所以服从阿珍的话,只是为了要阿珍闭嘴。阿珍并不在安安所认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俩整理行装,明天小舅舅要来带他们回外公家。看见亭亭在她母亲身上纠缠,阿珍过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亲的颈子不肯,阿珍恐吓她,她嘤嘤的哭了。章太太说:“由她罢。”也实在最近亭亭变得非凡脆弱好哭,或许因为阿珍动不动拿妈妈生小弟弟的事来管辖他们,以及说话时威胁而认真的口气,让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样忽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妈妈才又回来的。
安安并管不了那么多,小时候的印象,外公家里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红红的,小舅舅带他们去西边河玩水,上游漂来了一大滩牛粪,小舅舅奋力的划着水将牛粪朝下游赶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嘱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阳晒屁股,外公看病的时间不要乱玩乱闹,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压根没听见一句。他不愿阿珍的反对,坚持把他心爱的遥控汽车装进旅行袋里了。唯有一桩,算是暑假作业,安安答应每个星期给母亲写一封信。
火车上,同行还有一位阿姨。小舅舅来接他们时并没有跟母亲提起,也没有和他们预告一下,只是应该横渡地下道时他却勇往直前一迳而去,安安嚷了起来:“小舅,要走这边。”
小舅舅名叫杨昌民。昌民先是讶异,“哦,这样吗·”随就谦卑的笑了:“我去接一个朋友,就在上面。”朝头顶指指,似乎搭了电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的征求意见,说:“你们跟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这里等我下来·”昌民是那样用一种平辈商量的口气和态度,安安兄妹义气相报,陪舅舅一齐上阶梯去了。
朋友并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广场前。昌民仿佛因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不断抚慰亭亭的脑袋,一边仓皇的从人丛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着行李袋跑过去,单手伸出蒙住一个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铺里挂着的一件衬衫完全吸引了去,昌民笑着说:“喜欢·喜欢就买了呀。”女孩虽然一味推辞,但衣服装进塑胶袋里交给她时,她又真是开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家撞球场当记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离她不远,厂内几个年轻汉子都说新换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赌,谁敢上前抱一下记分小姐即可获得长寿烟一条。昌民不以为难,前去跟记分小姐说项,搔着头,仍然是他那一贯和气商量的口吻,记分小姐马上把脸红透了,低下头咯咯发笑,昌民就抱住她亲了一记。这次跟昌民同来,完全是一种羡慕大台北景观的单纯心理。前一天昌民带她去逛了西门町,来来百货公司,狮子林看了场电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里,今早一齐南下。
碧霞打从坐上火车便没停过吃,一会儿拆开一包麻薯,一会儿传给他们一袋砖红色芒果干,安安吃了,亭亭小声告道:“妈说不可以吃有色素的东西。”昌民笑说没有关系,教他们吃过之后用上牙将舌苔刮净就行。兄妹俩望着碧霞嚼得个血盆大口好不惊心动魄。又跟安安比赛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来哗啦啦抖了满地壳。昌民看出亭亭眼睛里的沉默,抱歉而笑:“没关系,车上会有阿巴桑来扫。”一边脚底下还是踢踢弄弄大致把壳拢在了一处。碧霞遂哄亭亭跟她们橡皮筋,先将橡皮筋搓成团,放在窗台上,轮流用食指一捻,谁先捻开谁赢。第一回合亭亭赢了,碧霞不甘心,又来,仍然亭亭赢,再来,还是赢,亭亭害羞的轻声笑起来。
