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华校生的世界
如果我驾驭不了其中一些干劲十足的年轻人,使他们为我们的事业服务,为我和我的朋友们,这些英校生所代表的事业服务,我们就永远不会成功。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跟英校生和马来人建立联系,这些人既没有坚定的信仰,也没有力量跟华校生一较高低,更别说抗拒受华文教育的共产分子了。
在1954年的一天晚上五个华校生一起到我家里来。一个个子小,留平头,门牙缺了一颗的小伙子担任他们的翻译兼发言人,他叫孙罗文;另一个叫史立华的男孩儿,英语也说得不错。此外是三个梳辫子的华族小姑娘。男孩儿穿短裤,女孩儿穿裙子,都是校服。他们要求我请英国女皇的律师布里特替七个同学上诉,这些同学被法庭判了罪,罪名是警方下令学生解散时他们阻挠执法。案子审理后罪名成立,他们被判三个月徒刑。上诉案将在10月开审。
事件发生在1954年5月13日。这一天,主要来自中正中学的500名华校中学生跟警方发生冲突。他们游行支持一个代表团前往总督府递交请愿书,反对国民服役登记。警方阻止游行队伍前进,下令他们解散,他们不服从命令,向警方扔石头,混乱中有六名警察被刺伤。警察挥舞警棍进攻,打伤了一些学生的头部。在这次事件中共有26人受伤,48名学生被捕,其中两名是女的。
第一轮审讯在6月28日进行。40名学生的罪状是不服从警方要他们解散的命令,其中26名罪名成立,判处缓刑六个月。另外八名受审的罪名比较严重,指他们阻挠警方人员执行公务。这八名被告要求把案子移交另一法庭审理,因为法官前一天对待他们的同学和判他们罪名成立的做法,显得他有偏见。他们拒绝讲话替自己辩护,结果被判监三个月,那是这个罪名最重的刑罚。
法庭当时关注的是,他们蔑视法律。但潜在的课题是既深刻又根本的。新加坡殖民地只雇用受英文教育的本地人当低级人员,在官方领域里,受华文教育者没有地位,扮演不了什么角色。政府开办以英语和马来语为教学媒介的小学,中学只用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
但是,对移民社群,政府则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华人因此筹款建自己的学校。他们经费自给,使用中国出版的教科书,教师是从中国请来的,以原来在广东或福建省采用的教学方式教本地学生华文。文化上他们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华校毕业生可以转到英校继续读下去,攀登英校生的阶梯;否则就到使用华族语言的机构找事做。这些机构是华人商店、餐馆、商行和几家由华人开设的银行。
华人觉得受排斥,经济上缺乏机会使华校成了共产党人的滋生地。共产党人自从1923年共产国际最先从上海派代表到新加坡,就一直在马来亚和新加坡隐藏起来。战争结束之后,马来亚共产党反抗日本人的记录使它有了威望,在易受影响的年轻人当中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它开始在教室里建立细胞组织。许多教师成了共产党干部或同情者,日治时期学业中断的超龄学生不少思想上受到灌输,成了马共的成员。由商人和店主组成的学校董事会不是同情他们,就是不敢反对他们。
新马两地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之后,新加坡的共产党人表面上停止了活动,事实上却在招募成员,扩展势力。1952年英国人在新加坡和马来亚提出国民服役法案,规定所有18岁到55岁的男性必须应召参加武装部队、警察部队或民防部队。1954年4月,政府开始进行登记。它只需要80O人加人新加坡军队,1200人加人民防部队,准备以抽签方式招募。但在学校里,登记工作进行得很慢。5月12日登记截止当天,华侨中学的学生向代理辅政司递交请愿书,要求集体兔役。代理总督古德为此发表文告说,豁免只能个别考虑。这导致5O0名学生游行。总督拒绝接见他们的领袖,要他们全部先行登记。
当时我不了解问题的背景,虽然知道在这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有股暗流在酝酿沸腾。学生们组织良好,纪律严明,团结一致。他们自我约束的能力强得不得了,能采取集体行动,集体表示蔑视,使政府难以孤立他们的领袖,把他们抓来惩罚。学生被捕后,他们开始渲染夸大其他问题,以便能发动学生跟警察冲突,制造烈士,同时煽动公众反对政府。只有经过多年之后,我才了解他们的动机和方法。许多受英文教育者,包括马来亚大学学生会,当时也同样消息不灵和看法天真。马大学生会因此在5月18日公开对华校生的游行表示支持,要求对这次暴动事件进行调查,因为警方不适当地动用了武力。他们想法简单,跟我一样。
共产党人立即以"五一三"来纪念5月13日的冲突,学生在学校集中抗议,组织了一个55人的免役代表团,分成几组,收集受伤学生的情报,给他们提供医疗照顾,从而激起公众的同情。.
