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好男好女
fadeout,画面渐暗中奏起了靡靡之音。
1场
音乐是吉力巴节拍,记忆里的水晶吊灯,金碧辉煌悬浮在头顶。
梁静(十八岁)旋转入镜,劲装,一身黑,雪白脸,紫银唇。刷刷刷旋转着她的男子,阿威,小平头,帅而酷。
他们跳抖舞,打陀螺般,灵敏,狠准,漂亮。
2场
记忆。曝白的雨光中,越野车急驶,梁静坐后面抱着阿威腰。
阿威头发稍长,跟小得像个小学生的梁静(十七岁)。他们的脸迎风迎雨丝,给刮淡了,刮迷了。
3场
记忆。镜子里的梁静(十八岁)只剩下内衣,阿威站在她背后环抱住她。阿威蓄平头,裸着的胸膛有一枚蝎子刺青。
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互相望见,缠绵着彼此的美貌,肉体年轻有力。
永远是那条吉力巴舞曲,闷烧的,靡烂的。听见雷声轰隆轰隆,滚滚贯下——
4场
雷声,春梦醒来的屋子里,公寓小套房。
进口印花布帘子哗地吹起来,半开的落地长窗外飞进雨珠,在下雨,午后。
听见电视在放着老电影的配乐,咿咿哑哑。原来是小津安二郎的片子“晚春”,黑白片。萤光幕上,原节子骑单车,笑靥如花,旁边骑单车的男子,亦明朗,坦白。
雷声惊醒了梁静(二十三岁),潮汗,干渴的。她从沙发爬出来,到厨台那里,开冰箱取矿泉水,沙漠般,灌掉三分之二瓶水。
她拾起遥控器关了录影带,一路脱衣进浴室。开莲蓬头冲澡,无意识的哼起歌,“我等着你回来”,完全是白光的那股子嗓音和慵懒。
这时,听见外面电话铃响,三响之后,转成传真机的嘀嘀声。
然后听见手机响,挂断了。又响起来,她出来拿了机子进去听。果然,又是X。
(这个X,骚扰她几星期了。她上次搬家时候遗失的日记,不知怎么到了这个家伙手中,骚扰就上门了。现在她已不再受恐吓,甚至还会反击回去。)
当她猛地关掉水龙头,忽然寂静的浴室里,她的话声像炸弹般爆开来:“……你是要钱·还是要我·……小偷哦,偷日记,你怎么没偷我内衣呀……”她叫X把日记公布给那些八卦杂志登嘛。
X请她去看传真,保证有个大惊异。
她出浴室到客厅,见传真机上一截纸,刷地撕下,竟是某页日记。她冷酷说看到啦,什么大不了的,要不要念给他听,他敢听吗……便对着电话机哇哇哇的乱唱起歌,“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她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她的声音开始念传真来的日记,声音将持续到下一场。
“十月十四日,今天是阿威的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时候,没有戴保险套,L被我的疯狂吓呆了。我觉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怀孕的话,一定,一定是阿威来投胎的……”
5场
声音叠过来的画面是,梁静半身近景,脸白白的,恍惚于意识的某个深处。
她着护校制服,直发,斜分线,齐短抿在耳后。她在造型,定装,饰演蒋碧玉(十六岁),一九三七年时候的台湾女学生。
这里是排练场,安置了巨大灰银色的伞篷和灯,供拍定装照。墨蓝的工作空间,很肃静,只有相机按下快门时好大一声脆响,蓬拆,蓬拆,蓬拆。
于是男生定装,着台北高校二年级制服,他是钟浩东(二十二岁)。