车到苗栗碧霞下车,昌民一直送出火车外,绕到他们车窗这边,隔着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着窗户再见,邀他们跟昌民来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贴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头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约定。及至火车发动时,昌民还没有一点上车的迹象,亭亭紧张了,打着窗求舅舅赶紧上车。昌民笑嘻嘻的,火车开了,与碧霞肩并肩追了几步跟他们挥手再见,霎时就被火车抛在身后了。亭亭吓黄了脸,安安安慰她说:“不会啦,你看,舅舅的包包还在。”等着舅舅在通道门口出现,等着,等着,一世纪那么的长,安安再也按耐不住了——终于,昌民一脸灿笑的现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没冲过去给他一拳。
铜锣站下车,大舅妈和两个表姐来接。安安早就把汽车拿出,两手背在身后遥控,红小车就像一双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兴头头的跑着,马上吸引了几个乡下孩子,拥着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许多人事变了,从亭亭乌亮的眼睛看出来,清捷的童音讲出来:“小舅,铺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农会迁了新地方,谷仓便改成制塑胶袋厂,原来仓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树干。亭亭失望极了喊道:“柳树,大柳树也没有了。”有个妇人蹲在树干上捆着废塑胶袋,蓬松的大头使整个身子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给安安那人是疯子。却不及开心疯子是件什么事情,外婆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迎接他们了。
刚到,外公就发了顿脾气。先是看病的一个年轻人,弯腰驼背的嬉皮相惹恼了杨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头发再来治病。及见安安人模人样的在庭前放汽车,招来一群闲人观看,登时蹙起了眉头。安安跟外公行礼请安,外公摆摆手道:“好,好……”便进诊疗室去了。安安颓然收了车子进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门前眷恋不去。
跟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乐极了。从小习惯于拿可口可乐解渴,在家里,只要他打开飞利浦冰箱,随时都有冰透的饮料,叭哒一声开了罐,仰头就饮。外公家仍是十数年前的声宝牌,保养得很好,除了因为年岁,安安已与冰箱齐高,以及雪白漆色转成了柔润的象牙黄。安安汗津津的冲到冰箱前,拉开门,里头有一碟白切肉,半双白煮鸭,一些药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着,外公看见了,道:“平常喝什么汽水,又不是请客。”
吃饭,外公说:“扒干净,碗里不要有一颗剩饭。”刷牙,牙膏盖子没盖,外公经过洗脸槽,敲敲槽台,告诉他:“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要放回哪里去。”
外公也不疾颜厉色,最多就是皱眉头,刻出额上深深几条沟纹。安安与其说是畏惧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欢他了。或者只为一件,常听母亲讲起外公医病不收穷人的钱,光这一点,已足够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洁有序,并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层岁月的象牙黄。
那架老收音机,从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现在仍摆在楼上正厅的书桌上,仍是那件泛旧紫红绒布覆罩着,天天清晨七点钟准时打开,轰轰烈烈叫醒还在贪睡的人。照例杨老先生已临毕两页帖子,翻阅报纸一边听完新闻报告。安安赖床,朦胧中听着、“雷根总统原则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规模的美国部队,前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听着楼窗外槟榔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闹。直到大舅妈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帐了,才连打几个滚爬起来。
七点半早饭。安安吃不惯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里砸着,外公扬起眼望了他一下,他还发呆,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夹了一条酱瓜吃掉。
早饭后,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病。外公的助手阿荣叔现已结婚,但仍然中饭晚饭在这里吃,大清早骑脚踏车来,第一件事先把候诊室桌几上的一壶茶水重新沏过。忙不来时,外婆跟着在药房帮忙配药,总是一袭素淡的旗袍或套装,襟上别着古丽的别针,口袋里常有几颗含笑花,行走时香风细细。
