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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致中文系07届毕业生的一封信 文/温儒敏(1)
致中文系07届毕业生的一封信(温儒敏)
北大中文系2007届本科、硕士与博士毕业生全体同学们:
你们就要毕业了,请容许我代表北大中文系全系师生,热烈祝贺你们顺利完成学业,走向社会,祝福你们都能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
昨天,同学们邀请我和系党委书记蒋朗朗以及一些老师参加大家的"散伙饭","散伙"这个词有些伤感,又有些调侃,确实,大家相聚几年,现在要各奔前程了,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燕园的一草一木此刻都会勾起大家的回忆,你们的青春、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些部分,已经和北大、和中文系融会在一起了。时间过的很快,我们在这块自由而神奇的土地上学习知识,探求人生的方向,收获了那么多的成就感与欢乐,包括那真挚的友谊和美丽的爱情,当然也有挫折与郁闷,这一切都会让你们毕生难忘。燕园的青春历程,给大家留下的将不止是美好的回忆,而且能成为不断滋润我们人生的精神甘泉。北大已经在你们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北大人"这个身份会跟随大家一辈子,北大和北大中文系永远是大家的精神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并没有"散伙",我们永远是以北大为骄傲的精神共同体。
你们当中的一部分同学还要继续读研究生或博士生,而大部分同学就要进入社会了。和学校生活相比,那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生,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就此改变了学生的角色,更要对自己对社会负一份责任了。好在你们已经打下比较坚实的学业基础,又有北大精神作为底子,相信在各个工作岗位上可以施展各自的才华,发挥北大毕业生的优势。在临别之际,我想给诸位一些赠言,有些也许是"老话",但这就算是出于做老师的本能,希望自己学生能更加成功,更加完美吧。
现在社会发生巨大的变革,市场经济推动下物质生产力飞速增长,但价值标准有些混乱,社会上污浊的损人心智的东西很多。作为北大毕业生,对此要有一份清醒,要有批判的思维和眼光,有理想主义的坚守。北大毕业生不平庸,是因为追求精神自由而又有向社会国家负责的使命感。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在重新崛起,问题也不少,对问题的解决每个公民都要有信心又有责任,面对社会上某些腐败的现象,不能大家都抱怨但大家又都参与。北大的毕业生更应当有改造社会的志向,目光放远,从长计议,不尚空谈,从自己做起,一点一滴来改造和建设中国社会。
北大的学生优点很突出,一般比较崇尚个性发展,心气高,善于独立思考,这些都是非常好的素质。我们讲要有理想坚守,自然包括对这些好的品格的坚守。然而北大学生往往因为有独立精神而在社会上显得"怪异",与众不同,如同老校长胡适之先生在题为《知识的准备》演讲中所说的,"这些特征可能会使你们不孚众望和不受欢迎,甚至为你们社会里大多数人所畏避和摒弃。"我接触到一些北大毕业生,到了社会上很清高,把普天之下看得一无是处,和什么人都难于相处,那样的清高和任性,如胡适先生所说是会被人所"畏避和摒弃"的,结果连生计都可能成问题。即使为个人的发展考虑,改变学生的身份之后,也不能再有当学生时那样的"任性"。我们最终的目标还是要改造社会,并让社会理解,因此刚进入社会恐怕要有一些角色转换所必要的"收敛",要了解社会,要带着温情与悲悯去了解历史与国情,理解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和生活方式,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进入状态,也才谈得上如何改造社会。如果我们不满足于当一个"愤青"式的批评家,那一定要善于团结人,理解人,有合作精神。任何社会的存在都可能有其"合理性",改造社会是十分艰难的工作,有时还要学会必要的妥协,退一步,进两步。当然,这种"妥协"是有原则的,决不是放逐理想与世无争。
第72节:致中文系07届毕业生的一封信 文/温儒敏(2)
大学生活结束了,你们已经有了一些专业背景,但即使是研究生、博士生,也还只是打下基础,养成吸取知识的习惯,至于那种精稔、自由、沉静的思考力,还有待今后的人生历练中逐步培养。到了任何岗位,都不要忘记不断学习。因为接触了社会,我们可能会发现任何社会与政治问题都不如学生时代想象的那样简单,会调整不切实际的思维方式,远离当下那种颠覆一切的虚无主义,以及困扰人性的拜金主义,我们会不再满足于逞心意气的批评,会更加看重在思考和探索中形成的建设性意见。不断的学习才能保持我们思考的活力。工作再忙,生活再繁琐,也要保留一块自己的精神园地。
谈到虚无主义和拜金主义,也许还有由此生发游戏人生的庸俗空气,如今在部分青年学生中盛行。当前的学校教育的确存在太多问题,北大也不是那么"干净"的,我们当老师的也有责任。你们都是校园生活的"过来人",北大这些年来受到许多庸俗的势利的风气侵扰,某些不健康的东西也可能给你们影响。通常都说学校受到社会影响,其实学校也会影响社会,但愿你们走出校园时既能带去北大优良传统的影响,也能清醒地告别那些不良的影响。因为你们就要成为独立的负责任的社会中坚了。
最后,让我代表系里感谢同学们多年来对北大中文系工作的支持。中文系在比较艰难的条件下"守正创新",能在改革和发展方面有所建树,离不开同学们的参与。希望你们毕业后,能与系里保持密切的联系,如果有需要,系里也会尽力给大家帮助和支持。北大中文系永远是你们的精神家园。
再一次祝福同学们永远乐观上进,拥有健康的身心,成功的事业,美好的人生。