钟浩东,蒋碧玉,并立定装。冬天呢料子衣服,女的着洋装,发型较成熟的微鬈着。(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三男二女定装,夏衫夏裤,斗笠,草帽,地上放置五件大皮箱行李。他们是钟浩东夫妇,钟的表弟李南锋,以及钟的帝大医学院同学,萧道应夫妇。(一九四○年七月)
6场
同样的排练场,墨黑,和聚光灯投射下来的一圈耀白亮光。
亮光里,坐在地板上的蒋碧玉,旁边一架手摇留声机,播放着曲子“幌马车之歌”。与她在排演对手戏的是钟浩东,讲日语。(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钟的人,有时在暗里,有时走到亮中。滔滔不绝,向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陈述着抱负。
他说这次寒假返台,不再去东京了。他计划暂停明治大学的学业,想要投奔祖国大陆,参加抗日战争,他已招募了几个同行的朋友。他假装无心似的,问她:“你跟棠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大家都是好朋友呢。”
他却忽然说:“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她不悦道:“笑话,我又没有说要嫁你,也不是这样我才拒绝他们的。”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严厉道:“跟我一起到大陆奋斗吧。”
7场
排练场,蒋碧玉,和生父戴旺枝。(一九四○年元月)
“这不是儿戏,你想清楚了吗·”生父这样再三质疑她。叫她想清楚,这是身家性命全部下去的,没有回头路的了。
然而她是如此坚定,热烈,生父只有顺了她。生父说:“没有订婚,没有做饼,怎可就跟着他过大陆·”
(这以后,戏中戏用黑白片拍。戏外戏的现代台湾,包括排练场,用彩色。)
8场
戏中戏,一九四○年七月。
珠江江面一艘大木船,由二十来个牵夫拉着朝前走,哼哟哼哟的唱喝声,遥遥可闻。
9场
惠阳乡道上的五个年轻人,精神奕奕。他们是钟浩东蒋碧玉夫妇,钟的表弟,和萧道应夫妇。
两名挑夫担着他们的行李,一名士官在前领路。
10场
他们抵达一所祠堂营地,跟随士官入祠堂。
黝黑的堂里,满满都是兵,装备,物资。
士官向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报告,广东话,讲他们是台湾返来参加抗战的。
军官粤人粤相,瘦,黑黄,凹目高骨。向他们要身份证,检查。
钟浩东用他的母语客家话,一句一句努力沟通着。他解释他们一月时从台湾坐船到上海,后来才到香港,从香港坐火车到广州,一路来到此地惠阳。听说县党部在四周,是否可以引介他们去,他们是只知道蒋委员长的国民党在抗战。
军官诡异的看着他们,似乎没听懂。
“要不要拿台湾的证件给他们看。”蒋碧玉用日语说。
萧道应便去拉开行李要取证件,却马上引起士兵们的紧张,持枪喝止。
“拿证件,台湾的证件……”浩东忙忙抚平着。
忽然一记雷,霹雳打在门前,把众人吓一跳。
雨豆,一颗,两颗,叭答叭答落下。
军官翻查着他们五人的台湾身份证件,都是日文。电话机响时,传令兵请军官去接,讲的竟譬如是“阿毛,你办完公干,返来去桥头那里拎一副猪头回来,还有给我打两瓶烧酒——”
闪电急雷,击中电话机线,电到军官弹得老高,哇哇直骂……
11场
镜头跳开,已是倾盆大雨。
南方下午的骤雨,笼罩着乡野,大树,祠堂指挥所。
于是戏中戏的导演开始向观众叙述了:
“好男女友这部电影的开头是一九四○年,钟浩东跟妻子蒋碧玉,五个人投奔大陆参加抗战。到了广东惠阳,却被当成日谍扣押起来,审问了三天要枪毙,幸好东区服务队的丘念台救了他们,这一救就是五人七命,因为两位太太都怀孕了。
