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沉沦
无法挽留的是时光,无法回头的是情感,承诺是那么不可靠,我们经常看着往事的背影,独自站在风中泪流满面。
繁华如梦,梦已无痕。尘缘路上,相遇是刹那,相忘也是一念之间。无法挽留的是时光,无法回头的是情感,承诺是那么不可靠,我们经常看着往事的背影,独自站在风中泪流满面。明知时光会带走一切,连同你,连同我,可还是会害怕自己像青梅一样徇香而落,像春雪一样遇见阳光就消融,像蝉虫一样老死在秋天。
苏曼殊自问是一个僧人,当看淡荣辱,无惧生死。可当他一个人躺在异国的病榻上,心底却害怕,害怕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去,在某个风雨交加的白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过往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爱憎,就在瞬间灰飞烟灭。他甚至还来不及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遗言,没有机会再看一次爱人的眼睛,没有机会跪在佛前抖落生前的罪过。这世间,可以坦然从容面对死亡的人真的不多,或许他早已交代好了一切,死亡是自己给人生布下的最后一局棋。
所幸灾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病得再久也会有康复的时候,就如同再漫长的雨季也会有停息的那一天,除非病入膏肓,世间再无医治的良药。我们都会走到无药可救的那一日,要么自然老死,要么死于意外,结局都一样,只是过程有长短之分。许多厌世之人总是会生出求死之心,可当生命真的结束的那一刻,难道不会心存悔意?可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遗憾与悲剧就是如此造成。
病愈之后的苏曼殊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慢慢地拼凑修复。他一边静养,一边任教,困窘的生活得以缓解。可他仍改不了贪吃的习惯,大病初愈饮食就没有规律。抽烟、饮酒、吃糖,是他生活的乐趣。逝去的情感渐渐从心中放下,烟酒糖成了知己,醉了就写一些歪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质疑,苏曼殊,你还是个和尚吗?和尚不是该住在庙里,每日敲着木鱼,背诵经文,不是该粗茶素斋,六根清净吗?
可苏曼殊起誓,他如此荒诞的行为,绝非是为了与众不同,用来吸引众生的目光。他只是道行太浅,克制不了自己,他喝酒吃肉,并不是单纯地贪图享乐,而是心底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他需要释放世俗的压力。也许世人会以为这是最虚伪的借口,可苏曼殊确实有他的资本,他睿智多才,悟性高。在寺院,住持迁就于他,佛祖亦包容他。在红尘,他有交心的朋友,有生死与共的红颜。世无完人,纵是佛,也会犯不可饶恕的错误,也会有不能弥补的缺陷。心生慈悲,学会容忍和宽恕,这样人生才会有更多的乐趣。
苏曼殊是一个在豁达与狭隘、坚强与懦弱之间徜徉的人,有时候他可以为自己的喜好不顾一切,有时候他又会压抑心中的热情,伤人伤己。每一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没有谁可以完全掌控好内心的情绪,做到平静舒缓、收放自如。人常常会为自己的矛盾懊恼不已,很多时候不能逆转,就只能认命,那些不肯相信宿命的人到最后都向宿命低头。在岁月面前,谁可以做到不屈服?挺直的腰身总是被轻而易举压弯。就连悲壮苍凉的历史,厚重地横在天地间,只消得一缕微风,就可以将之吹散。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调整,苏曼殊彻底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他觉得那颗沉溺于爱河的潮湿的心,需要在阳光底下狠狠地晾晒。打点行囊,羽翼丰满的苏曼殊又将远行。都说在哪儿失去,就回哪里寻找,苏曼殊选择去日本,不是为了寻找什么,但他确实在那里丢失了太多。他没有去东京,而是选择去横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沐浴咸涩的海风,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那只飘零的孤雁,往返于苍茫的天地间,不知道哪一天就结束了归程。
在日本,苏曼殊继续创作小说《断鸿零雁记》,这部小说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一个人来到世上总会留下些什么,文人会留下毕生的作品,画匠会留下墨宝,伶人会留下戏剧,哪怕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留下值得珍藏的遗物。而活着的人,则需要依靠这些物品去将之怀念,直到有一天彻底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无痕迹。历史无言,它能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多少残阳如血的故事,都湮没在黄尘古道中,消失在浩渺烟波里。
也许我们该感恩,因为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卷,欣赏一幅苍章旧画,观看一出古老的戏曲,是多么渺幸福。或者说,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想过去,可以邂逅许多段感人肺腑的情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写自己想写的字,喝自己想喝的茶。尽管这期间会有太多的无奈,生出太多的枝节,可生命存在,就有它的意义,就有无尽的机遇。用一颗容忍的心、大度的心生存于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1911年,革命党人于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苏曼殊闻讯,大为兴奋,认为此乃“振大汉之天声”,遂急谋回国。奈何其生活又陷入窘迫,穷病交加的他只好将满腔热情暂时搁置。我们总以为日子过得久了,对于许多事许多人都会倦怠,曾经的海誓山盟到如今不值一提,过往的一怀热血到如今冰凉似水,却不知一些情结扎进心里,就如同刺青,再也冲洗不掉。
对于苏曼殊来说,情、画、诗、禅、革命就是他心里的刺青,随着年轮一起长出更深的印记。无论沉寂多久,这些情结都不会淡去。身处乱世,苏曼殊有着太多的追求和梦想,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志士,是一个普度众生的高僧,是一个掌管天下痴男怨女的徇情官,也是一个挥毫泼墨的诗客。也许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纵然无法尽善尽美,却亦不会有太多的缺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梦着是一个江湖侠客,有着诗魂剑胆;梦着是一代英明圣主,可以君临天下;梦着是一个风云谋士,能够大浪淘沙。
武昌起义,上海光复,有如在苏曼殊的心里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万丈浪潮。涟漪在心湖深深荡漾,久久不能平复。这时的苏曼殊却不如以往那般潇洒,背着行囊渡船归国,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事业。任他心急如焚,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忍耐。毕竟他不是飞雁,只要展开双翅就可以漂洋过海。你自是有一身傲骨,残酷的现实亦会将所有的棱角和锋芒磨尽。
这一年的十一月,苏曼殊为筹措归国的旅费决心典当燕尾乌衣,卖掉他心爱的书籍。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对于有一定资本的人来说或许是如此,可对于某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却成了深邃的讽刺。人在饥寒交加之时,会为一个馒头点头,为一杯白水弯腰,为一炉炭火下跪。而这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为自己活着,为牵挂自己的人活着,为活着而活着。这时候,苏曼殊用英文翻译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为此,他不得不在日本横滨滞留了一些时日。
寒冷的冬天,轻扬的雪花给晦涩的生命带来清凉的浪漫。雨和雪,是他前世的情结,在这个习惯疏离的人世间,可以让人感动的是神奇的大自然风光,也许给不起永恒,却可以一次次在无人问津的渡口将你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