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三章 人去春休

只有一个走过岁月的人,才会说,不要轻易许诺,不要轻易说爱,否则有一天,你终会为自己的曾经懊悔。真的如此么?同样有许多人,把所有的过往都当作是一种磨砺,是人生最珍贵的篇章。其实,在纷扰的浮世,恩怨情愁都可以化开,荣辱幻灭转身就会被人遗忘。你在意的人事,你害怕的江湖,其实是那么的寻常。

纳兰和沈宛在一起的这些天,每日在画舫上喝酒填词,看江南两岸垂柳清风、黛瓦白墙,这样温柔的诗意是他从前没有过的。纳兰的《饮水词》,沈宛的《选梦词》,就像是一朵并蒂,开在如梦如幻的江南,他们成了一对人人羡慕的玉人。午夜梦回,纳兰总会问自己,曾经的爱恋,真的就风流云散么?他不知道,放在心底不去碰触,到底算不算背叛。可有时候,他跟沈宛爱到忘形时,又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更加完美无瑕。倘若没有一些疼痛的过去,他是不是会更清白?爱得更彻底,更坦然?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纳兰觉得,有些惭愧。

纳兰是一个多情的男子,却绝不会轻易对一个女子交付真情。他的一生,就这么几段情爱,且皆是结束一个故事才开始另一段故事,他亦没有能力同时去拥有几段感情。这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多情公子,在他眼里,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都是冰清玉洁的,所以他都想珍惜。可他并不是每个女子都爱,他真爱的人唯有黛玉,他对黛玉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才是他要的那杯茶,所以当黛玉死了,他亦无心接受冷美人薛宝钗,后来家族的败落令他红尘梦醒,皈依佛门了。

纳兰与宝玉终究是不同,纳兰接触的多为满州女子,而宝玉身边则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虽然纳兰也是满州人,可他情感细腻、身体柔弱,他心里倾慕的还是灵气的江南婉女。纳兰自己都没想过,表妹离开,爱妻死去,他会在梦里的江南遇到沈宛。因为有过失去,所以更懂得珍惜,他对沈宛的爱,是灵魂的相聘,这一次,纳兰爱得投入而刻骨。沈宛虽是江南名妓,身边不乏风流名士倾慕,可从未遇到一个男子让她甘愿付出真情。纳兰的词,纳兰的人,似三月的春风,潜入她灵魂深处,想要抽离,已经太迟。

令沈宛担忧的是,她处江南,纳兰居京师;她是江南歌妓,民间女子,身似漂萍,无根无蒂,他是相国公子,皇宫侍卫,金阶玉堂,无上尊荣。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满汉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种族之河,没有舟楫,没有绳缆,又如何能够纵身一跃?沈宛忧心她和纳兰的相逢,轻如萍水,还未停留,就已随时光漂向不知名的远方。如果可以,她愿意用经年的别离,换来偶然的相聚。此生为纳兰独守在江南,从容不惊地老去。

离别的日子愈发的近了,纳兰不明白,这一生,为何总是在离别的渡口。原以为,相逢与离别会是一样的久长,幸福与悲伤也是一样的深浅。却不是如此,他亲手种植的相思树,用情感浇灌,用热忱守护,才看到含苞的蓓蕾,花不曾绽放,就要离开枝头。人生就是这样的重复,任由他做出多少努力,终究摆脱不了轮回的宿命。多少往来故事,其实并没有玄机,是我们自己总是去疑惑真假,那是因为每个日子都在恐慌拥有和失去。名利尚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情感,一旦失去就是覆水难收。

康熙南巡的日子结束了,纳兰只能随他一同回京师。最后一晚的相处,绿窗下,他们相看俨然,不言不语。生怕任何的言语、任何的举动,都会让时光悄然从身边流走。纳兰甚至不敢许下任何誓约,他怕誓约会如同这暮春的残絮,散落尘泥。因为他曾经在一场盛宴上做过缺席的人,那道伤口,每当到了阴雨天就会发作,疼入骨髓。作为江南名妓的沈宛,这些年,她听惯了海誓山盟、地老天荒,却深知那些诺言轻薄如纸。而纳兰的沉默,却让她感到安稳,因为他们在摇荡的岁月里,已经懂得彼此体贴。

谁说爱到极致是无言、是淡然、是无牵,其实不是这样。这般无言,不是因为他们从容,而是距离的河流终于要将两个同船的人分散。他在人间摆渡,想要停留,却又漂去远方。她是一只离不开水的鸥鸟,眷念堤岸,却又忘不了涛声。纳兰觉得,自己已经将旺盛的青春给了别人,原本已觉太迟的相逢,又要接受未知的离别。他不许诺,就是怕自己守不住约。因为他知道,等待会令人老去,他害怕这个如花的女子为他红颜白头。沈宛觉得,爱是无私,纵算背负了诺言,也不该责怪。落花与流水,凉风与残月,究竟是谁无情?又是谁无意?

本是悲伤的离别,他们却装作平静,就像撕裂的伤口,明明在流血,还笑着说真的不疼。他是她人生里的第一杯茶,品到清苦,亦有浓郁的回甘。她是他人生的第三枝花,开到极致,亦有疏落的清凉。她知道他心底有伤,所以在一起的时日,她素手为他补心裂。他知道她害怕甜蜜的诺言,所以他只给她现世的温暖、灵魂的感动。所以他们相爱,无论荣华与清苦、相守与相离,都一往无悔。

纳兰摆渡离开,将绳缆抛向天涯,渺入苍茫的云水。过往的十年,就像是一场经久的长梦,美丽却凄伤。而现在他看到的是真实的自己,他想留在江南,守护这个女子,却不能编出谎言,说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名利。沈宛看着他离去,在雁过的高楼,想要招手,摆在眼前的是滔滔不尽的红尘。

南乡子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人去似春休,一种烟波各自愁。他们的爱情,亦像一首词,相逢是平,离别是仄,红豆是情怀,相思是韵脚。可他们不能生活在词里,餐风饮露,不食烟火。既是在尘世,一缕清风,一米阳光,都可以将他们惊扰。他们的心,就像一面静水,被桨橹划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彼此在相思中惆怅,深刻的爱不说出口,却已下定决心要生死相随。

临江仙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椷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纳兰病了,在和沈宛离别的旅途中犯了寒疾,每一次心伤,他的病就会发作。无论是寒冬热夏,或是冷春凉秋,这病的感觉,就是钻入骨髓的冷和撕心裂肺的痛。他害怕在旅途中生病,身边虽然围着一大群的人为他忙碌,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他温暖。这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被人抛弃到荒山野外,孤独为邻,影子相伴。满是空山的落叶,归根是它们最终的梦。而纳兰的根在哪里?他是无根的雪花,是江南的过客,是塞北的孤狼,是人间的漂萍。

情感是巫师,给他这一生下了诅咒,他中了命运的蛊,并且再没有一道符,可以解得开。日子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药炉里萦绕着淡淡的烟雾,这熟悉的味道,又让他想起,曾经他和表妹喜爱的那味药——独活。如今的他,还是独活吗?在他人生这册词卷里,昨天温暖的墨迹还未干,就已经仓促地要写完今天这寒凉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