对这批投身祖国抗日的浪漫青年来说,这真是个严厉,现实的开始。”
渐渐,听见有音乐进来,女人的歌声好俗蛮——
12场
“青春悲喜曲”,歌声从扩音器放送出来,充塞着整个老厝晒谷场,热闹非凡。
梁静阿公的九十大寿,儿孙五代,从各地赶回来祝寿的,这时聚集在大门前拍照,有一百多人,正当中坐着老寿星阿公。
族繁不及备载,卡嚓,拍照完成。
13场
阿公的房间里,人潮川流不息。这会儿是梁静他们一家子,姐姐梁叔雯,哥哥梁叔平,嫂嫂晓慧,四人合送一条大金牌给阿公。
坐在老眠床上的阿公,差不多耳聋了。叔雯趴在阿公耳边大喊阿公,阿公,他们是秀兰的孩子啦,她是叔雯,叔雯啦,记得不……她是叔静,在做明星的叔静啦……他是叔平,叔平的某……
梁静母亲(秀兰)把他们送的金牌挂在阿公胸前,要拍合照。于是梁静一家,包括白发苍苍的七十岁父亲,六口人,跟阿公,卡嚓,又照了张相。
14场
堂屋里人群鸦鸦,不时听见叫喊声,“某某房某某某”,被喊到的,便上前来,由一名代书指示,在簿册上盖章。掌控这个场面的人,是梁静的三舅阿坤。
15场
里间客厅,梁静在打电话连络镇上的刘牙医,父亲装的假牙有点松了。“不是松了,是崩了,妹妹,是崩了。”一口河南侉腔的父亲,这样坚持着。
同样在客厅里,从窗户可以看到堂屋那边,阿坤站在高椅上向大家报告公族仔地被征收的状况。梁静母亲,和大舅妈大舅舅,极为不平的,一脸愤懑。
因为土地征收,地上物,猪舍跟种猪,是大舅舅这房的,他们全省去调了五千只猪来,一只台电收一万九,阿坤就要抽三千。一只伊赚三千,什么事没做,出嘴皮子,就赚了上千万。
阿坤现在是农会总干事,讲话大声,年底选举又到了,国民党不敢不听伊。“听说台电买了,再转卖给农会,那里不知有多暗,伊这中间谁知道还有多少好处……”他们议论着。
大哥大响,他们接听,说是那边猪运来了……
16场
猪嚎震天。
运猪的卡车一部连一部,堵在路上。看得见不远处正在卸着猪仔,往猪舍驱赶,成群的猪一片蠕动,嚎叫。
17场
嚎声,却是伤兵的呻吟,野战医院。
戏中戏,一九四一年二月,广东曲江,南雄陆军总医院。
萧道应在此任医生职。蒋碧玉和萧太太,两人皆大腹便便,在布满伤患的卧铺之间,从事医护工作。忽见蒋碧玉蹲到地上,像是羊水破了……
18场
一九四一年,九月,秋晴。
三合院,老媪在前领路,钟浩东蒋碧玉,和萧道应夫妇穿过中庭进屋,两位太太手上都抱着半岁多的男婴。
屋里迎出一位中年妇人张三姑,大家分宾主坐下。
张三姑讲广东话,说是张司令来过电话,她把他们的事情跟司令说了,司令很感动,很佩服他们的决心,一再叮嘱,要帮他们找到妥当的人家领养孩子,务必放心。
两个孩子,碧玉怀里的叫继坚,萧太太的叫继续,衣服上都写了名字。
他们四人,是明天一早去罗浮山东区服务队报到。张三姑称许东服队的丘念台先生是好人,有才干,他们跟着他没错,这个艰苦的时局,要靠他们年轻人奋斗啊。
浩东说当初就是丘先生救了他们,丘先生跟蒋、跟萧的父亲都熟悉。于是浩东立起身向张三姑鞠躬,“孩子,拜托了。”
萧道应亦趋前,拿出药包。说是他给孩子预备了一些药包,伤风的,拉肚子的,退烧的,都有注明……正说着,萧太太哭起来,抱孩子跑出屋子。
“不可以哭,”浩东用日语喝止妻,“你比较坚强,你要是哭,她会哭得更伤心。”
忍住泪的蒋碧玉,和婴儿无邪的脸……
fadeout。
19场
fadein,排练场。
一九四四年三月,蒋碧玉又要监盆,由一位男教员同事陪伴,辗转来找到萧太太。三名演员,排练着这场戏。