外婆每每或在庭前跟病眷们寒暄,或在莲池边的丛竹短篱上铺晒萝卜条、酸菜干,看见游嬉的他们,便央求他们来轮流给她捶背,捶完奖赏一些她的私房吃食。有时气喘嘘嘘跑上楼来,喝斥他们不要把地板踏得碰碰响,外公在下面替人看病需要安静,抛给他们严厉的一眼之后下楼。多半他们会屏息敛声了一会儿,渐渐又忘形起来,等到瞄见外婆乌亮亮的蓬蓬头一登一登从楼梯升上来,即又偃兵息鼓,以致外婆辛劳的跑上楼却面对着他们的一片安静而不知骂谁才好。
吃过中饭,外公用长长的薄刀把西瓜均匀的片成片,一人一丫,多了也没有。然后睡午觉。管他们午觉的任务交给了大舅妈,带着他们在东厢从前阿荣叔单身时住的房间睡,小表姐一起。三个孩子躺在榻榻米上朝空蹬脚,看谁蹬得久,叫自由车比赛。舅妈帮他们摇蒲扇,讲樊梨花移山倒海,讲着讲着语焉不详了,两个不中用的女孩也叛变睡着了,剩下安安一人,睁大着眼珠东望西望,整栋房子只听见饭厅挂的自鸣钟得哒得哒,地老天长的踱方步。一格一格的窗格外面是浓荫深深的释迦树,安安一粒粒数起果子来,盘算哪一粒最先成熟可以吃。偶然风吹开密密的叶子,透出一窟窿蓝天,很高远。他听见杳杳腾腾蝉鸣的天边有一声两声“叭——卜”,卖冰淇淋的。安安觉得寂寞。
他设法逃过午睡,跟他的邻居小朋友以两声长哨为暗号,每在后面院墙外响起,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把他的遥控汽车跟人家换来了一只乌龟养在铝桶里。以及他溜出大门外买冰淇淋,被外公从楼窗上发现喊住逃开,外公找下楼,明知道他躲在水井背后,却不来抓他,门廊底下站站就返身进屋里去了。他记住逃躲时的绝望和羞耻,就没有再买冰淇淋。
恍惚感觉到威严,这件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似的,然而的确在着那里。在外公那张临帖的书桌,一笔,一砚,收音机紫红绒布上一只雪青磁瓶,插着外婆剪枝的玉兰花,花瓶旁边一副外公的玳瑁眼镜。在诊疗室、手术室、和配药房,那是他们小孩去不得的地方。
除了一次,外公外婆赴台中参加亲戚婚礼,小舅舅问他们要不要吃健素粉,带他们进来药房,用支细长扁平的金属匙挖了满杓,一弹抖进每人张大的嘴巴里。又教他们辨别药瓶上英文拼字药名,古里古怪的念音把大家笑做一团。还玩了秤药的天平。还下莲花池塘捉鲤鱼,捉了放,放了捉,搅得一池塘浑水,昌民忽然大叫:“水蛇!”一哄拥上岸,才发现昌民站在水里咧着嘴笑,手中高擎的是根莲花茎罢了。林碧霞也来了,昌民央大舅妈做了锅绿豆汤,吊入井里放凉,大家吃得个锅朝底意犹未尽,把阿荣叔也拉下海,一齐瞒过外公外婆。
外公似乎对小舅舅格外严厉。严厉以一种轻视的态度表达出来,会令人丧志的,但昌民不。他采取了最佳的一条反抗方式,不反抗。在外公跟前,假如昌民是条犬,他必然是搭邋着长耳长尾,翻着白眼,温柔而无辜的仰望着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没骨头。”
当面外婆与外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还抢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数落一顿。背地里,外婆可是宠这个小儿子的。昌民买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钱出资了三分之一,摩托车寄在老街一个朋友家,天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驾了车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学会了替昌民掩护,好比上楼,昌民的鞋子至终是脱得东倒西歪,下楼则至终是不懂该把拖鞋倒转来并拢了搁在一边,安安已不知帮他收拾了多少次。
黄昏来临时,邻居们纷纷担了桶子来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园碎石径一路泼洒出去,又是招呼,又是喜闹,狗吠着,火鸡古噜噜一阵啼起。大舅妈在厨房忙,现改装了瓦斯炉,砖灶只留到年节蒸年糕用。阿荣叔蹲在后院柴房那里烧垃圾,然后把一支支用过的针筒洗净,放进蒸汽锅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这一天,外公对安安说:“放狗去吧。”
安安吓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链解开,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静,不要跳。解开了莎莎,去树下牵小虎,祖孙俩穿过井边,那些打水的乡人都停止了喧哗,称呼外公:“杨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边走去,脚步大而疾,安安差不多是小跑步跟着。来到临溪一块草地,外公把链子交给他,谁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迳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执的把住链子绝不松手,被拖着狼狈的跑了一大圈,终于跌个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丛撒了泡尿。安安惊奇的看见外公掷出一块石头,喊道:“莎莎!”莎莎飞奔而去,衔了石头回来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头赞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丢,莎莎凌空跃起,喀嚓一含接了个准。
