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面埋伏

冈村真的是愁死了。鉴于两个新编师团都如此窝囊,他只能招来金泽第九师团。

按照冈村的定位,在他的第十一军里,熊本师团排第一没有异议,排第二名的就是金泽师团。

在淞沪会战中,金泽师团和第一〇一师团称得上一对难兄难弟,二者差点儿被打成废物,最后也是通过“输血”的方式才缓过了劲儿。

虽然同样有致残经历,但金泽师团又绝非第一〇一师团可比。

冈村后来被奉为日本陆军将领中的名将典范,自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比如他的眼光就很毒,即使从来没有指挥过的部队,一眼看过去,马上便能分辨出对方是否有真材实料。

台湾旅团的士兵连背包都没有,出发时手忙脚乱,全扔在原驻营地了。没有背包,他们便用随身携带的野营帐篷代替,以至于帐篷被弄得破烂不堪,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在冈村的打分栏中,台湾旅团和那两个新编师团差不了多少,都是低分。

相反,金泽师团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每个士兵都肩负背包,纵队行进,到临时宿营地时,便支起帐篷露营,而且营中秩序井然而肃静,绝无台湾旅团那种乱七八糟的状况出现。

冈村在九江一见到金泽师团,就频频点头,认为继两个不中用的新编师团之后,自己在江南总算拥有了一把绝杀利器。

反八字阵

8月21日,金泽师团向瑞昌发起进攻。

瑞昌守军为王陵基第三十集团军。这是一支由四川地方保安团改编成的新编部队。由于仓促编组,很多士兵都未经过基本训练,扛把枪,穿着草鞋就跑到前线来了。

没怎么打过仗的草鞋兵,碰到金泽师团这样的日军精锐部队,就算人多也没用,因为悬殊实在太大了,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

王陵基在指挥所内急得大吵大骂,可是这种情况下,喉咙再大也代替不了部队的软弱无力和战场的颓势。

在川军败退后,金泽师团不仅侵占了瑞昌,还推进至岷山,这里的纬度低于金官桥,正是实施穿插的好机会。

三招之后,必有妙招,冈村终于看到了前方亮出的一线曙光,他马上传令金泽师团:改变原计划,不用到德安了,赶快往金官桥插,以包抄守军的后路。

假如金泽师团穿插成功,庐山防线就不是动摇的问题,而是将全线崩溃。薛岳急调俞济时第七十四军前去岷山堵截金泽师团,以掩护金官桥守军左侧背。

小到薛岳兵团,大到整个第九战区,要论真本事,没几个能及得上第七十四军。好钢用在刀刃上,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可是日军的老师团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俞济时派兵前往岷山,与金泽师团碰个正着,未经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只得往后撤退。

再派,仍然挡不住。

薛岳这才发现情况比自己原来预料的还要严重。看来,金官桥不撤不行了。可即使这样,左侧背还是得有人给兜住,要不然部队连撤都撤不下来。

薛岳给俞济时打电话,直接告诉他:你要再向后退,军法处置!

第七十四军今天派一点,明天派一点,你以为你是谁,你前面站着的是日军主力,得用全力啊。

俞济时领到生死状,率全军压上力战,这才保得大小平安,中线守军得以安然撤出。

趁这工夫,薛岳迅速将金官桥防线收缩至马回岭,使岷山的位置由左后方变成了左前方,金泽师团失去穿插角度,再也无隙可钻。

别人来打,你把脑袋缩回去,这顶多叫做反应快。薛岳的变招却不是这么简单,他利用一撤一收的机会,形成了一个两边高、中间低的“反八字”袋状阵形(简称乌石门线)。

这个阵形既可守,也可攻,如张袋捕鼠,如飞钳剪物,大者把你装进去,小者剪掉你身上几个小零碎,乃老虎仔平生极为得意的一种阵法。

中国军队的火力网令日本侵略军无法前进

马回岭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薛岳在盆沿设置了重机枪和炮兵阵地,整个马回岭实际就被罩在这样一个严密的火力网内。第一〇六师团虽然沾金泽师团的光,继占领金官桥后,又进入了马回岭,可是此后却犹如一脚踩进陷阱,变得毫无作为。