他们到处争取其他学生、家长、店主和华族地方领袖的支持,事实上是争取整个说华语或方言的华族社会的支持,所采用的方式,是一发现警方找麻烦,他们便集中在学校或工厂,闭门不出,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吸引人们的注意,争取同情,蔑视当局,刺激政府"迫害"他们。
5月14日,五一三事件发生后第二天,他们在中正中学集中,只有在中华总商会一个12人代表团要求他们解散时,才在隔天离开。他们变得重要起来了,华族社会的长者前来恳求他们,答应为他们出头向当局说情。政府面临学生越来越不守纪律的严重局面,就向中华总商会施加压力。总商会于是把年中假期提前两星期。商会代表首先得为学生向殖民地政府转达他们所提的六点要求。这些要求是完全豁免国民服役,无条件释放48名被控候审的学生,公开调查这次事件以及做出其他让步。学生们巧妙地把华族社会的长者卷进了他们的事业。5月22日和23日,2500名学生再度集中在中正中学,拒绝离开,直到获得免役。三天后他们才解散,那是由于警方断绝了他们的粮食供应;一些家长前去责骂子弟,强迫他们离开。
蔑视政府的行动
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中正学生要求学校复课,华中学生扬言要进行绝食。6月2日,来自各中学的1000名学生在华侨中学集中,在强制放假期间拒绝离校。这是蔑视政府的行动。他们在教室和露天场所上课,由高级班同学教低级班同学数学、英文、华文和地理,家长送食物绘他们。除此以外,这看来就像个学生自行组织的复习功课的夏令营活动。
学生也向总督递交更多请愿书,但官方置之不理。6月24日七所学校复课时,当局采取了新的纪律行动,包括审查教师,禁止学生利用校舍进行未经校长批准的课外活动。这些命令在报上读起来很像样,在学校里却执行不了,因为董事会和校长害怕教师和学生当中有组织的地下活动。
9月13日政府宣布,它准备采取行动,封闭任何不遵守学校条例的学校;如果学校在这之前的六个月内被利用来进行危及新加坡的政治宣传,学监就必须提出理由,说明为什么这所学校不应被封闭。这不是个经过慎重策划的行动,宣布的时机也不对,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在这之前,华校董事会基本上分成反共集团、骑墙派和共产党的同路人,一旦政府准备控制他们,他们便团结起来反对政府,连民族主义的国民党报纸也支持他们。
总督列诰爵士大吃一惊。9月21日向立法议会讲话时,他表示对有人指政府采取反华人的政策感到痛心。他说,政府无意同化华校和把它纳入殖民地的教育系统。共产党人知道,总督的计划是要制止他们的颠覆活动,事实上却提供了机会,使他们能利用爱国事业把所有受华文教育的团体团结起来。他们聪明地把问题歪曲成为:胁迫华校英化,摧残华族的文化、语言和教育。在华人心目中,尤其是对新加坡受教育不多的百万富商和店主来说,这些都是神圣的民族遗产。从中国传来的许多热烈赞扬建设成就的报道,对中国如何转化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进行描绘,把他们给迷住了。而正当中国重新焕发青春活力,应该成为各地华人恢复自豪和自尊的源泉的时候,英国人似乎正准备剥夺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殖民地政府误闯了文化雷区。如果政治部当年有受华文教育的官员,能感受到新马两地的沙文主义社群的脉搏,他们就会提醒总督,采取行动时应该更敏感、更谨慎。
华校生跟英校生截然不同。他们生气勃勃,善于筹款。我代表他们找布里特时,告诉布里特他们能动员中华总商会的商人出钱。布里特建议收费3万元。我转告学生,他们眼睛眨也没眨。布里特是在10月7日飞来新加坡,处理五天后开审的上诉案,早在这之前,他们便把钱送到我家来。看来他们对前往黎觉与王律师馆感到不自在,因为律师馆的主要合伙人是英国人。
布里特读了上诉资料之后,必定知道上诉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于是,他根据自己多年来表达激烈感情的经验,尽量替学生讲话,并进行宣传,以损害政府。他到达后第二天,学生在羽毛球馆开茶会欢迎他。布里特用英语发表了演讲。东道主发表了多个华语演讲,却没有人翻译给他听。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这是个机会,幕后的领袖可以利用合情合理的事件进行动员,支持学生,鼓起他们的热情,为群众运动进一步打下基础。
整个过程给布里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12年后出版的自传里,他还记得,当时有5000名学生整整齐齐地坐在会场里,人人手上都有一盒蛋糕、包点、花生和香蕉,过后花生壳和香蕉皮都放回纸盒,由招待员拿走。这样,在学生们离开会场坐巴士回家时,场内依然干干净净。这显示出卓越的组织和后勤能力。这一切都是按照15岁左右的男孩儿和女孩儿通过扬声器发出的简单利落的命令进行的。这样的表现,任何军队的参谋看了都会高兴,我和布里特一样,也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是我参加的第一个这类会议,后来还参加了多次,我从没见过英校生也有这样的表现。英校生说话没信心,缺乏自信,他们使用非母语时心理上有障碍。