这趟回来的路上,安安兴奋得似乎晚霞都烧上脸庞来。他给母亲的信上只写了一句:“妈妈,今天我跟外公到河边放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情感,足以表达下午这一场经历,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张信纸拿出,在昨天的开头底下另起一段写道:“傍晚阿公浇花,我帮阿公把喷壶装水,阿公告诉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么,安安却半个也记不起来。脑中留下的,有的只是他与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笼罩着他,嗅见外公身上是一种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气味,青晰的手背微凸出淡蓝色血脉,迅捷的除虫,摘下败叶,外公说话的声音从他头顶隆隆压下。
到他必须赶紧寄出一封信给母亲,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天天背一首古诗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风歌”底下,续写: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请您们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园学的注音符号拼出:我想念妈妈爸爸。
亭亭显得很落单。大舅舅三个女儿,大表姐读建台,三年级暑假辅导,见不到她人。二表姐国一,是下楼吃顿饭也会脸红的尴尬年龄。小表姐光会巴结安安,不屑与她为伍,多半她还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帮外婆捶背,舅妈坐小板凳上剥花生,听他们大人有时谈到疯女人的事情,亭亭问说:“谁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脸叫她小孩子不要听那么多。她看见外公与安安牵着小虎走过窗格外花园的碎石子路,踏出砾砾的脚步声……
她们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转脸望过去,大家逃奔起来。亭亭跟着大家一起跑,跑,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挥舞着他们遗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们。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烂泥粘掉了,同伴们从一道又一道的铁轨都跑过去了。她才跑上铁道垄,又绊倒了,下巴磕到铁轨上。她哭着爬起来,喊:“哥——”女人冲过来,把她狠一抱,离了铁轨,火车夹风夹沙轰隆隆的开过去。“不哭,不哭,寒子在这边。”
火车过去了,轨道上静静的,一张便当木片盖子低低的飞滚了一尺远。对岸的孩子们睁大吃惊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现在面前的景象,纷纷跑开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胶袋工厂前放下,安安已从大门里一脸凝肃的走出,不理小女生们在旁指指点点报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开,牵着亭亭走进去。
他们经过客厅窗外的碎石路。听见里面有妇人在哭闹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带她进了阿荣叔房间,意外的,昌民在。昌民整个人颓废的抵在墙上,极力倾听着什么的,那是前厅传来一高一低的哭骂声。安安严厉的和亭亭低语:“林阿姨的妈妈,林阿姨也来了。”
三人沉默着,久久,前屋也安静了下来。“烟!”昌民粗暴的打破了寂静,没精打采也不看他们,伸出手掌又说一声:“我的烟!”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着旧杂志报纸的背后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长寿,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颤抖的擦了火点着抽。