萧太太惨白脸,讲这里的习俗,不能让生疏人在家里生产,问了几家都不答应。三人商议,不如再回镇上那个旅舍,但走回去还要半个钟头……蒋一阵酸痛上来,汗如雨下。
画外音,导演喊停,演员们停止了排练。
导演向他们说明这一段:
“蒋碧玉生第二胎的时候,钟浩东他们在福建。罗浮山区的部队没有地方生产,就到惠阳,也找不到地方,又走路到横历镇里东小学找萧太太。后来是再走回横历住旅舍,碰到投宿的客人里有个助产士,接生下来的。”
这时听见电话铃响,无人理会。导演继续说:
“讲起这个小孩,倒是意外。那时候在罗浮山,男女是分开住的。有一天钟浩东约蒋碧玉去后山玩,蒋说不好意思,会被大家笑。钟说,我们是夫妻啊。结果两人一起去爬山,爬山出了这个意外。抗战胜利后他们回台湾,小孩两岁半吧,疟疾死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一直响,有人去接了电话,找梁静的。梁静得到许可去接,是嫂嫂。
20场
一辆艳红的三菱太阳钻,煞地,停在店门口。梁静下车,嫂嫂把车泊好。
进花茶店,夜晚已打烊,里面喝茶的地方却围坐着大汉,看起来是道上兄弟,气氛颇严重。
两个女人过去打招呼,男人们放松了些。嫂嫂喊议员伯的一位欧吉桑,热络哈啦着。“姐夫还没来·”梁静问哥哥。
哥哥梁叔平,满脸厉霜,谁也不搭理。
欧吉桑忙打圆场,说阿喜刚来过电话,马上到。
(这间花茶店,姐姐梁叔雯开的,前头卖花,里面喝茶。姐夫跟姐姐好多年了,一直没结婚。)
梁静和嫂嫂招呼过男人们,到前面卖花处坐下。姐姐在编花结,姑嫂三人嚅嚅低语。嫂嫂再不掩饰自己的生气,直咒哥哥戒不了赌,气得眼泪叭答掉。
21场
“喜哥来了,喜哥来了……”
人唤喜哥的姐夫进店,高个儿,嚼槟榔,手里一只大哥大。见梁静在,诧异道:“咦你来了·”
“嗳姐夫,好久不见。”梁静说。
姐夫走到里面喝茶处,议员伯安排坐下。这边是哥哥、姐夫、阿南,对方是阿义,和两名跟班。
姐姐拿了纸杯过去给姐夫,吐槟榔汁用的。
姐夫不■唆,单刀直入便问哥哥:“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哥哥不作声,姐夫爆起来要揍哥哥。议员伯忙缓颊,说阿义怎么可能怎么样,又不是不熟悉是喜哥你的小舅子,阿义敢怎么样……
“阿义仔!”姐夫就对阿义逼上:“你的囝仔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阿义说:“我是真想把他怎么样!”
议员伯大呼受不了,再这样闹下去他可不要管了,叫大家都坐下,好说话。
机锋过招后,开始谈判。姐夫问欠多少·阿义说一千五百万,把帐册递上,翻看。
姐夫提议,拿四百万出来做母金,给内场干洗,整一场下来一母二子,也有一千两百万,如何·
议员伯说合理。
阿义同意,到时候还请喜哥来捧场。
姐夫答应,但是要阿义不能再让他小舅子赌,他会生气,也是为这个。
阿义讲是大■文带来赌的,他们两人打合股。
姐夫这才知道哥哥是跟人合股,起先赢了二、三百万,也都领走了。若如此,为什么欠的一千五百万,就全算哥哥的·
“那是你舅子讲算他的。”阿义说。
姐夫转向哥哥,火气又上来了。“都算你的,你是凯子装流氓!”令哥哥马上打电话叫大■文出来。
哥哥不吭声。姐夫忽然拔枪放在桌上,怒道:“他假使不出来算清楚,你就弄他!要多少我给你。你不弄他,我不帮你处理这个事。”说完,扬长而去。
响起疑似唢呐的劈裂声,跟着摇滚吉他奏起来——
22场
台子上的band,歌手在驻唱,很飙、很亢。这里是KISS大厅,巴洛可式装潢,宏伟又繁复。
三个女孩簇拥着一盆铺着干冰的蛋糕,从楼梯捧上来一路喷涌着浓浓白烟,穿过拱门型的廊座,进到包厢。“大姐生日快乐!”