由于害怕遭到火力的延伸攻击,这个师团甚至于白天都只好躲在工事里混日子,偶尔出去一趟还得左顾右盼,战战兢兢。

北守西攻

冈村本来以为击破庐山防线已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板上钉钉的事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称得上是一次高段位的用兵,你看,多么华丽的穿插,多么爽利的迂回,对着镜子,冈村都不相信那是自己,太帅了。

可是不知谁捡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过去,镜子四分五裂,里面的冈村立刻又恢复到了哭丧着脸的小丑模样。

这位跳出来大煞风景的人当然是薛岳。

冈村认识到,如此强劲的敌人处于侧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成为日军的心腹大患,不除是肯定不行的,可问题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按照日本统帅部原先下达的指令,最迟必须于8月27日对武汉展开总攻,但实际上,由于迂回穿插金官桥遭遇失败,这个时间也早就过了。

如果这时畑俊六还要坚持“8月27日”,冈村就真的只好去跳长江了,所幸冈村在“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心目中的位置,就如同当年板垣之于香月一样重要,所以优待和宽容便成为必须的了。

既然8月27日不行,那就推迟到9月中旬吧。

知道冈村在南下战略中吃了瘪,畑俊六还非常通情达理地表示,假使占领南昌很困难的话,也不要占领了,攻陷德安就算完成任务,只要到时候能西进武汉,就算你大功一件。

在畑俊六面前,冈村倒颇有梗一梗脖子的冲动,可骄傲这东西是要有底气的,没了底气,连说话都虚。

几天之后,随着第二十七师团登陆九江,第十一军的人马终于全部到位。

按照冈村个人的判断(实际情况也差不多),日军一个步兵大队就可以轻松击败中国地方军一个师,攻击嫡系军要困难一些,但一个联队也足抵一个嫡系师。

据此推算,一个师团对阵中方几个军,哪怕是集团军或兵团、军团,都不在话下,依靠四师一旅团,这么多部队全力一扑,冈村并不认为他占领不了武汉。

最让冈村放心不下的还是侧背的薛岳,然而从薛岳依山而战的坚韧和前期作战的艰苦程度来看,即使把第二十七师团都投入南战场,最乐观的估计,也要到10月上中旬才能结束战事,那样的话,西进武汉的计划肯定要泡汤。

望着滴答转动的钟表,冈村真有钝刀割肉的感觉,要是时间能停滞下来该多好。

也罢,只有暂时放弃南战场了。

9月10日,第二十七师团奉命西进,准备沿瑞武公路(瑞昌至武宁)发动进攻。

第二十七师团有较强的攻击能力

第二十七师团不在常备师团之列,但它其实又不能算是纯粹的新编师团,追根溯源,这是一支老部队,即挑起“七七事变”的“华北驻屯军”步兵旅团。

步兵旅团在“七七事变”的平津作战中损失并不是很大,倒是在太原会战中让陈长捷给打得够惨,萱岛联队一半人被打光了,要不然这样一支颇有点历史的驻华部队也不会进入新编阵营,窝窝囊囊地跟第一〇六师团等小兄弟挤一块儿。

第二十七师团的侵占目标是武宁,假如武宁被破,则日本侵略军就可以轻松迂回至武汉以南,率先斩断粤汉铁路,所以蒋介石的统帅部立刻感到了紧张。

武宁守军仍然是王陵基川军,而通过上次的险情,已经没有人认为王陵基能够守得住武宁了。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急电薛岳,要求他赶紧从南昌赶到武宁,以便代替王陵基进行指挥。

电报内容很急很简单,可是对于薛岳来说,却是一个十分棘手实际也难以完成的任务。

你们信任我,这是好事,可是我并非肋生双翅,一时半会儿飞不过去啊。

自开战以来,为阻止日本侵略军凭借机械化优势大步突进,薛岳早已将南昌以北的交通全部予以破坏,如此一来,敌困难我亦不便,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军粮都运不上去,前线官兵只能靠吃庐山脚下老百姓种的南瓜度日。

从南昌到武宁,不是一点点路,不坐汽车徒步行进的话,说不定还没走到武宁,第二十七师团倒已经在跷着二郎腿等你了。

薛岳捏着电报愣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

太搞笑了,孤家寡人我去武宁干什么,空手两拳头能干得过第二十七师团?

