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业 第三节

记得第一次跳贴面舞就是那个时期。

一天晚上战友的家里聚集了一群来自不同兵种的同志们,其中有几个据说是军艺的女兵。

因为只开着台灯,灯罩上还蒙着纱巾,所以房间里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似是而非。

录音机里播放的是邓丽君、凤飞飞和奚秀兰的歌曲。邓丽君的歌在当时虽然传播广泛,但还是被禁止的。然而对一个找不着工作的复转军人来说,她的歌声却给了我们莫大的抚慰,令我们在空虚中仍有憧憬。

很多年后,我乘坐一架海南航空公司的客机从银川返京,飞机着陆的时候,我听到扩音器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歌曲,同时空中小姐向乘客通报当地的时间和地面的温度。空姐的语调非常的职业,但在邓丽君的伴随下竟化成了一曲温馨的惦念。令我不胜感慨,心说这么人性的歌声为什么会遭到禁止呢?

幸亏邓小平,要不我们得是这个世界上多么傻逼的一群人哪。

贴面舞不同于交际舞,不需要很大的场地;也不同于现在年轻人蹦迪,音响器材次了蹦不起来。贴面舞因陋就简有个巴掌大的地方,放点靡靡之音即可。可贵的是它能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情调,女孩的下巴轻搭在你的肩上,大部分都能神情自若,任你花言巧语笑而不答。当然也有的女孩看上去有些胆战心惊,手心不停地出汗,随时准备奋起自卫又不甘心来了不跳。一副又爱又怕的样子。

那一次来的女兵个个都很开通,表现得从容不迫又善解人意,像是经常光顾这种舞会。我是第一次,相形之下我倒显得有些如入虎口。

战友牵着一个女兵的手来到我面前,用四川口音学着首长的口气说:你们两个小鬼跳个舞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来对说四川话的首长充满好感。听到那种语调总会让我如释重负,犹如胃疼的时候喝了一杯红糖姜水。

我看着那位女兵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闪闪,假装不着急让同志们先跳。看着女兵和我的战友翩翩起舞又顿时追悔莫及。倒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兵,实在是难得与漂亮的女兵跳一回贴面舞。

我们战友文工团漂亮女兵俯拾即是。可我很少有机会和她们说话,连打招呼都得是成心和她们坐一趟公共汽车进城,还得付出把座位让给她们的代价,才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声:你也进城呵。因为漂亮的都是歌舞团的,而我却在京剧团。

京剧团没有小姑娘,都是大姐还都成了家。好不容易从大连招来了一个能一连翻十几个跟头的刀马旦,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可这女孩又是性格刚烈的那种,对京剧和爱情都十分执著。到我们团不久就因为失恋服下一瓶安眠药,抢救及时才重新回到舞台上。

我是非常害怕和过于执著的女性打交道的,那样很容易把我比得无地自容。面临危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说这种品质干不成大事,我不同意。邓小平大人要不是能忍一时之辱,又怎么会等来“春天的故事”。

眼前的这位女兵显然不是特别执著的那种。几支曲子下来,她已经热情洋溢地换了好几个舞伴,对每个邀请她跳舞的人都报以优质的服务。

她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脖子十分的光洁。因为是在8月里,天很热,她没有穿白衬衫,空堂穿着的确良夏装,光洁的颈部优美地立在军装的小翻领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领章看上去更红。

女兵这种穿军装的方式在夏天里很普遍。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脖子空堂穿上军装,把军帽塞进军挎包里走出军营。严格地说,这种着装方式是不符合条例的,但看上去却是楚楚动人。

现在只要是提到性感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画面就是以上的描述。直到今天我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结。

我因为没有抓住机会,那天又是狼多羊少,跳不成舞就只得陪着其他蓄势待发的生人聊天。

那时我才26岁,正处在行动多于思考的年龄,不像现在身经世态炎凉历尽种种坎坷总有一肚子的委屈渴望向人倾诉。所以聊天就显得十分的苍白空洞,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最常用的问话就是,你是哪儿的?你们家住哪个区?你们那儿的谁谁谁你认识吗之类。然后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和姑娘们窃窃私语,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在云中漫步。

当然也有个别人艺高人胆大,欲擒故纵。能坚持一晚上也不和姑娘们说话,甚至一眼都不看她们,只和男的谈笑风生,以期获得姑娘们的另眼相看。待到曲终人散之时,往往是这种人最终抱得美人归。

想当这种人得心理素质好,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惜错过大好光阴。因为并不是每个姑娘都吃这套,深沉了一晚上被人忽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总政创作组就有这么一位爷,姓邓,叫什么名字恕我年事已高想不起来了。邓爷学识渊博读书万卷且活学活用善于表达声音也洪亮。我常常为了配合他,当众提一些幼稚的问题然后痛遭邓爷一番教诲,令听者有心的姑娘眼睛为之一亮。当然邓爷也得配合我,用他被我当场竖立起来的威信赞扬我的为人。

其结果是他吃肉我喝汤,有追求的姑娘跟他走,有同情心的女孩陪我跳舞。

过去我们的说法叫“殊途同归”,今天的时髦说法叫“双赢”。

我的第一次跳贴面舞的经历是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的。在主人宣布这是最终一曲的时候,我苦苦地哀求,那个光着脖子穿军装的女兵同意让我送她回军艺。

我们从大柳树南站的基建工程兵地质水文指挥部宿舍出来,步行穿过气象学院和航天部某院的楼群,走向魏公村。当时已是深夜,街道一片沉寂。我对她说:我有一个特别大的愿望,穿着军装和她这样的女兵逛一次西单王府井,最好是她老上赶着跟我说话,还硬要挎着我的胳膊。我呢,一脸不耐烦地对她说:注意点影响。

我又补充道:就是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德性。我想一定能招来很多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这样可以极大地满足我的虚荣心。

她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算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之后,一路沉默走到军艺。在大门口的卫兵面前分手。

分手时,我问她:怎么和你联系?

她所问非所答,说:我现在还是学员,不想交朋友。

我沿原路返回战友家中借宿。

临睡前,我对战友说:那女孩不错挺有上进心的。

战友斩钉截铁地说:瞎扯淡。那是敷衍你呢,有上进心还出来跳贴面舞。

战友关灯退出去,几分钟后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