梁叔雯过生日,包厢里清一色女的,玩翻天了。
大家怂恿梁静唱生日快乐,梁静站起来唱,是玛丽莲梦露在甘乃迪的生日宴会上的生日快乐歌,其身段,其半合半张的眼跟唇,其吐气若竭的唱法,学得维妙维肖。
唱完,叔雯一口气吹熄蜡烛,黑掉的画面里,鼓掌声,欢闹声。
23场
WhiskeyAgogo,原班人马从KISS移来这里,第二摊,都醉了。
梁静跟姐夫,七分醉意,三分放肆,一直在跳舞……
24场
记忆中,那远远浮在阿威背后的水晶吊灯,那很近很近贴住她旋转的阿威容颜,手势。
25场
记忆。咬着烟在赌的阿威,梁静伏趴他背后,环抱着他睡着了。
半睡梦中听见的人声,嘈嘈杂杂,麻将搓得哗啦哗啦像下大雨。她感觉后面,站着彪形大汉……
她惊醒时,见内场从里面冲出来制止大家莫妄动。她感觉阿威的手,伸进她的提包里按着枪……
26场
记忆。阿威拿手铐把自己铐在床栏上,钥匙扔到外面楼下,戒毒。他挨渡着毒瘾发作时的惨状……
过后,虚脱了的阿威,瘫倒于地。她帮他擦拭汗水,喂食果汁。
27场
轰轰响的音乐,开得太大声,撞击着屋子。听见浴室里的冲马桶声。
梁静跌坐在浴室地上,醉酒吐光了,感到身体发冷,四面越来越暗下去。她鼓起全部的力量,爬出浴室,爬去打电话给姐姐,叫姐姐快来,她不行了。
然后她再鼓足仅余的一丝气力,爬到门边,伸长手臂去构门锁,要打开让赶来的姐姐能进门。好困难,终于构着了,打开,便昏倒于地。
黑下去的房间里,听见婴儿啼哭。
28场
排练场,啼哭不已的婴儿,是个洋娃娃,放着音效。地方感觉是在客栈里,蒋碧玉束手无策的,婴儿哭,她也跟着哭。(一九四四年三月产后)
一老妇秉烛进来,叫她蒋姑娘,看看床上的婴儿,判定是奶水不够,孩子吃不饱才这样哭个不停,不如煮点米奶给吃,便说要去磨米。
婴儿哭声中,钟浩东的旁白开始念家书,旁白延续到下一场。
“碧玉,知悉你在横历旅舍产下男孩,太辛劳你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冲动回部队的,但你不要急着回山里,在此先安下心做月子,我马上会寄钱给你……”
29场
戏中戏,一九四四年五月。
背上背着婴儿的蒋碧玉,带领学生们在山村外的野地上课。一名教员从村里跑出,把钟浩东的来信拿给蒋碧玉。一个月前寄到横历旅舍的信,现在才收到,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30场
天快亮时,一连串击盆声,响遍山村,又急又凄厉。村人互相扶携,朝山坡林子里疏散去。
日本兵蜂拥进村,抢米。画面渐渐暗掉里,锣鼓点子疾疾敲起来。
31场
夜晚的野台上是歌仔戏,樊梨花斗薛丁山,花团锦簇杀得好热闹。戏棚上横挂着“庆祝台湾光复”布条,四处吊灯笼,摇曳的影子里人头攒动。
戏中戏的导演开讲了,叙述将延至下一场。
“抗战胜利,钟浩东夫妇结束了他们在大陆五年的游击岁月,回到台湾。钟浩东担任基隆中学的校长,蒋碧玉在台北广播电台上班。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出生。满月那天摆了酒席,许多日据时代的抗日前辈来吃酒。这一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仅仅有过的短暂的安定。”
32场
仁爱路的日式房子,办了三桌酒席,钟浩东夫妇很兴奋的招呼陆续到来的老朋友们。有前辈开浩东玩笑,说这个钟和鸣,都做校长了,还那么老实,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得穿。
有人脱了鞋上榻榻米看婴儿,问婴儿取了名字没有,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一九四七年一月,冬末出太阳的日子,世界看起来是和煦的。
33场
空境,叠以收音机广播。陈仪的江浙口音,公布着解除戒严,及事件的处理,呼吁民众冷静。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下午五时。
34场
排练场,排演夜晚的小组学习,灯罩用布遮着,防止光线外泄。
大多是男老师,少数女同志有张奕明等。钟浩东在主持时事讨论会,嗓门压得很低。
他分析二二八,之所以会这样迅速扩大,基本上是因为陈仪的接收体制,经济的剥削,物质条件太恶劣了。换言之,这次事件,并非省籍问题,而是阶级问题。并非本省同胞对外省同胞的抗争,而是贫困阶层对富贪阶层的反抗。是所有老百姓,对一切不公平、不正义阶级,所掀起的反抗。