武宁需要的不是我薛岳,需要的是能打仗的生力军。

可是生力军从哪里来呢?要知道薛岳兵团正面也一直被两支新编师团所牵制,如果按照一般指挥官的思维逻辑,此时能够保住自己这块地的收成就要谢天谢地了。

老虎仔就是老虎仔,电光闪过,继“反八字”阵形之后,他又推出了一个堪称精妙的战术构想,这就是“北守西攻”。

具体来说,就是在庐山取守势,背南面北,能监视住对面之敌就行,此为“关门战术”。在武宁则要取攻势,背东面西,重要的是拖住企图从这里迂回进击武汉的日军,此为“拉腿战术”。

依据这条思路,薛岳得以陆续将南战场的部队调入武宁,其中最厉害的是黄维第十八军。

第十八军是陈诚的起家部队,在罗店的“血肉磨坊”磨过血豆腐,功夫自然了得。军长黄维更被称为军界的“书呆子”,素来爱跟人死磕到底,待其披挂整齐之后,犹如《水浒传》中的霹雳火秦明,但见一把狼牙棒挥过,避者生,挡者亡。

前面川军太弱,第二十七师团对强敌提防不够,一个不小心,第一〇三联队联队长谷川幸造大佐便被砸碎了天灵盖。

第一〇三联队不是第二十七师团的原班人马,实际上是冈村从第一〇一师团中借调过来的,看来不经打的不管被派往哪里,还是一样的虚。

黄老师狼牙棒的寒光一下子就把第二十七师团给镇住了。眼看形势不妙,后者只得拨转马头,缩往一边,再不敢对武宁轻举妄动。

整容手术

冈村得报吃惊非小。

第二十七师团并非新编师团,实际上是和熊本师团、金泽师团一样的老部队,能够杀伤并吓退这个师团,岂是等闲之辈。

原先武宁的川军没有这么厉害啊,一定是从附近其他地方抽调过去的。

冈村不愧为老狐狸,随后航空侦察机送来的情报完全证实了他的判断,庐山上的部分中国军队确实已经西调。同时,情报还带给冈村另一个让他心跳不止的发现,那就是在薛岳抽兵之后,在乌石门线左翼露出了一个豁口。

没有高空侦察,这样的豁口其实非常隐蔽,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于此也可见技术手段在战场上的不可替代性。

根据地图上比对的结果,豁口位于白云山区,犹如在海洋中闻到了血腥味的大鲨鱼,冈村立刻兴奋起来。

这又是一次施行穿插迂回战术的绝佳机会!

现在假如派一支部队从白云山穿插过去,定能收到与当初金泽师团出兵岷山一样的效果,那样的话,不仅可以为第二十七师团扫除障碍,而且有可能一举击破乌石门线。

在内心深处,冈村其实从没放弃过南下计划,现在可以一举两得,这样的美事到哪里去找?

问题是派谁去搞定这个活儿呢?第十一军用到了底儿朝天,冈村手中已没有可掌握的其他成建制机动部队了。

有人主动上门揽活了。

第一〇六师团被薛岳“反八字”阵困在马回岭二十多天,师团长松浦自己也感到十分丢脸,听说还有这样可以立功的好机会,马上向冈村请战。

冈村一开始却很犹豫,积极性值得肯定,可你干得了吗?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自全面抗战以来,中日双方各出奇招。一般来说,日方将领善用迂回术,中方将领则喜用口袋阵。不管迂回,还是口袋,都是好战术,但是越好的战术,对时机把握的要求就越高,所要面临的风险也越大。

口袋怕的是还没扎好,袋底就破了,迂回惧的是正面尚没个动静,迂回的反而一头撞进对方的网里,成了送到人家嘴边的猎物。

第一〇六师团在金官桥之战中的表现,实在让冈村对这个师团不敢有过高期待,可是再想想,你不用它,还能用谁?