我知道,上诉这事的结局将是令人扫兴的,但学生们认为这是个组织示威反对政府的机会。10月12日,大批学生在最高法院外面的大草场集中。根据《新加坡虎报》报道,布里特到达时,他们爆发出"一阵暴风雨似的掌声"。英国籍法官奈特问道:"像这样微不足道的上诉案,怎么排上了三天?"布里特说,这件事应该由他负责,因为按照他估计,案件不可能在更短的时间内审完。接着他认真地说明了上诉的理由,接连两天摆出了勇敢的姿态。换成我的话,要拖到超过一个上午也难以做到,而且效果会很差。第二天双方陈词结束后,法官维持原判。但是他说,如果年轻的学生签下保证书,保证18个月内行为良好,他会撤销监禁刑期。
学生们要当烈士
法官轮流询问被告学生是否愿意签保,学生个个都摇头。法官决心维护法治,学生们决心要当烈士。法官别无选择,只好送他们进监牢,尽管他这样做让他们能利用这个课题,在说华语或方言的群众当中煽起反政府的情绪。
现在我知道共产党人会如何利用这样的局面了。让我来处理的话,我会要学生的父母签名保证他们的子女行为良好,然后释放他们。在共产党的幕后领袖能对付家长之前,我可以传他们到法庭,直接跟他们打交道。这样,政府就会取得道义上的胜利,家长对自己的子女只受到警告就了事,也会感到安心。但是当时我也受到同情学生浪潮的影响。9月20日《南洋商报》引述我的话说:"当局迄今仍无丝毫证据证明华校内有共产党活动的迹象,当局把学生反对政府拒绝批准他们缓期服役指为共产党在搞破坏,而借此对华校实施更严厉的控制。"当时我无知、愚蠢,容易上当,不知道共产党人做事效率是那么高,也不知道他们的触角已经伸到所有反对政府的组织,并对它们加以控制。
枢密院在1955年2月15日审理并驳回上诉。案子审结了,但是我对华校生的世界的认识却刚刚开始。这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有那么多活跃分子,个个生龙活虎;有那么多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自私,准备为更美好的社会牺牲自己的一切。看来他们完全献身于革命事业,下定决心,一心只想推翻殖民地政府,建立一个平等和公正的新世界。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他们的领袖给他们指引的方向,我越来越感到害怕。
但是我也深信,如果我驾驭不了其中一些干劲十足的年轻人,使他们为我们的事业服务,为我和我的朋友们,这些英校生所代表的事业服务,我们就永远不会成功。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跟英校生和马来人建立联系,这些人既没有坚定的信仰,也没有力量跟华校生一较高低,更别说抗拒受华文教育的共产分子了。在我们的联系网里,唯一"说华语或方言的华人"是军港和海港局里的小集团,主要是说广东话的技术劳工,以及市议会里的日薪工友。会员全说华语或方言的唯一工会,是市政会的清粪工人。他们天天早上用扁担挑两个铁桶清粪,没受过多少教育,依我看不像是革命的料子。
学生们聘请过其他律师,他们不热心政治,也不愿像我那样准备跟政府对抗,因而学生们必定得到指示,要利用我作为他们的律师。每当他们跟政府发生冲突,或者受到政府阻挠,从集合时被烫伤到申请举行公开集会的许可证等问题,他们都到欧思礼路来找我给他们提意见。他们通常坐一辆亮丽的粉红色谢弗罗列特牌汽车前来,号码是1066。(芝认得也记得这辆车,那是黑斯廷斯战役的年份。)其中一个梳辫子的小姑娘显然是使用她父亲的汽车,她父亲可能是个富有的店主或商人。
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到,我都没拒绝接待他们。这个池塘里的鱼由共产党人喂养大了,我要偷捕,要尽可能钓取。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在我们英校生的池塘里偷捕了伊巴、沙玛、蒂凡那和沙末等人。我当时天真无知。这仿佛是在黑手党的地盘里聘用见习警察,风险大得很。学生们在群众当中表现出来的纪律以及学生领袖的力量和献身精神,,我以为都是自发的,是源自年轻人的热忱和理想主义。从1954年到1956年,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彻底了解他们的工作方式,对他们的阴谋和狡猾略有所知,了解了共产党统一战线的行事方式。匿名的马来亚共产党市委躲在幕后,控制和操纵像孙罗文那样的活跃分子以及群众大会上的小组领袖。共产党人有一个由守纪律的干部组成的秘密网络,这些干部分成由大约四人组成的小组,每个小组有个组长(以通过民主讨论的方式为幌子产生的)发号施令,组长则接受级别更高的另一个小组组长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