他们传阅着一份手抄的中国土地法大纲。由于七月以来,内战的主要地,已经在国民党统治区里进行了,因此钟浩东提议印地下刊物,宣传内战的局势发展,启蒙一般民众对祖国的政治熟悉。
他们交换着想法,有只会讲日语的老师,有一口浓浓外省腔的张奕明,有普通话已说得很流利的钟校长……
起音乐。
35场
音乐是宾士车里的CD音响。
车窗外流逝着街景,南台湾的蛮气,乱莽,一切都像是临时搭建的,马上就可拆了走。
窗里的梁静,戴着墨镜,艳若冰霜。
起梁静的日记旁白,一直延续到下一场。
“十一月六日,天变冷了,睡不暖,到早上脚跟手都还是冰的。阿威每次把我脚放在他的肚子上,捂得暖暖的。前年今天,我们去谷关玩,那家有温泉的旅馆,我们关在里面三天三夜,门都没出,很疯狂。”
“四月二十一日,昨晚喝得烂醉,我快受不了了。今天醒来全身光光的,吓死了,以为被轮暴,赶紧打电话给美玲问怎么回事。她说我吐得一塌糊涂,是她跟小薇帮我冲干净了放倒的,然后大家就散了。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
“十月十四日,今天阿威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时候,没戴保险套,L被我的疯狂吓呆了。我觉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怀孕的话,一定,一定是阿威来投胎的。”
36场
梁静坐的宾士,姐夫同车。
其他是BMW,积架,分别载着哥哥嫂嫂,女伴,徐总徐太太。一票男女,纷纷下车来,时髦,登对。
他们顺路来参加一个省议员选举餐会,流水席上百桌,人来人往。
37场
然后在松哥俗亮的华宅,两堆人。一堆女,一堆男。女人堆这边,只有宋代表一个,向大家广散名片,嘻嘻哈哈。
男人堆这边在泡灵芝茶,谈焚化炉事。
这次是徐总的公司标到焚化炉工程,土木部分由阿博做,两人托了姐夫找地方上的有力人士摆平纷争。姐夫找到松哥,松哥约了明哥晚上出来,讲这次都亏宋代表出面,明哥是宋代表的叔伯阿兄。有事好商量。
宋代表过来,转达明哥的意思。说建焚化炉不是什么坏事,对地方的发展也有帮助。抗议,是哪里都有在抗议。主要是处理污染的问题,要比较仔细,周全。没问题啦,晚上明哥会跟大家见面,好说。
松哥拿出灵芝茶,每人送一包,养肝的。又拿出胎盘素,送女士每人一瓶,养颜的。生意谈完,开始谈保健美容补身……
38场
大舞厅的包厢里,仍是这帮子熟面孔。内间的人唱KTV,外间的人跳舞。
明哥来了,看来也是个兄弟,松哥介绍给众人熟悉。
梁静没参加他们一伙,在另个角落跟包大哥划酒拳。包大哥是退休老警官,现任舞厅场务。满头白发,魁梧似北极熊。老少俩拼拳拼酒,门开了,谁也不让谁。
39场
划拳停止了,不见人影。从包厢的玻璃墙望出去,梁静晃幽幽的走向舞池,喝醉了,像只鬼魂。
她走到池中心跳舞。一名帅哥蹦上前,跟她对跳,越跳越贴,很骚。
姐夫走出包厢,前去把梁静护揽住带开。帅哥又跳上来,被姐夫一掌推得个踉跄。梁静却缠住姐夫不肯回包厢,八爪章鱼般攀在姐夫身上……
40场
记忆中那浮在空中的水晶吊灯,那很近很近贴住她旋转的阿威,旋转,旋转。轰然枪响,三、四声。
旋转进来,阿威倒在她怀里。
41场
躺在推车上的阿威,血泊染红了胸膛。她紧紧傍在车旁边跑,呜呜哭。好长的医院长廊,跑不完……
42场
戏中戏,一九四九年八月底,八堵。
深夜,学校宿舍里听见外面拍门声,粗暴,凶恶。
蒋碧玉出来应门,进来一队兵。带头的特务见是蒋,嘲讽她:“校长太太,我们是解放军,要来解放你们。”兵们入内大肆搜索。
特务问蒋,傍晚时候有个人来找过校长,叫什么名字·蒋说校长两天都没回来,那个人是新聘的教员,她也不熟悉。
此时,熟睡中的小孩(两岁八个月)惊醒了,蒋的妹妹(十八岁)拍抚着孩子。
特务要蒋跟妹妹,两人换衣服预备上车。
她们姐妹换衣服时,特务及兵们不人道的看着。
蒋碧玉拜托隔壁的方太太张奕明,两个孩子照顾一下。张奕明安慰她:“校长太太,不会去太久的,小的还要吃你的奶,还是带进去吧。”
于是蒋抱着六个月大的婴儿,跟妹妹,随特务们上车走了。
43场
青岛东路军法处,她们和其他几位女老师一同关在押房里。这时,看见押房外,钟浩东由两名难友搀扶着,走过去。
蒋扑到铁栏上喊浩东,浩东!
钟浩东迟缓回过头来,被拷打了,伤痕历历。他茫然望着妻子,不发一语,转头走了。
蒋呜咽起来,昏倒软下……
暗掉的画面里,听见导演喊卡,听见工作人员喊“梁静……梁静”“梁静昏倒了……”
44场
画面渐亮,晶莹的雨光,无声无息落着。