用是要用,但是得客串美容师,给第一〇六师团好好打扮一下。

几战下来,第一〇六师团伤亡很大,缺员甚多,这次冈村就给一次性补充了两千七百多名新兵,帮助松浦把门面又重新张罗起来。

处于庐山那样的地势,特种作战很难充分发挥作用,平时威力极大的野炮和重炮连运都运不上去。为此,冈村调来了一个山炮兵联队,专门配属给第一〇六师团,并将这个师团改造成了适应山地作战的驮马师团。

鉴于沿途地形复杂,特别是在金官桥之战中,由于不识中国军队的工事结构而吃了大亏,冈村又将第十一军司令部的情报参谋樱井中佐派到第一〇六师团,后者不干别的,就是沿途收集战地情报,给松浦当耳目使唤。

第一〇六师团坯子就那样,再怎么整也变不成美人,但让冈村这么画眉搽粉的一弄,小样儿看着倒也有些带劲了。

冈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煞费苦心的结果,却是把新编师团送进了鬼门关。

索命地图

9月25日,第一〇六师团悄悄绕出马回岭,轻装进入白云山区。

这个情况薛岳起初并未察觉。

中方不同于日方,缺乏侦察飞机等技术手段,对日军的一举一动,全得依靠地面侦察和指挥官的个人判断。第一〇六师团在马回岭里面守着不动,也不是一天两天,而且山高林密,即使万人以上的大部队行动,有时也难以发现对方的准确行踪。

可是两天之后,一切便全部得到改变。

他们被欧震第四军给发现了。在山地中行进的日军轻装部队

在金官桥之战中,除了第十九师居中外,一左一右,还各有欧震第四军和李玉堂第八军护驾。

让欧震最为惊心的一幕,是金泽师团即将从岷山穿插过来的那一瞬间。当时第四军居于金官桥左翼,前沿部队遭到金泽师团的突然袭击,真是要打打不过,想撤撤不了,若不是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挺身上前,舍命一搏,大家都得玩儿完。

自从有了这段经历后,欧震格外警醒。他在营地附近设置了许多警戒部队,远的是搜索队,近的是掩护队,时刻防备遭到类似突袭或包围。

在发现第一〇六师团突然出现于白云山后,欧震赶紧向薛岳报告,而这时薛岳刚好又得到了一份新的情报。

进入西战场的中国军队在公路上抓到了一个骑摩托车的日军军官。经过搜查,在他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一份日军的作战计划,而这份计划书明确载明了第一〇六师团的此次穿插意图。

两相对照,薛岳马上明白过来,他立即命令欧震就地对第一〇六师团进行袭击和拦阻。

这时的第一〇六师团自身也已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要出奇制胜,所以他们选择的道路全是最难走的山路,不仅极其狭窄,而且坡度很大,有些地段,别说马,连人都很难过得去。

白云山区已属幕阜山系,但它跟庐山一样,脾气也十分古怪,很不好适应。一早一晚,山里到处弥漫着的浓雾,更使官兵们在行军中叫苦不迭。

这些还不算最困扰人的,毕竟你要搞奇袭搞穿插,就没法走寻常路,最伤脑筋的是他们走着走着,已渐渐失去了方向感。

松浦所使用的地图,还是冈村当初偷来的那张五万分之一比例地图的复制品,但是他越看越疑惑。

图上标注和实地位置对不上号啊,怎么回事呢?我这究竟是在哪里?

就在他彷徨四顾的时候,周围山地突然响起枪声,第一〇六师团没有穿隐身衣,那子弹又分明是奔着自己来的,所以只好匆匆忙忙地上前应付。

被欧震这么一逗,处于混乱之中的第一〇六师团在山区里彻底迷了路,只能糊里糊涂地跟着第四军的枪声走。

9月30日,第一〇六师团先头部队接近万家岭。

死到临头,松浦仍然弄不清状况。他通过无线电报,向冈村报告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通过地图对比得出的结论。

冈村派飞机一侦察,发现松浦说的完全不对,他真正站的地方,跟报告中的描述竟然相差了二十里!

这是在山区,如此大的误差绝对能要了人命。

太惊魂了,松浦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直竖起来:要不是有飞机在山区上空进行观察,冈村你会知道我在哪里吗?

这破地图,恨不得一把将它撕个粉碎。

说起此事,冈村颇感无奈。为了这套地图,他当年可是冒了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江上逃命时把所有行李都给扔了,唯独舍不得丢弃地图。