2007年6月24日
温儒敏,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中文学科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评审委员,主要从事现代文学、文学批评、比较文学及文学教育等方面的研究、教学。主要著作有《新文学的现实主义流变》、《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著),《文学课堂》、《文学史的视野》等。
第73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1)
承担,独立,自由,创造(钱理群)
在北大"我们社"和出版社主持的《民国那些人》座谈会上的讲话
"永远的北大人"的聚会
今天来参加《民国那些人》座谈会,我还带来一本书,是我和严瑞芳老师共同主编的《我的父辈与北京大学》,全都是北大的历史老人--从京师大学堂时代的李端、张百熙、林纾,到五四那一代的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刘半农、钱玄同,等等--他们的后人所写的回忆文章。我在序言里写道:"本书是永远的北大人的一次聚会,一次难得的历史的聚会。"我觉得,我们今天的座谈会,其实也是一次"永远的北大人"的聚会。《民国这些人》里,就有不少北大人,打开书,你依次见到了:李赋宁,冯友兰,赵元任,叶企孙,丁文江,傅鹰、蒋梦麟,马寅初,傅斯年,王瑶,金岳霖,陈贻,丁西林,杨晦,吴兴华,曹靖华……这一个个都是"北大魂",通过作者的描述,他们已经穿过时间的隧道,来到了我们中间。而书的作者徐百柯也是一个北大人:他在1996年至2003年,就读于北大中文系。我想,如果没有北大精神的熏陶,浸染,他也写不出这本书。今天到会的同学,又都是北大的在校学生,而我自己,则是北大的退休教授。我们这些北大人聚集在一起,谈这本书,谈民国那些人,谈北大的前辈,在我看来,就是在"寻求真的北大的声音"。
为什么要"寻求"?因为这些"真的北大的声音"我们已经很少听到了,被许许多多的嘈杂的声音淹没了,慢慢地,就被遗忘了。我读这本书,最感惊心动魄的,就是制定清华大学校训的周诒春老校长,在今天的清华几乎是无人知晓了。在座的同学也不妨自问一下:北大校长中,你可能知道蔡元培,马寅初,但你知道自称"北大功狗"的蒋梦麟校长吗?你如果是西语系学生,你知道翻译过但丁、莎士比亚的"天才"诗人吴兴华教授吗?你是中文系的学生,你可能从老师那里知道吴组缃、林庚、王瑶的名字,但你知道老师们为什么如此倾倒于这些老先生吗?记得在"我们社"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上,我就向同学们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你认识脚下的北大这块土地吗?"如果你对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人和事,对这块土地的精神,传统,认知上是陌生的,在情感、心理上甚至有疏离感,那么,你不过徒有北大的学籍,你不会有"北大人"的感觉,当然就谈不上是"永远的北大人"了。(全场活跃)
想起了十年前的纪念
其实,早在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寻求北大的真声音"的呼吁和努力。1997年,那正是北大百周年校庆的前一年。学校成立了许多新的学生社团,其中也包括"我们社":我查了你们的社史,它就成立于1997年5 月1 日,在10月的迎新会上,我也像今天这样有一个发言。先后成立的,还有"时事社","百年同行"等等。我这里还保留了一份时事社所办的《时事》杂志1997年11月试刊号,它的编辑部发刊词题目就叫《寻找真北大的声音》--后来,我把它收到自己主编的《走近北大》一书(200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但在我看来,它应该是北大校史的一个重要文献。因为它传达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北大学生的心声。我读一段给大家听听:"一切的大兴土木似乎在表明北大是欣欣向荣的。可是我感觉不到一点新鲜的气息,只有压抑的感觉,因为三角地上只有培训和招聘广告了,因为民主草坪上只是坐着相互拥抱着的情侣了,因为图书馆里只有一张张透出英语单词和微积分的麻木的脸孔了,理想和责任感已经在我们的头脑中缺席了。我不断地问自己:我是在北大吗?怎么我听不到五四的呐喊,怎么我看不到三角地的指点江山,怎么我看不到热血沸腾的青年,怎么我感受不到心忧天下的责任……失去了精神的北大,正如一个被抽去脊柱的巨人,他的肌肉在不断发达,可他总也立不起来。"(鼓掌)文章最后表示,要"以昂扬的风貌维系北大魂","为北大,为中国,撑起一方理想主义的天空,让你听到真北大的声音,让你感受到多少年来鼓舞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真北大的精神"。(鼓掌)
第74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2)