窗格上系的一面圆镜,这时照着对面窗外的释迦树影,和院墙下,半截摩托车身。听见是外公,劈劈叭叭的拖鞋三脚并一脚奔下楼梯,没换鞋,直跑出饭间,穿过天井,后院,冲到柴房前,一把推倒昌民的摩托车,搬起墙根的大石头就砸,砸,砸个瘪。
昌民的眼睛从披散的额发下望出来,盯着镜里缩小的、不完整的动画画面冷笑,冷冷的笑,酿成了阴郁而简直有些残忍的沸点时,他忽然照墙壁恨恨抡了几拳,痛得捂住拳伏在床上丝丝吸气。
之后,就不见了昌民,这回似乎连外婆也不能谅解。兄妹俩模糊晓得是碧霞的母亲来闹,要昌民跟她女儿结婚,外公不答应。悉悉碎碎的耳语在外公背后,在他们小孩头上低低进行。亭亭学外婆不屑的口气,道:“打史劳克的!”这个使兄妹俩都义愤勃发。
接到母亲来信,告诉他们,外公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不会错,这件事情最后终于会解决的,要他们天天把古诗源背熟就好。爸爸已为小弟弟取了名字,叫章怡平。还有,阿珍有了一个男朋友。这封信照例外公也读了。
安安不再跟外公去放狗,看见外公牵着小虎跟莎莎从夕阳明■的窗外走过,他的心黯黯沉下。晚饭时,外公喊他名字,叮嘱他压在榻榻米底下做蕨叶标本的报纸该换干的了。那是有一天午睡醒来,外公帮他在平铺的蕨叶上加盖了报纸之后,两人掀起榻榻米一角平塞进去压好的,以后隔几天便换一次报纸。安安头没抬也没应声,外公搁下碗筷,说:“那就拿出来扔掉,放在里头生霉!”剩下半碗饭菜就离开桌子了。
安安不睬外婆谴责他的目光,起身走到床坑边,掀开榻榻米,拿出标本纸板,捧到厨房外面,扔进装垃圾的大竹篓里了,也没把饭吃完。后来亭亭来摇他,他已在阿荣叔房间歪了一觉,两人坐在床上发呆。亭亭忽说:“哥,我想妈。”安安也不讲话。亭亭想起寒子来,寒子粗糙的衣服擦着她脸,寒子柔软的胸脯,寒子的大肚子。
再见到小舅舅,是失踪两星期后,安安跟舅妈去菜市场,舅妈买了一串腌芭乐给他,又给他一个铜板叫他去吃冰。每次舅妈碰见她的那些阿姐阿妹,便是拿这种方法打发他们。他正在吃爱玉冰,背后有人拍他。“小舅!”
昌民理了头发,显得蛮精神的。说:“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安安忙不迭问道:“为什么阿公不让你跟林阿姨结婚·”昌民搔搔耳背,惭愧一笑,说:“你们都知道啦。”
安安替他急,“那林阿姨呢·那你们就这样没了啊!”昌民悬空一抚他头,只是虚弱的微笑,道:“亭亭还好罢。”
安安仰起脸望他,不大明白,不大明白那天舅舅的愤怒和痛苦,与今天舅舅的,的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停下脚步,他说:“现在要去哪里·”
见他一派不满之气,昌民朝路头一指道:“老街。去了就知道。”安安叹口气,心甘情愿跟去了。
地方在人家厨房后边加盖的半新房子。他们穿过人家客厅,跟一位坐在沙发上剥花生的老阿婆打了招呼,再穿经厨房,开门时昌民解释:“平常都走菜园那条小路进来的。厨房跟人家合用。”
门推开,照眼只觉乱,不但乱,而且赃,而且有女人住在这里的明显迹象。太乱了,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昌民跋山涉水过到那头把窗户打开,透进新鲜空气,也透进明丽的阳光照见室内一览无遗。昌民拿件牛仔裤搭到椅背上,覆住女人的衣物。抱歉道:“没办法。我乱,她也乱。”并且实在这里不是待客之处,便出来到菜园讲话。
昌民说:“礼拜天,店里生意好,她讲要多赚一点钱。现在是,两个人生活了。”复想起安安可能不知店里意指何处,比了比撞球的手势。“她不要我陪在那里,讲说别人会知道我是她老公觉得没意思都不来了”讲着笑起来。
安安望向他们的屋子,觉得迷惘。昌民道:“这里只是暂时住一下,你看,连饭桌都没有。大大前天我们在苗栗公证结婚的。”安安问道:“阿公晓不晓得·”
昌民立即气不平起来,走到菜垅那头,点了根烟,走回来。说:“她妈妈真是,不上道!以为我跟碧霞有怎样,又看我们家做医生有钱,要赖上,那天自己就跑来跟我们家谈判,不笑死人!有钱,有钱那也是爸的呀。”昌民更气了,“她也那么三八,居然跟她老妈一齐来,眼睛涂那么蓝,还擦口红!”昌民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人就那样呆呆望着菜花上飞舞的无数只小白蝶。
很久,昌民平静了。说:“我就跟她说,结婚,可以,但她要跟她妈妈讲清楚,别希望我从爸那里拿一毛钱。就算我会,爸也不会给。”昌民定定望着安安,终至于安安不得不抬起头,见舅舅仍又是他素来的那种,随时随地都像在对人抱歉的、虚弱的笑脸。昌民道:“你阿公看我,反正是最没出息的人。”
安安听了很难受,不光为这句话,为的一件什么,他还不解的,不愿去解的,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成人世界了。但至少有一件是他不愿见到的,见到了舅舅自嘲的笑里的失意,与落寞。
从外面回来,饭间桌上已摆了碗筷和煮好的两样菜,用纱罩罩着。表姐们聚在屋里纷纷议论着什么。安安发布道:“我看到小舅舅了。”众女眷并没有预期中的震动,安安郑重又宣告一次,“小舅还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
舅妈道:“见到那个林阿姨什么的啦。”
安安恼羞道:“小舅跟林阿姨结婚了你们知不知道!”
