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快打字机
追寻梦想没有失败者。
林语堂说:“一点痴性,人人都有,或痴于一个女人,或痴于太空学,或痴于钓鱼。痴表示对一件事的专一,痴使人废寝忘食。人必有痴,而后有成。”
林语堂的痴性,在于发明中文打字机。
商务印书馆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推出了中文打字机,以康熙字典检字法分类排列,机上有2500个印刷铅字的常用字盘,遇上冷僻字,得从备用的3040个字盘里找出来,再安在机器预留的空白处。打字员要学习三四个月,才能熟练地打字。
这样的打字机太笨拙了,林语堂坚信他一定能发明人人可用、不学而能的打字机。
20世纪30年代初,他代表中央研究院到瑞士参加国际联盟文化合作委员会年会,顺道到英国和工程师研制了打字机的模型。廖翠凤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了大半年,面上无光,满心以为丈夫会从国外带点礼物封住亲戚们的嘴,结果林语堂口袋里只剩下三毛钱和一台不完整的模型。
1946年,林语堂五十有一。最近这几年,他顺风顺水,大走文运,书是一本接一本地畅销,又接连被美国好几所知名大学授予文学博士学位,“哲学家”、“作家”、“才子”、“爱国者”、“世界文士”等赞誉不绝于耳。最关键的是,他已经聚集了十几万美元的家产,有了发明打字机的财力——他是现实主义的梦想家。
年过半百的林语堂被这个念头折磨得日夜难眠,仿佛回到青春年少的激昂岁月,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理想忘我地往前冲啊,冲啊。以他当时的名望,要申请某个基金会的研究经费是轻而易举的。然而他想自己来,一则,“自小一见机器便非常喜欢,似被迷惑”,二则,中文打字机的发明权不能落入外国人之手。他找出在英国制造打字机的设计图,着了魔似的,每天早上五六点就起床,坐在书房的大皮椅上,排字、拆字、画图,把汉字排列了再排列,键盘改了又改。
人人可用的打字机首先要有一个人人可用的键盘。中国汉字复杂多变,想在方寸之间通过组合搭配表示出来,是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新文化运动以来,不少语言学家对康熙检字法作出了改良,林语堂在上海10年,陆续提出了“汉字索引制”、“汉字号码索引法”、“国音新韵检字”等革新方案。他把所有资料汇总更新,根据方块字的特殊性,发明了崭新的“上下字形检字法”,取字左边最高笔形和右边最低笔形为原则,放弃笔顺,只看几何学的高低。他进一步想出了用窗格来显示部首末笔的办法,在电脑问世之前,这实在是了不起的发明。
林语堂没有受过专业的机械训练,便亲自到唐人街找人排字做模,然后请一家小型机器工厂制造打字机的零件。他还专门请了一位意大利的工程师协助解决机械难题。美国的人工之贵,难以想象,而且打字机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做得好,新问题不断冒出来,拆了做,做了拆,林语堂耗尽了所有的时间、精力,那十几万美元的存款也一声不响地化成了泡影。
高额的费用难以为继,可打字机已经初具雏形,况且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任谁也不愿放弃。林语堂不得不向富裕的老朋友赛珍珠夫妇借钱,要求预支数万元版税。他是华尔希庄台公司最大的摇钱树,从私人关系而言,双方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平时你来我往,处得和一家人一般。林语堂以为问题不大,华尔希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林语堂这才领教到美国式的人情冷暖。他向银行贷款,又向多年的挚友、古董商卢芹斋先生借了一笔钱,难产的打字机总算诞生了。
1947年5月22日早上11点,林语堂小心翼翼地把“明快打字机”从工厂抱回了家,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这架打字机高9英寸,宽14英寸,深18英寸,64个键取代了庞大的字盘,每字只需打三个键,一分钟可打50个字。
林语堂上下摩挲着这个可爱的玩意,就像他新出生的孩子,怎么也看不够。这个孩子,花了他12万美元,半生的积蓄,外债累累,可这是他的梦,一个美丽的梦,现在实现了,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玉如,你来试试!”
林太乙紧张得手心发汗,任意挑了几个字,就像英文打字机广告所谓的“寻到键钮就打”。“嗒”、“嗒”、“嗒”,字清楚准确地在那一头显示出来,一个,两个,真正是不用学就人人可用的中文打字机!
