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曾氏门生到封疆大吏 新官上任的四句格言

当时的长江南北两岸,是不计其数的太平军营垒。炮塔林立,直指江心。程学启、钱鼎铭及淮军士兵们心惊胆战,躲藏在船舱里不敢吭声。外边太平军的声音近在咫尺,听得清清楚楚。火轮船冒着黑烟,行至采石矶,却突然停了下来。两岸的太平军拥出来看热闹,吓得程学启和钱鼎铭唇齿青白,相顾无言。

英国船长对程学启解释说:轮船之所以突然停下,是因为搁浅了。此时南面是南京城,北边则是和州的太平军大营。数以万计的太平军对船上之人虎视眈眈,其状惊悚,无以复加。

幸亏在这节骨眼儿上,江潮忽涨,火轮船又开动起来,程学启和钱鼎铭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舱板上。

实际上,太平军是绝无胆子招惹洋人的。前者,忠王李秀成进攻上海,太平军不留神错杀了一名洋人,李秀成大怒,当即将那名太平军斩首,首级送入上海城的英国领事馆,向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谢罪。可是英国人根本不知道太平军杀的是谁,所以这事也就没法追究。但此类事件对太平军的心理震慑是异常强烈的。所以太平军尽管发现这七艘火轮船有问题,可是没有人敢问一声,生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于是程学启、钱鼎铭率第一批淮军,如期抵达上海。

李鸿章让程学启先行,是有考虑的。程学启部是湘军中最具战斗力,精神状态最饱满的。让这批精锐先行,目的是为了给上海父老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便于淮军立足上海。

但是,李鸿章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原因有三个:

一是湘军本来是穷部队,全靠了曾国藩东拼西凑,到处想办法弄钱,供养这支部队。而程学启虽然战斗力强悍,但在湘军中的身份极为尴尬,说是后娘养的孩子也不为过。因此,登陆上海的淮军,多是些光着脚板,连鞋子都穿不起的穷大兵。手中的武器更是可怜,士兵手中拿的多是削尖了的竹子做的长矛。体面一点儿的算是将领了,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号坎儿,脚上有鞋再挎上腰刀。这般军装,没法子叫人提起精神来。

二是大上海太过于富庶了,大富豪不计其数,如拥有租界几乎所有地皮的顾福昌,称得上地产大王,可他的财产,在上海最多不过排到第四。还有刚来上海不久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上海的富豪之中,根本就排不上号。上海人见惯了大场面,对穷酸的淮兵,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最后一个原因,最是让程学启有苦难言。这个原因就是晕船,士兵们憋在船舱里久了,尤其是穿越太平军所占据的狭长水域之时,因为两岸火炮森森,堡垒林立,淮兵不敢步出舱室一步,大小便的问题无法解决,结果弄得士兵们满身污物,肮脏不堪,甫一登陆,就因为晕船效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让上海人看得目瞪口呆。

上海人说:这是一支大裤脚的蛮子兵,是一支叫花子兵。

李鸿章如何知道开局竟是如此尴尬?他仍然信心爆棚,于1862年4月6日出发,仅比程学启晚了一天。临行之前,曾国藩对他面授机宜:少荃啊,你马上就要走了,临行之前,老师要告诉你,上海那些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把持上海的关税厘金,一群贪官污吏,勾连一气,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苏省吏治,贪诈朋比,积习相沿,这都是治吏不善留下来的祸患啊。老师说了你可能还不信,等你去了上海,就知道这些人是多么难缠了。

李鸿章站起来,走到曾国藩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老师,若然如此,学生该当何以处之?请老师教我。

曾国藩俯身,低声道:老师只有四句话,曰言忠信,曰行笃敬,曰会防不会剿,曰先疏后亲。

这四句话,是曾国藩对李鸿章立足上海给出的应对之策,也是任何一个新人到了新的环境之时,所必须要谨守的。第一就是言语稳重,注重诚信,万不可刚一出场就弄个信用破产,那就没办法混下去了。第二是说做事情的时候,要有恭敬严肃的态度。对于中国人来说,态度比是非对错重要,比做事的结果重要,只要态度对了,一切都对了。第三是告诉李鸿章,对于洋人,可以一起防守,但不可一起进攻。这一条说的是新人在官场中对同事兼对手的政策,可以与老同事一起做封闭性工作,但千万不要一起做开放性工作。封闭性工作职责权明确,出了问题不容易栽到你头上。而凡开放性工作,都有一个职责权不明确的特点,一旦效果不理想,背黑锅的永远是新人。最后一条说的是人际关系的疏理,新人如果有必须要让渡的利益,就要让渡给关系与你疏远的人,以便在整体环境中获得正面评价,万不可只顾及关系亲近的人,而不理会关系疏远的人,让人疑心你搞小动作,那就彻底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鸿章仔细品味老师说的话:学生记住了,请老师详加指点。

曾国藩:少荃你记住,你率军入沪,军队就是你的命根子。所以你要专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治后图。

李鸿章向曾国藩磕头:师德如山,学生铭记在心。

抬起头来,李鸿章心潮澎湃。他终于获得了人生最重要的机会,但此行是福是祸,全然取决于他积四十年之久养成的智慧与对人性的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