大表姐道:“早就知道了,他们上个礼拜就搬到老街住了。哼,故意跟我们打对台。”
舅妈丢给大表姐一个警告的眼色。“够啦。你们在阿公跟前莫讲这件事,知道不。”
安安这才发现家中空气异常。外公正在给疯女人动手术,外婆阿荣叔都在手术室里,隔着阴幽的配药间望得见手术室毛玻璃里人影幢幢。听说是疯女人从芒果树上摔下来,五个月大的娃娃流产掉了,被人发现时跌在路边,一地血。
手术之后的女人,暂被安置到天井侧西厢阿荣叔房间休息。这间房,阿荣叔搬出以后,便成了三不管地带。舅妈裁衣剩下的碎料堆在这里,孩子们捏好待干的黏土娃娃、坦克车、列置在窗台旁,外婆穿旧的高跟皮鞋舍不得丢收在榻榻米炕底下,墙上贴着一幅幅月历撕下的美女图片,以及昌民的烟酒、发油、刮胡水。当杨老太太接到章先生挂来的长途电话报告章太太已送医院待产之后,发现隔壁房里亭亭竟然并卧在寒子身边,抚理着寒子乱蓬蓬的额发时,简直吓坏了,急把她抱离了房间出来,斥骂:“真是小人家不怕龌龊!”
客厅里因为西晒,藻绿色布帘子放下了,透着斜照,像沉在水中。外公与阿荣叔对坐在沙发椅上喝茶,商议着能否把寒子先送到头份天主堂办的妇女手艺练习所,不然谁知寒子的养父又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安安靠在饭厅通往客厅的通道墙边,抠着桧木壁上一条条纹理,看着手术工程后倦怠的外公,只觉对于许多事情他是如此找不着理路可循。
夜晚,电话铃忽然大作时,全家皆知是章先生报信来了,一窝蜂拥至电话间。拔头筹自然是老夫人的权利,电话筒传到外婆手里,得知生了一个女孩。外婆转过身,叫大家别吵,要外公来接,外公立在人堆外圈,走进来接过电话。打了有一会儿,挂了。半晌,抬头跟外婆说:“孩子很好,阿蕙不太好。看看今天夜里怎么样。我们等广麟的电话罢。”
过了十一点大家还没睡。外公坐在那架收音机前翻阅东西,只亮着一盏台灯,晕晕包住半室的昏黄,上好的桧木地板和墙壁幽幽映着人影。在这个镇上行医了四十年的杨老先生,像是第一次对这个他终生相信,并且终生奉行不渝的医道,第一次发生了动摇,发现了他的无能为力的时刻。外公决定搭夜车跑一趟台北。
亭亭换了睡袍,从楼上自己房间抱了枕头和被单下楼。一阶梯一阶梯,迟迟走下来,走过饭厅要出天井,外婆喊住她,喝道:“如何这么硬壳儿的小人儿,啊·”声音一咽。
亭亭又是她那仃仃的眼睛汪起了水雾,却努力不让变成泪珠而睁大着。然而这时候外婆也没有意志与她争这个了,大舅妈在旁说:“我一起去陪着吧。”安安沉默的望着亭亭幼小的背影横过天井到阿荣叔房间,觉得妹妹离他好远。
当安安张开熟睡的眼睛,看见天光里是外婆半明半暗的脸廓,他一跃跳起,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睡过去了!外婆按住他笑起来,拍拍他莫惊,道:“都好了。都好了。”叠声高鸣的火车汽笛由远而近驶来,刷刷刷刷飞驰而去。安安诧异的发现一夜没睡的外婆,平常竟是戴了假发的,摘去后,此刻显得是那样没有保护能力的幼稚而可怜。