“阿爸,你终于成功了!”太乙兴奋地一把抱住父亲。
廖翠凤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又欠下许多债,她焦虑得晚晚偷着哭,恨丈夫孩子气的固执,可眼见语堂这般的高兴,她又恨不起来。
林语堂向美国专利局申请了专利。专利书长达8万多字,蓝图39幅,林语堂戴着老花镜,每个字都仔细斟酌。历时六年半,这项专利才被批准。
不久之后,雷明顿公司来信说对打字机有兴趣。林语堂心花怒放,赶紧叫二女儿当帮手去示范表演。当天下着倾盆大雨,他把宝贝打字机放在木箱里,再用油纸仔细包好,一路紧紧抱在怀里。
长方形的会客厅里坐了十几个高级职员,角落里有个小桌子,太乙把打字机放好,立在一旁。林语堂先简单说明了汉字打字机的广阔市场及其优点,然后指示女儿开始打字。
会议室里安静无比,十几个美国人张大了眼睛,想看看以文才著称的林博士有怎样奇妙的发明。
太乙拧开电钮,按了一键,打字机没有反应。她再按了一键,还是没有反应。太乙慌乱地看了父亲一眼,接连按了几个键,打字机半点动静都没有。
林语堂几步并作一步赶到太乙身边试打,还是同样的情况。他心里翻江倒海,紧张得略微颤栗,噼里啪啦地试按不同的键。办公室里一片肃穆,只听见打字机键盘“嗒嗒”的声音,美国人开始不耐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试了几分钟,林语堂毅然停下来,半鞠躬地致歉。他默默地抱起打字机,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太乙小跑着跟上父亲。外面还下着雨,汽车驶过,溅起大片的污水。太乙想帮年迈的父亲抱那不争气的笨东西,林语堂不肯,执意地往前走。太乙分明看到,父亲的腿在发抖。
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车回了家。卸下湿漉漉的油纸,林语堂点了一袋烟,吸得很凶。“怎么回事?昨天在家里还好好的!”太乙没话找话。她知道父亲的落寞和受伤。她本来想问明天的新闻发布会怎么办,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林语堂吸完烟,长嘘了一口气,镇定地拨电话给工厂的机械工程师。那人来了以后,用螺丝刀动了几下子,打字机就运作如常了。林语堂阴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翌日,记者会正常举行。林语堂骄傲地说:“这是我送给中国人的礼物!”
纽约各大报章以显著标题刊登了林语堂发明打字机的消息。林家对外开放三天,欢迎各界人士前来参观。
中国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团团长何应钦试验了中文打字机后,致函林语堂说:“明快打字机是第一部无需记得字位或字码,甚至无需看键盘即可打字的打字机。这特色仅仅是该打字机许多明显的特色之一,但只凭这个键盘,明快打字机已经比其他所有中文打字机高明。本人诚挚向所有汉字书写的人推荐。”
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则来信说:“语堂兄,日前在府上得用你的打字机打字,我非常兴奋。只要打两键便看见同类上下形的8个字在窗格出现,再选打所要打的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还有个好处是这键盘不用学便可打。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打字机了。”
正在纽约访问的外交部长王世杰说:“我对这部打字机的简易打法非常惊奇。这不但是中文打字机的改良,而且是极具价值的发明。”
很多普通的中国留学生、商人、唐人街的华侨等纷纷赶到林府,拿着字片对着林太乙喊:“林小姐,林小姐,打这个!”
鲜花、贺电纷至沓来,把个林府装点得热闹非凡。林语堂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那位意大利籍的工程师看见“明快打字机”轰动纽约,以为有利可图,来了一封加急挂号信,说打字机是他发明的,要是林语堂不承认,就法庭上见!林语堂哭笑不得,这位工程师连一个汉字都不认识,还要来争夺发明权,真是荒谬!林语堂只得请律师来对付他。
“明快打字机”虽然赞誉连连,其实只是叫好不叫座。国内战乱频仍,美国的公司没有一个肯投产。林语堂那12万美元等于是打了水漂。
一天,语堂和太乙坐在计程车里,他把玩着一个纸型键盘,得意地说:“我这个打字机的发明,主要在利用上下形法的键盘,其他机械上的问题是不难解决的。”
“那么,你假使只把汉字照上下形检字法分类,弄个纸型键盘,像你手里拿的一样,不就可以向人推销了吗?”太乙大惊,战战兢兢地接着问,“当时有没有制造模型的必要?”
林语堂看了太乙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说:“也许不造模型也可以推销。但是我忍不住,我一定要造一部打字机,使我可以真正的打字。”他顿了顿,“我当然没想到要花那么多钱。”
“明快打字机”成功的消息传到国内,又有人编造谣言,说林语堂大发横财。这回是胡适出面辟谣,他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林语堂为了打字机已经倾家荡产了。”
4年后,林语堂把打字机的发明权连同艰难诞生的“明快打字机”卖给了默根索拉公司,仅得25000美元。他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说,“我的发明有用了!有用了!”由于造价太高,默根索拉公司最终还是放弃了。后来,林太乙任《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有一次到美国旅行,想把“明快打字机”的原型找回来。几经波折,她联系到当时参与研究的一个工程师。
“啊呀,你来迟了3个月!”工程师叫起来,遗憾地说,“那部打字机一直放在我的办公室,放了19年。3个月前,我们公司从布克林区搬到长岛,我的办公室堆积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把许多东西,连你父亲发明的打字机在内,丢出去了。”
“丢到哪里去了?”太乙急切地问到。
“丢到垃圾站。”
“会不会有人捡去了呢?会不会有人看中那漂亮的木箱,捡去了?”
“可能性不大。”
“我可否在贵公司的告示板贴个广告,悬赏若干元,以求追回那部打字机?”
工程师觉得好笑,“我想是没有用的。垃圾车早也把它收去了。”
1985年,林太乙姊妹授权台湾神通电脑应用“上下形检字法”于中文电脑产品。神通电脑称之为“简易输入法”,并打出“两个钟头学不会,请吃一碗牛肉面!”的广告语,证明是简单便捷。
这一年,林语堂谢世已经9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