没有地图,面对这么多山,大家就都得做睁眼瞎,你们真不晓得珍惜啊。

然而冈村也知道,来自前线的批评之声不是没有依据的,这套地图确实存在不少错误。尤其是在距离主要道路较远的偏僻山区,与实际情况相比,更是存在着相当大的出入。

要怪,只能怪山区太过偏远,那些投身北洋的中国学生兵们恐怕也吃不了这许多苦,没有亲自钻到山窝窝里来搞过精确测量。

不管怎样,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一个不能少

薛岳在获知第一〇六师团企图穿插后,第一反应是点点头,冈村这老东西果然豁得出去,这种钻隙冒险的精神还是值得佩服的。

随后便是把桌子一拍。说来说去,还是没把我薛某人放在眼里,我的防线是你一声招呼不打,随便想穿就能穿的吗?看来非得让你长点记性不可了。

薛岳到处抽调可用之兵

传我将令,马上调整攻击方向,附近不管哪条线上的人马,能抽的全部抽到万家岭,集体给第一〇六师团举办一次篝火晚会兼生日派对。

万家岭这个原本沉寂的山沟由此开始热闹非凡。

几个月前的兰封会战,是薛岳参加抗战后发动的第一次大围攻,但那次围攻功败垂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时间上来不及,还没等生擒活捉土肥原,对方的援军就上来了。

万家岭虽比不得兰封,但山外的第二十七师团和第一〇一师团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们一旦发现第一〇六师团被围,一定会上来援救,到时一个从东,一个从西,两边防线都会吃紧,有可能没解决第一〇六师团,自己倒反而陷于被动。

一定不能重蹈兰封会战的覆辙,得放一只闹钟在桌上,读秒计时。

可是要把一个万人以上的师团迅速包围起来,并非那么简单的事,需要的也不是一点点人手。不是说“十则围之”吗?薛岳至少要调动十倍于第一〇六师团的兵力,才能达到他围攻的目的。可是试问,仗打到现在,哪来这么多人呢?

答案是:有!

原因之一是薛岳此前把能抓的部队都抓在了手上,而且死也不放。

在金官桥之战结束后,除允许湘军第十九师撤后整补外,薛岳要求其他部队一律就地待命,不得溜号。

要走也可以,我点头才行。

岷山一战,第七十四军拼得很凶,按理也应该换下去,但薛岳坚决不让。

虽说曾对俞济时吹胡子瞪眼睛,但他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第七十四军力敌金泽师团,金官桥正面的部队没有一支能完整地撤下来,即使勉强退后,也得成溃散之势。

第七十四军就如同台儿庄战役中的汤恩伯军团,或许你老是觉得它不上进,可只要它一发狠就能起化学反应,这就叫本事,换成其他部队,别说骂了,任你怎么捶怎么打,该不行的还是不行。

薛岳打定主意,谁的话都不听,连顶头上司陈诚也不行,第七十四军就是不能走。

陈诚不行,换成了蒋介石,后者亲自来电,要求将第七十四军撤到长沙去休整。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道,颜良文丑皆为河北名将,乃袁绍手下第一勇士,连徐晃、张辽都战之不下,可是关公上去只一个照面就将两人给斩了。

并不是云长的水平真的高出这些人很多档次,而是因为他胯下有曹操赠送的赤兔,这匹世间难得的宝马在速度上远远超过它的同类,以至于颜良文丑在被杀之前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某种程度上,第七十四军就如同蒋介石的千里赤兔,老头子虽然送给薛岳使用,可是回头想想,嫡系军里好不容易出这么一个特别能打的,别两下三下就被老虎仔给折腾死,还是得留着点本儿。

“委员长”亲自来电,薛岳却并不买账,回复就四个字:撤不下来!

别人或许会惧蒋介石,薛岳可不会。实际上,包括张发奎在内,能让这些当年的“大内侍卫”打心眼儿里服气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孙大总统。

在薛岳眼中,蒋介石跟他们一样,开始也是跟在革命先行者屁股后面混的,只是运气不错,风云际会,正好坐上金銮殿而已。

以薛岳后来在抗战中的作为来论,堪称军事奇才,既然是奇才,又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何应钦脾气倒是很好,涵养深厚,实际也具有一定的军事指挥才能,但是他总也打不了出奇制胜的仗,还被人私下叫做“何婆婆”,这就是奇才和人才的区别。

就算蒋介石对薛岳再好,再怎么重用他,也改变不了老虎仔那种固有的性格,一句话,说不鸟你就是不鸟你。

那是蒋介石了,好歹回了你四个字,要换别人,没准理都不理。

蒋介石深知薛岳的脾气,只好厚着脸皮再次来电,并说明理由:第七十四军在岷山伤亡甚大,应予调下整补。

薛岳铁了心不想还赤兔,在给蒋介石的第二次回复中仍然毫不客气:赣北各军作战时间都比七十四军长,伤亡都比七十四军大,各军都未调下整补,对七十四军也请“缓予调下整补”。