记忆里,一切无声。她让阿威牵着溜上楼梯,进了房间。阿威拿毛巾给她擦淋湿的头发,看着她。然后从橱柜取出睡衣给她,要她换。
一直无声的画面里,只有他们肉体接触时的呼吸声,如此深切,如此沉重,似乎快死了。
雷声轰隆贯下——
45场
雷声。醒来时的主观镜头,顶上好清沏的日光灯。以及雨,箭一样射在窗户玻璃上。
病床上的梁静,吊着点滴。她静默看雨,虚弱,又透明的。她听见病房外面,来探她病的一窝子姐妹压低着嗓门在讲话,话真多,像清晨时一片鸟叫。
46场
空荡的医院走廊,见一老先生拄着拐杖走来,走近了,才看出是梁静的父亲。房门口这群小鸟般的女人,一时静止了下来,噤声。
47场
戏中戏,一九四九年秋天。
砰,砰,砰,押房的窗户都放了下来。
听见外头有吉普车的声音开来,停住。蒋碧玉她们把棉被垫高,站在上面从押房的小窗口往外看。
押房门忽然打开,宪兵班长进来,大声点名。“张奕明,开庭!”
张奕明站出来,跟姐妹们一一拥抱,握了手,从容走出押房,呼着激烈的口号一直走出去。
48场
早晨,砰,砰,砰,押房窗户又被放下。
听见外头吉普车开来,蒋碧玉料想是轮到自己了,起来换衣,让姐妹们帮她梳头。
“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姐妹问。
她说:“没什么好交代的……我的东西你们都拿去用吧。”
押房门开,班长进来点名。点了八位,都是金门籍的老师,而没有蒋碧玉。
49场
内湖新生总队,监狱的大晒衣场,风刮过,数百件囚衣和内衣裤扬起来,拍拍作响。冬阳下,泛白的水泥墙,墙头铁丝网。
叠戏中戏导演的旁白:
“蒋碧玉在军法处经过半年的审讯后,因为涉案不深被释放。钟浩东则是移送新生总队感训。他们透过报纸知道,国民政府已撤到台湾,他们相信,不久的未来,台湾也就解放了。
一九五年六月,韩战爆发,杜鲁门下令第七监队巡弋台湾海峡,台湾成为美国霸权主导之下,全球反共体系布局里的一个环节。从此,历史改变了它的轨道……”
50场
杀球,接球,拍击,奔跑的脚步,喘气,吆喝……很空旷因此回声很大的羽毛球场里,梁静打得汗水淋漓,浑身都湿了。
梁叔雯找到球场来。
梁静休息擦汗时,见姐姐忽然出现在这里,正惊奇,姐姐上前来就打她。好火辣的一巴掌,她错愕不及,已经明白,姐姐误会她跟姐夫了。
“我没有!”她对姐姐喊。太冤枉了,她痛苦的喊道:“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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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skeyAgogo,声色犬马,借酒装疯的闹着。她们这个角落,一票靓女好乐,不参男人。梁静大醉,哭笑分不清的,跟嫂嫂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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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伴们一伙涌进梁静家,开电视,放音响,唱卡拉OK,弄吃弄喝的,玩第二摊。
梁静已不省人事,几女合力帮她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也有的横七竖八躺下来,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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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听见传真机的吱吱声,一直传,不停止。
梁静醒来,上完厕所,灌大瓶矿泉水。见大伙离去后的空屋子,一片狼藉,连大门也敞着没关。
她去把门关了,回头看见传真机在吐纸。纸快用光了,出现一条红边边,吱——吱——吐出来全是她的日记。她抓了纸拉过来看,长长一大叠,越拉越长,拉不完,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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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几名大汉围坐在她四面,对方的人,和她这边的人。
