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旅梦
他可以接受命运的宰割,却不会吭声喊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沉溺在红尘的泥淖里;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么遗世独立。
流年真的似水,我们曾经以为遥远的日子如今就落在眉间。翠绿年华转身而去时,我们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这尘世,每个人都忙碌得如同蚂蚁,连感叹的时间都没有。多少次因缘相会,终究也只是错过,光阴连一丝美好都给消磨殆尽。坐在镜前,已经不忍细细端详自己,再华丽的青春也会老去,再鼎盛的江山也会衰亡,再完美的人生也会黯淡。
以往苏曼殊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年岁,三十岁,他在镜中看到了鬓边第一根白发,三十岁,他看到自己眉角有了几丝皱纹。他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然走到了尽头,因为百味皆尝;又时常觉得人生还不曾真正开始,因为太多的梦都不曾圆满。三十岁,苏曼殊确实成熟沉静了不少,但他的矛盾丝毫不减当年,疏狂与感伤交织的情怀在骨子深处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也许今日的他甘愿守着寂寞到天明,明日又不知道背着行囊飘荡去了哪里。
1913年的元月,苏曼殊从安徽回到了上海,与沈燕谋、朱贡山同住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馆,嬉游度岁。雪树银花,香车宝马,灯火阑珊处,有佳人凝眸回首。五百年的回眸换一次擦肩,那梅香馥郁的女子打他身边走过,撩起他这些时日苦苦压抑的情思。他们都明白,以过客方式的相逢,亦会以过客的相逢结束。在漫舞的飞雪里,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他们也只要这一夜倾城,一夜之后各自转身,谁也不要惊扰谁。
苏曼殊深知,自己的命运被刻下孤独的烙印,所以就算有爱情在身边萦绕,也注定不会有一段生死相依。纵然他不辜负别人,别人也要将他辜负。多少春天的相遇,等不到秋天就别离,而那些女子明知与他的情缘是飞蛾扑火,却依旧不肯疏离。这或许就是苏曼殊与世俗男子不同之处,他儒雅的气质、忧郁的眼神就像是一杯清凉的酒,让人沾唇即醉。他生命里从来不缺过客,可是那只装梦的背囊却是空空如也。
二月寒春,苏曼殊偕同张悼身、李一民游杭州,居住在西湖图书馆。二月的西湖,杨柳还未抽芽,桃树未曾开花,但湖水澄澈,碧绿清凉。孤山的梅花为那些赶春的旅人情不自禁地绽放,冷傲中隐透着风情与妖娆。苏曼殊去拜访了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岁月的刀刃真的好锋利,数百年的光阴就这样被无情地斩断。人去山空,只有孤独的塑像装点着寂寞的回忆,假如林和靖知道他会被后人摆设在这里,当年是否会隐逸得更深?想不到一生闲隐孤山,不与红尘往来的林逋,会落得被后世络绎不绝的行人瞻仰的结局。
还有葬身西泠的苏小小,她要的不过是山水为伴,是谁惊扰了她的清宁,在她的坟前做着不知所以的叹息。苏曼殊还记得当年折梅祭佳人,多年以后,他不知道苏小小的魂魄是否记得他此番风雨归来的心情。还有当年在西湖打马邂逅的歌女,如今是否依旧红颜?人其实是最无情的,一生结下了许多缘分,可是铭记于心的却只有那么几段。苏曼殊自知,如若不是来到西湖,不是见到苏小小的墓地,他几乎已经忘记那个与他结缘于西子湖畔的女子。忘记她清丽的容颜,幽淡的芬芳,曼妙的歌声,还有那些薄浅的诺言。
没有道别,就悄然离去,只是一次短暂的旅程,却在苏曼殊的心里留下深深的落寞。回到上海,他觉得自己这颗孤独的心需要温情填补。他开始频繁地来往于红楼妓院,每日和歌伎饮酒弹琴,舞尽桃花。苏曼殊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胭脂的味道,只知道,和她们在一起,没有任何的负累。唐人杜牧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也确实有其缘由,但也惹恼了无数红颜。不是她们不解亡国恨,只是乱世之中,多少男儿都无法力挽狂澜,这些弱女子又可以为历史做出怎样的承担?
