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应变识先机 午夜仍为一恶狙 关心惟后起 弥留犹问九连枪

岳飞成婚不满三年,生下一子,取名岳云。李正华因醉后感受风寒,不久去世。岳和与正华患难知己、儿女亲家,想起当年雪中送炭和对爱子岳飞的恩情深厚,简直说他不完,不禁伤心已极。岳母想起正华对他全家的恩义,也是伤感非常。岳飞夫妇当正华临终以前的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和正华死后的尽哀尽礼,更不必说。

周侗和正华交情极深。正华死后,心情本就悲痛。偏偏一场大雨下了好几日,越加添了烦闷。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众学生见周侗老师是思念亡友不能去怀。均说“人死不能复生”,正以婉言劝解。岳飞红着一双眼,手持旧鞋,恰由外面光脚走进。

周侗想起昨天正是正华死后的百期,岳飞曾经请假回家,前往设祭,自己本来要去,众学生见自己近日身子不爽,再三劝阻,方始作罢。心方一酸,岳飞已赶到西厢房,洗完脚穿上鞋走来,强笑着喊了一声“恩师”。

周侗问知外面泥水甚多,苦笑着说:“你岳父死后,我才知他两袖清风,并没有什么积蓄,剩下有限百十两银子,业已作了他的丧葬之费。这几年租粮太重,加上水旱天灾,庄稼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难得天已大晴,我本想到外面稍微游散,就便到你家去看望看望。不料前夜受了点寒,雨后的路难走,大家将我劝住,在屋里枯坐了几天,实在闷得难受。此时太阳偏西,你们到厨房去弄点酒菜来。好在天还不算很冷,我师徒同到后面小山凉亭里饮上几杯。你们把旧鞋穿上,在附近泥水地里跑上几回,试试近日的轻身本领有没有长进。晚饭后大家再谈兵法。”

众门人同声应诺。王贵当先跑去。周义、吉青、徐庆、霍锐。汤怀、张显等六人,想和师父解烦,都往外跑,岳飞也想跟去。

周侗见他两眼红肿,伸手一挡,说:“你先莫忙,我还有话要问你。”岳飞连忙应声立住。

周侗问道:“令尊令堂身体好么?他种那几亩薄田,租粮越来越重,你又娶了亲,这日子恐怕不好过吧?”岳飞恭答:“家父家母精神尚好,仗着平日勤俭,徒儿媳妇过门后,又多了一双人手。岳父生前所送银子,除交租粮外,还剩一些,足可度过今冬了,多谢恩师挂念。”

周侗笑道:“你我师徒情如父子,休看我手散,身边没有多的钱,仗着那几家富户送的情金多,像你家那几口人,我还可以贴补一时。若把我当作外人看待,和拜师的第二年秋天一样,家中已无隔宿之粮,正华送的几两银子,偏又被官差强逼了去,你父子情愿咬牙忍受,偏不肯和我二人说,我却不答应你呢!”岳飞恭答:“徒儿的家境如真为难,定求师父接济就是。”

周侗拉着岳飞的手,笑说:“自你岳父病故,我心绪不好,三个多月没有仔细考问你们功课了。我教的轻功都学会了么?”

岳飞忙答:“岳父是徒儿恩人,不是他老人家那样的栽培,焉有今日!去世之后,徒儿心如刀割。尤其他老人家病中和安葬那些天,每日忙乱,未多用功,多半没有长进呢。”

周侗道:“我要不是方才看出你脚底下长了功夫,还不会问呢。我还要看看你气提得匀不匀,到底提着气能走多远?少时你穿上藤鞋,由柳林后面穿过那片松林土坡,绕到土山后面再来见我。这条路平日无人往来,中间还隔着两个水塘、一道溪流,大雨之后。泥坑更多,轻功差一点便过不来。我先在山亭上看你怎么走法,等路干透,再去查看你的脚印,就知你的功夫深浅了。”

岳飞觉着所练轻功尚难自信,师父这一指点,连那没学会的师兄弟也可一同传授,心中一喜,连声应诺。

周义同了王贵走进,见岳飞拿了一双藤鞋要往外走,笑问:“酒菜业已备好,岳师弟往哪里去?”