隔日下午章先生便开车送杨老先生回来了。一家在饭厅围观着章先生带来的一叠刚冲出的照片,是妈妈和才出生的小妹妹。亭亭讶道:“好难看哟。都没有眉毛呀。”章先生说:“全医院最重的,三点八公斤,哭声也最大。”
有一张是阿珍和男人在家门口照的相片,旁边是辆“将军鲜奶”小货车。亭亭嚷起来:“哥,快来看将军鲜奶,啧啧,他怎么把手放在阿珍腰上呀!”
安安可忙得什么似,一下跑进来看两眼照片,一下跑出去提了口铁皮小桶进来要父亲看他养的小乌龟。一下又捧了盆植物,道:“葱。我跟阿娟亭亭每人都有一盆,比赛看谁的长得快。”又跑到天井廊柱下,笔直的靠在柱上比身高,告诉父亲从柱子上的记号可看出他比暑假开始时长高了那么多的!
外公道:“放狗去吧。”
外公今天并没有与莎莎玩丢石头的游戏,站在溪边,望着远天远山。安安牵着小虎在撒尿,见外公忽然转身扬起步伐离去,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过了晒谷场,大榕树,到街上来了。外公走得又快又饱满,经镇公所,卫生所,邮局,加油站,菜市场,然后走向通往老街的仁德桥。安安屏住气望向外公,不能相信。外公道:“去看看你小舅舅。”
安安首先想到的是、天啊,他们家太乱了!走走,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把小虎交给外公,跑着坡路赶先去,老远便喊起来:“小舅,阿公来啦,快呀,阿公来看你们啦。小舅!”
昌民先跑出来,牛仔裤衬衫,差强人意。外公已走到菜园篱笆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见昌民倒把眉头蹙起。昌民显然窘迫极了,不反抗主义此时完全失败。外公扬声道:“阿蕙生了一个女儿,都很好。”
昌民一时不知要请他们进去,要唤碧霞出来。外公摆摆手,像说算了,像说再见,像说好罢好罢,你们自己的世界自己去闯吧。转身牵着小虎就走了。
昌民怔怔望着父亲转弯没入扶桑丛篱里不见了。暮色,因为炊烟,更深了。安安摇着手跟昌民再见,“小舅,林阿姨,走■。我再带亭亭来看你们呀。”当碧霞自屋中悄然走出,看见昌民蹲在垅边,也许是沉思,也许是看菜花,而此刻、却不敢惊动她的丈夫,也静静在旁边蹲下来了。
寒子能够起身时自己便跑掉了。天天清晨阿荣叔骑单车来,总会看见大门水泥墙柱上用来插放国旗杆子的铁环环里已有一束野姜花,清香扑鼻。
章先生提早来接他们回台北,安安已收到学校通知要参加新生练习。章先生的跑天下停在大门外,阿荣叔和舅妈帮忙他们搬运行李,以及安安一会儿塞进来的一盆葱,一根避邪驱鬼的桃木杖,一袋刷啦啦响砸扁的汽水瓶盖子。亭亭取了插在大门旁的野姜花,她叫它是寒子花。他们的确带了很多很多玩意儿走了,包括大舅妈教给他们的,月亮公公不可以指哦,指了会烂手烂耳朵。
曾经有一年夏天,绿得非凡的绿,它只是属于安安这个小男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