醉酒笙歌不是罪,浅吟低唱不是罪,在不能改变的宿命里,她们只不过做着悲哀的沉沦。那些指责她们的人,是否先指责过自己?苏曼殊了解她们的凄凉,所以珍爱她们,并且从不轻易攀折。他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和某个歌伎深爱过一场,为了偿还她的债,所以今生入了佛门,依旧贪恋上青楼。苏曼殊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相信前世今生,难道就因为是出家人?不,或许在他生下的那一刻,就已经信任了因果前缘,所以才会有之后的种种际遇。这世上遁入空门的人很多,但是如他这样几度出家的却很少,如他这样,在空门和红尘随意往返的人更不多见。
这期间,苏曼殊挥金如土,他曾写信给郑桐荪说过:“居沪半月,已费去数百金。”很快他又成了一贫如洗的人。玉粒金莼的生活,或是白水一样的日子,对于苏曼殊来说似乎没有太多的区别。数十年的风雨,他的心早已可以承受世间的一切苦难,荣或辱,悲或喜,离或合,只是一个标志,一种情绪,一段过程。他可以接受命运的宰割,却不会吭声喊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沉溺在红尘的泥淖里;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么遗世独立。
六月,苏曼殊去了苏州,居住在郑桐荪之兄郑咏春家,与郑桐荪、沈燕谋同编《汉英辞典》、《英汉辞典》。也就是在这座江南水乡,姑苏台畔,吴王宫里,苏曼殊诗兴大增,写下了着名的《吴门十一首》。他访遍了这座城的名胜古迹,踏着先人的步履,拾捡着历史的碎片,重温一场又一场的姑苏旧梦。多少次,独自漫步在青石小巷,期待遇见一位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多少次,乘一叶小舟顺江而下,来到枫桥,只为听一夜寒山的钟声。多少次,在明月的楼台,吹一曲呜咽苍凉的箫音。
春泥细雨吴趋地,又听寒山夜半钟。
姑苏台畔夕阳斜,宝马金鞍翡翠车。
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水驿山城尽可哀,梦中衰草凤凰台。
春色总怜歌舞地,万花撩乱为谁开?
年华风柳共飘萧,酒醒天涯问六朝。
猛忆玉人明月下,悄无人处学吹箫。
碧城烟树小彤楼,杨柳东风系客舟。
故国已随春日尽,鹧鸪声急使人愁。
离开苏州的时候已是秋天,一个耐人寻味的季节,也是送别的季节。依依古道,长亭芳草,无数离人折柳送别,唱尽阳关三叠,转过一程又一程山水,无论多么不舍,终究还是要离散。没有谁可以保证,这一次离别,再聚又会是何时,甚至许多的离别将会是漫长的一生。佛叫我们要懂得惜缘,无论是善缘还是孽缘都要好自珍惜。
苏曼殊回到上海,又重新过上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风流生活。他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饮酒作乐、肆意狂欢。他写诗,让歌女谱曲,在夜晚弹奏高歌。许多人眼中,苏曼殊就是个花和尚,贪吃,爱美人,沉迷在酒色中,早已把禅佛抛在脑后。这段时间,他唯一的成就就是,《燕子龛随笔》发表于《生活日报》、《华侨杂志》,撰文《燕影剧谈》,发表于《生活日报》。
这样快意寻欢的日子没过多久,苏曼殊就病了,因为饮食过度患上了肠疾。医生嘱咐他需要好好静养一段,迫于无奈,苏曼殊离开了灯红酒绿的上海,远赴日本。也许只有横滨那个小城才可以让他静心休憩,那里有温暖的巢穴,给得起他想要的安稳和清宁。毕竟是离别,毕竟有感伤,临行前,他作诗一首,聊寄心怀。
东行别仲兄
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断鸿孤雁,此次重山万里,碧水无涯,没有层云暮雪,也没有大浪淘沙。他是那么孤独,走过人间三十载春秋,当年携手红尘的人都失散于洪流乱烟中。其实,谁的人生不是如此,走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