眼下正是打仗的节骨眼,不是我不想让它整补,而是得缓缓。

薛岳说的当然不完全是实情,李觉的第十九师不也调下去了吗?然而话讲到这个份儿上,蒋介石也不好意思再发第三通电了。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薛岳如此执拗,也只得由他,不然打了败仗,责任算谁的?毕竟战场之上,打赢才是硬道理。

此时广东形势已十分紧张,日本对广东进行海空封锁,大战一触即发。余汉谋连日急电国民党统帅部,请求将粤军调回用于防守。

这次不同以往,薛岳本身也是广仔,岂能坐视不救。在接到命令后,他终于咬咬牙,同意部分粤军可以南调,但也必须“暂缓”。

余长官,以后你那里缺牛,我给你当牛,缺马,我给你当马,就现在不行,马上要干真仗了,手上多把腰刀都是好的,等我这边打完一个回合,再让他们回广东参战不迟。

把七七八八的部队都强留下来后,薛岳便不再肯随便往一线添置兵力,而是全控制在二线,以便随时能够作为重拳打出去。

有时候适当的自私于公于己都有利,万家岭之战,这些预备部队都派上了用场,其中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除了坚决不放人,薛岳还拼命抽人,能抽该抽的抽,不能抽不该抽的也尽可能抽。

当时万家岭的东西南三面都已部署兵马,唯独北面尚为一片空白。薛岳为此盯上了东西孤岭的叶肇第六十六军,而后者就属于“不能抽不该抽的”。

不该抽,是因为此举很是冒险,第六十六军进入万家岭,势必削弱原防区的防御力量,第一〇一师团可能会乘虚而入。

不能抽,则是蒋介石早就亲自指示,即使在放弃赣北之后,第六十六军也必须留在庐山打游击,更不用说战时擅离阵地了。

薛岳却认为,第一〇一师团并不可能马上判明并确定第六十六军调离,正如中方发现第一〇一师团离开马回岭,同样也有一个时间差一样,这中间至少得有两天间隔。

等到第一〇一师团回过味来,那里毕竟还有其他守军进行牵制,纵使日军打得顺手,攻到德安城下也非一日之功。到时候,第六十六军已参与万家岭之战多日,没准第一〇六师团早被吃掉了。

薛岳先斩后奏,一面向统帅部报告,一面向叶肇发出调令。

现在就看叶肇的态度如何了。

叶肇要留在庐山,奉的是蒋介石的“御令”。薛岳要他下庐山,他完全可以予以拒绝,所以薛岳本人对第六十六军会不会,或者说愿不愿意来,心中也不是很有底。

可是叶肇和他的六十六军官兵在接到命令后,却是喜出望外,十分高兴。

终于可以找到机会离开庐山了。

第六十六军是广东部队,江西话也不会说,要留在庐山当游击队,起码生活上就不习惯、不适应,而且一直打正规战的人,想象中的敌后游击战场肯定苦得不得了,若非上级硬性命令,谁也不愿意留下来。

武汉会战后期,为了打造大别山游击基地,李宗仁曾召集紧急军事会议,讨论把谁留在大别山打游击。座中诸将,大多默不做声,只有廖磊慨然应命。

大家都以为廖磊要倒霉了,未料到他在敌后战场过得比正面还滋润,反正用不着死扛,想打就打,不想打往大别山里一钻即可。

在大别山里面,仗还出奇好打。一个伏击战下来,进山扫荡的日军都要死伤几百,躲在山林中的桂军却损失低微,而且步机枪和呢大衣、望远镜等军用品可以缴上一大堆。

尝到游击战甜头的桂军从此盛行一句话,那就是“鬼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一点都不可怕”。廖磊更是把游击区治理得风风火火,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像梁山好汉一样快活,把仍在指挥正面战场的李宗仁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这种事谁能料得到呢?当时当地,叶肇第六十六军想离开庐山的心情很是迫切,所以下山参加万家岭作战的积极性也非常高,可以用“踊跃”来形容。

叶肇到达万家岭后,即迅速占领山头阵地,封死了第一〇六师团北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