谈判着,对方请求她答应,作证阿威遭枪杀时,阿威的枪是带在身上的,而非放在她的提包里,如此以减轻对方的刑责。她若答应,马上付她三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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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她躺在手术台上,拿阿威的小孩。阿威已死,她望着头顶亮铮铮的天花板,麻药针使她眼前很快黑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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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戏,一九五年,十月十四日。
暗中,摇摇摆晃的脚踏车灯一路骑过来,停下。一车来的人取出告示,刷了浆糊贴在墙壁上。
枪决告示,十数人,钟浩东的名字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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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归绥街,蒋碧玉的戴姓生父家。
屋内肃寂无息,只闻匙碟叮当,蒋的生母在喂两小孩(三岁九个月大,一岁七个月大)吃饭。
蒋的十九岁的妹妹单独一个人回来了,母亲问怎么样·妹妹说钱不够,阿爸身上只有三十块,回来拿钱。棺材是公家出的,但殡仪馆总共要七百块。
蒋碧玉在房间里听见,说她也可以凑出一些,数了数两百多块,交给妹妹。她问妹妹:“看到,浩东了吗……”
妹妹说看到了,三副棺材,另外两个是李苍降,和唐志堂。他们遇见那个最后审判浩东的法官,法官说劝你姊姊,叫她不要太悲伤。
她问:“浩东呢,是怎么样·”
妹妹说:“三枪,都在胸部,额头有点伤,大概是倒地时碰到的,手里还抓了一把土……”
她背转过身,不忍卒闻。
fadeout.
起钟浩东的声音,遗书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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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请不要惊骇,也不要悲伤……
关于我们的生平,你知道很多,我不想在这里说些什么。关于后事,切不可耗费金钱,可用最简单的方法了决一切。你知道,在这里我没有什么东西,一些用品,你们领回去,以为纪念。
南部母亲我已另有信给她,我只希望你多给她通讯,多给她安慰,东、民二儿多给她见面。
东儿的牙齿不好,恐怕是你们传统的缺陷,须及早设法补救。民儿太可怜了,恐怕他还不熟悉我呢!父亲、母亲,请都不必悲伤。诸弟妹努力求进,以诸弟妹们聪明天资,必能有所成就。我将永远亲爱你、怀念你、祝福你。
浩东手书,十月二日深夜。”
旁白叠着滔滔如时光流逝般的水面。
镜pan水面,长长的一直pan到座落在河边的排练场。
排练场里的梁静,独自一人捧读遗书,哭倒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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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dein,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上,笛声扬,歌舞升平……”
镜从梁静浓妆灿烂的脸上拉开,在台上载歌载舞。镜慢慢一直拉开,拉远,棚布旗幡飘扬着,都是某某某的名字,竞选省议员的政见发表会和造势活动。
忽然蜂炮从四处窜出,冲到天空开出一片火树银花,“欢迎某某某……”“某某某到了……”
沉没于掌声,口号声,爆竹声里的,一切一切,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