这也正是面临一百周年校庆,许多北大人都在思考的问题。我在此之前,1996年10月25日,就向全校的新生作过一次题为《周氏兄弟与北大精神》的演讲。演说一开始,我就提醒大家注意:"后年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现在的一二年级学生能赶上这个盛典,真是诸位一生中最大的幸福。"--顺便说一下,明年,2008年,又是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庆,在座的同学能赶上这个节日,也应该是很幸运的。我接着又说:"因此,大家都在考虑:到哪里去寻找北大的传统?记得在北大九十周年校庆时,中文系的王瑶教授(他也是我的导师)当时还健在,他写了一篇文章,其中引用了蒋梦麟校长的一段话:一个大学有三派势力,一派是校长,一派是教授,一派是学生……这就是说,特定历史时空下的校长、教师与学生的活动构成了所谓校园文化,一个学校的传统自然也主要体现在这三类人身上。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以北大教授为主的,五四爱国学生运动是以北大学生为主,而蔡元培校长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则对师生的活动起到了保护与推动的作用:这三方面的努力就构成了北大的五四传统。如果我们再做具体分析,还可以发现,在这三类人中,学生是流动的,即人们通常说的,是飞鸽牌的(笑);校长呢,按我们国家的体制,是由主管部门指令的,会随着政局的变化而变化;只有教师、教授是永久牌,是相对稳定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贯制(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可以说,一个学校的传统主要体现在教师、教授身上,并且主要是由他们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的"。因此,"同学们想要了解和继承北大传统,我建议大家不妨从本系本专业入手,调查一下,一个世纪以来,有过哪些学术和人格都堪称一流,或者在某一方面有着鲜明特色与贡献的教授,他们出版了什么代表性著作或讲义,还可以通过回忆文章、传记等,进一步了解这些教授的生平,思想,品格,精神风貌……这样,同学们就可以从中触摸、感觉到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北大(本系,本专业)的学术传统,精神传统"。
后来,一部分师生在北大百周年校庆前后,就发起了一个以"重新认识老校长,继承与发扬蔡元培先生开创的北大精神传统"为中心的民间纪念活动,除了自编、自演话剧《蔡元培》外,还举办了一系列的讲座与研讨会,最后出版了《校园风景中的永恒--我心目中的蔡元培》一书(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在校内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参与者中,更是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第75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3)
现在,在十年之后,又是北大一百一十周年前一年,读到了这本由当年的在校学生写的《民国那些人》,重现北大老校长、老教授,以及那一代知识分子的身影,我确实有许多的感慨。这又是一个历史时机,让我们通过这本书生动、感性的历史叙述,再一次触摸、感觉那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北大的、以及整个中国知识界的学术传统、精神传统,再一次倾听这些年我们已经很少听到的、被遮蔽了的北大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声音",以便于我们更清醒、更真实地面对我们自己和今天北大与中国知识界的现实。--这大概就是在我看来的《民国那些人》这本书出版的意义和价值。
以上算是我的"开场白"。(鼓掌)
为什么"并不遥远"又"相距甚远"?
但今天我们读这本书,却不能不感到一种无奈与沉重。书的封底的一段话,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曾经有那样一个时代,曾经有那样一批人物。他们那样地想着,那样地活着。他们离我们今天并不遥远,但他们守护、在意、体现的精神、传统、风骨,已与我们相距甚远。读着他们,我们感到恍若隔世;抚摸历史,我们常常浩叹不已。"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时间上他们其实离我们很近",而我们又觉得他们"与我们相去甚远"呢?--然而,真的很远吗?我们能不能拉近这样的距离,由"远"而"近"?
我们面对的,正是现实生活中的当代北大人和历史上的北大人的关系。讲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假设这些老北大人,今天真的来这里参加聚会,在座的大学生、研究生们,和这些前辈有共同的话题吗?这共同话题又是什么呢?(全场活跃)
这就是今天我要和诸位讨论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在哪里?
于是,我注意到书中提到的一位当代大学生的反应,他说:"我们这些自由而无用的灵魂,不会感应那些老先生的。"
这话说得很坦率,也很令人深思。因此,我想把我们的讨论拉扯开去,说一些"题外话"。我想起了去年北大团校举办了一个"生于八十年代"征文比赛。这里说的"生于八十年代",其实就是"我们"--当代大学生的一个自我描述和命名,也即人们通常所说的"80后"。征文小组请我当首席评委,还要我作总结发言,我也真的认真准备了一个"如何看待80后这一代"的演讲稿。但后来却突然通知我,颁奖大会不举行了,我也不必讲了,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今天就把我原先准备的讲稿的主要内容在这里讲一讲,也算是一个弥补吧。我首先谈到的是《中国统计年鉴》提供的一个数字:从1980年至1989年的十年中,中国约有2.04亿人出生,即使排除中途夭折的,"80后"也有两亿人左右,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全场活跃)而且你们中间的代表,像姚明,刘翔,郎朗,都被世界看作是中国形象的象征了。(笑,鼓掌)"80后"这一代已经如此重要,但对他们的评价却有很大的争议。据《中国青年报》的一个调查,"80前"的各代普遍对这一代人评价不高,而"80后"的自我评价却不错,(笑)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