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五章 十年踪迹

有人说,若你想从悲伤里快点走出来,又觉得时光太慢,可以尝试用奔跑把悲伤落在后面。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天空下着雨,奔跑也是无益,倒不如闲庭漫步欣赏雨中的风景,或许可以找寻到另一段美丽。就如同缘分,在你无意之时,会有不期的相逢,在你有心之时,却会有已定的离别。如果思念一个人,就一定要努力争取相见,不要让等待荒芜了彼此。等待的时候,阳光会被黄昏吞噬,明月会被黎明带走,秋天会接替春天,岁月会更换容颜。

从江南回来,纳兰就让自己陷入了一种恍惚的情绪里。他时而追忆过往,时而感伤现在,时而担忧未来。这一生,他跌进富贵的漩涡,不知如何瘦减满身的繁华;又迷失在情感的荒径,寻寻觅觅,找不到出路。为了这个高贵的身份,他失去了太多的自由,别人眼中的幸福,落在他的身上就是不幸。人若用情,像是弹奏一曲流水弦音,想停止就停止,想重来就重来,那该会多么惬意。有时候,为了将就韶光,你泡好一杯浓茶,希望它可以慢慢品尝,却不知,它习惯仓促地喝一杯白开水。就像爱一个人,你每天为她准备好一束鲜花,却不知,她其实会花粉过敏。

纳兰知道,他对沈宛心有亏欠,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顿他们之间的情感,延续他们的缘分。错过了表妹,失去了爱妻,他不能再弄丢了沈宛。她的才情,她的温柔,她的真心,他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遇见这样的女子了。他读经书,佛说,可以化烦恼为明镜,化悲痛为菩提。纳兰自问与佛结缘,读了这么多年的经书,假装参禅,却不及渌水亭一株莲的性灵。佛讲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么,为何会有今生这样与众不同的情怀。可惜上辈子喝了孟婆汤,所有记忆一笔勾销。只有宿债,辗转到今生,还是要偿还。

这是一种逼迫,所以,纳兰这一生所经历的,都有因果,没有一次相逢属于意外。这些日子,纳兰在渌水亭修心养性,回忆前尘过往,整理自己的词集。这些年漫长的起伏与幻灭,都被一首首词道破心语。词中见证了太多的人事浮沉,世人所能看到的是表象,只有纳兰自己知道,那里面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那把开启秘密的钥匙,就在文字中,只是被他的心掌握。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尊贵的才子,一个为爱坠落的灵魂,用他冰雪的人格书写他分内的情感,采撷他命里的红豆。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纳兰,十年风雨不由人,十年踪迹十年心。过往的一切,如梦一场,是梦,也要从头至尾做完,半途惊醒都算是人生的缺憾。像是满树的繁花,誓守生命的理则,直到碾落尘泥,才真正完成四季的故事。多少情怀已成追忆,他几乎听得到过往时光碰撞的声音,记忆的残片落了一地。既然真实地拥有过,如今的残缺亦不算是遗憾,拾捡起来,封存在文字中,成为此生的珍藏。

纳兰之所以做一次彻底的回忆,是觉得过去的终究要有所了结。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纵是残梦,也要和往事交代清楚。因为他不想背负太多上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怀想江南,思念沈宛。似乎交代好一切后就必须启程,无论结局如何,他不能让自己清醒地辜负。他在江南种植了希望,就是为了将从前错过的找回,不是为了补偿,只是为了忠于真爱。纳兰知道,时光是淙淙流水,错过了,就不会回头。如果再给他这一次完整的爱情,他会甘心地满足。这时候,纵使佛不渡他,他也可以涉水而行,到有莲花的彼岸。

十年,纳兰似乎没有一点改变,除了失去两个深爱的女子,除了老去那么一点点容颜。其余的,一如既往。他还是名满京师的纳兰容若,他的词还在市井争相传诵。他还是康熙身边的贴身侍卫,得到他的恩宠和赏赐,可是身份依旧,纳兰就是挪不开这个坚如磐石的职位。曾经与他同船共渡的人,早已扬帆去了远方,只有他,每日听着涛声依旧。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纳兰的心弦就扯得愈紧。他给朋友写信自嘲:“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

三十岁,是一个盛年男子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或是家庭,都应该似南国草木,欣欣向荣——以纳兰尊贵的出身,以及他这一路行程的出类拔萃。从神童到举人,又从举人到进士,再由进士到皇宫侍卫,那时的纳兰不过二十出头。作为纳兰明珠心爱的长子,康熙身边宠信的臣子,之后的岁月,他应该青云直上,手摘明月,俯瞰人间。可纳兰没有,八年的侍卫生涯,根深蒂固。不过是耗尽几载光阴,一朵花木由开到落,一只蝉虫由生到死,四时流转,此消彼长。

纳兰每日穿着人人羡慕的锦衣华服在宫中往来,事实上,他需要一个巧手的裁缝,为他重新裁制一身换洗的衣裳。在这纷扰人间,多少人甘愿为他人做嫁衣?也许一个裁缝毕生的心愿,就是寻一个合适的人量体裁衣,展现他人生至高的艺术。可往来风景匆匆,纵然相逢也多是擦肩,微渺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纳兰希望,自己能够穿上一件合身合体的衣裳,轻盈自在地行走。也许这样,他可以微笑地结束从前,将繁华还给昨天,将平淡留给自己。

用这么多年所谓的荣华,换一段真心的爱情,纳兰认为值得。也许抛弃了所有的功贵,他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清白。就在纳兰打算孤注一掷,褪去这身他厌倦的锦服,离开金銮殿时,康熙又给了他些许生机。纳兰被提拔为一等御前侍卫,尽管还是没有脱离侍卫这个职位,但比之从前,纳兰的身份毕竟有了高度的转变。明府花园的盛大酒宴,百官的朝贺,以及诸多御赐的物品,这些荣耀,对纳兰来说也许不是诱惑,却成了再度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当朝中传出一些舆论,说纳兰不会再长久待在侍卫行列时,纳兰的心里同样掠过一丝惊喜。毕竟多年来,他为康熙鞍前马后,尽心尽职,付出的艰辛,为了什么?其父纳兰明珠对他的庇护与爱宠,令纳兰觉得自己肩上责任,犹如千斤。还记得纳兰十九岁那年,因初犯寒疾不能参加廷试,明珠心疼儿子,说出:“吾儿年纪还小,再等几年吧。”以他的尊贵,自是希望儿子早些成材,然而他却不给纳兰施加压力,如此的包容,就是宠爱。

过后的十余年,纳兰结交寒士朋友,筑茅屋,在渌水亭与他们诗酒唱和,萧然自娱。倘若明珠是一位刻板无趣、僵化教条的封建家长,纳兰也没有机会过上一段悠然尘外的生活,维持他洁净的性灵,写出风雅绝俗的词章。

纳兰依旧停留在冠盖如云的京城,栖身于富贵繁华的明府花园。曾经以为有水的地方,只要轻轻划过桨楫,就看到杏花烟雨的江南。待他真的去了江南,才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欺骗心灵的假象。撕下这张华丽的面具,纳兰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维持这一灯如豆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