周侗接口说:“我要考查他的轻功呢。我们都到凉亭上等他去。”说罢,起身先走。岳飞觉着冬日天短,惟恐少时不及传授,忙往柳林赶去。

周侗带了众学生,由房后走上土山一看,凉亭内酒菜杯盘均已摆好,旁边还有大小两个火炉,一个温茶,一个烫酒。笑说:“我本意等岳飞回来同饮,酒菜既已摆上,不妨先吃起来。等他到后,你们再轮流到亭外练一回给我看吧。”

众学生见周侗兴致勃勃,和方才沉闷神气大不相同,惧料老师当日必有传授,全都兴奋起来,便请周侗入座。周侗吩咐热菜先慢点上。刚喝了三杯,忽然起立,走向亭外,众人也忙起立,打算跟去。

周侗回顾笑说:“你们吃你们的,不要拘束。我看一看野景。等上热菜时,再进来。”众人看出周侗要等岳飞回来同饮,又知老师脾气,不敢违背,忙同应声归座。

这时正是十月中旬的天气。土山在柳林的东北面。这一大片地方,到处都是古柳高槐,林木甚多。周侗站在亭外假山石上,先往四外一看,到处寒林耸秀,败叶摇风。斜阳影里,分外显得萧飒。左近田野里,都是一块接一块的黄土地。虽然是雨过天晴,但空中云层甚多,遮得那一轮斜日时隐时现。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吹得那些衰柳寒松飞舞如潮,飒飒乱响。分散在平野上的农家,都是柴门紧闭,鸡犬无声。几条通往乡村的小路上,也极少有人来往。看去全是一片荒寒景象。

周侗心想:“朝廷无道,专一横征暴敛,加上年景又差,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官府只知搜刮民财,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以致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苦,到处都是呻吟悲叹之声。金国又在虎视眈眈,意图吞并我大好山河。照这样下去,将来不知怎了?”愁闷了一阵,估计岳飞快由柳林赶回,便朝柳林那面仔细观看。方觉出由柳林往山后侧面绕来这一条路,平日多被草木挡住,此时居高临下,却是看得逼真。忽听耳际疾风,知道有人暗算,忙把身子微偏,左手微抬。紧跟着飕飕飕接连几声过处,来人的三支小梭镖,已被周侗从容接住。

周义正端起酒杯要和徐庆对饮,猛瞥见斜阳光中有几点寒星,由斜刺里朝周侗飞来,不禁大惊,连话也顾不得说,忙往外纵。众人都知老师平日疾恶如仇,江湖上对头甚多,纷纷纵起,还未出亭。

忽听周侗低喝:“你们回去,不许妄动!”一面把身子侧转,朝着斜对凉亭的土冈上笑道:“你们怎么今天才来?我等了好些年,已经是不耐烦了。”

随听对面土冈上有人喝道:“姓周的不必夸口!方才三支追风燕子梭,只是给你报个喜信,你当是暗放冷箭么?”

周侗笑道:“你们既不愿意光明正大登门求见,我也不便强作主人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们说吧。”

土冈上又答话道:“今天十四,月亮正好。我们在离此十五里的关王庙备下薄酒,等你光临呢。”

周侗闻言,两道长眉微微一扬,冷笑道:“我明早天明前,准来拜访如何?”

说时,土冈树石后面早闪出了四人。为首是个寻常身材的老头,旁边一个彪形大汉,一个头陀,还有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矮子。老头听周侗把话说完,答了一个“好”字,便同退去。转眼之间便到了冈旁溪边。快得出奇。

周侗手里却托着三支形似箭链、后带燕尾的小钢梭,上来神态十分从容,对头去后,忽然冷笑了一声,由此全神贯注在对头的去路,一言不发。

王贵说:“岳飞正由这条路来,莫与对头撞上。我和诸位师兄弟前去接应如何?”

周侗把面色一沉,低语道:“岳飞不知对方虚实来意,没问明我前,决不会与人动手。若说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娃下那毒手,老贼虽然万恶,这类丢人的事,不是万不得已,当着人还做不出来。”

众人见到周侗说完只喝闷酒,不再发话,以前又曾听说过那大对头名叫“独霸山东铁臂苍猿”吴耀祖,本是一个坐地分赃的恶霸,平日奸淫掳抢,无恶不作。因强抢民妇,被周侗撞上,恶斗不胜,带了几个心腹同党负伤逃走。由此好些年不知下落。年前才听说老贼隐藏在鲁山人迹不到之区,在神前发下重誓,非报此仇不可。看今日来势,老贼必有准备。都盼岳飞回来,好听老师作何打算,以便同去助阵,将这一伙恶贼除去。谁知相隔不过一里多路的柳林,岳飞竟去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回转。又不敢问,正担着心。

周侗忽然停杯起立道:“按说就遇见对头,也不妨事,何况看老贼来路和约会的地方,也绝不会遇上。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末句话刚说完,霍锐坐处正对山上的坡道,忽然惊喜道:“岳师兄来了!”众人忙起观看,见岳飞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了上来。周侗含笑朝岳飞看了一眼,便命入座。一面催炒热菜,连饭一齐端来,对于方才之事,一字不提。岳飞知道老师性情,又看出众人紧张神情,也未开口。

霍锐急于想知就里,又和岳飞坐在一起,忍不住悄问:“岳师兄为何来得这样晚?”岳飞因知事在紧急,心中愁忧,又恐周侗听了不快,忙把霍锐的衣襟偷偷拉了一下。

周侗笑说:“你两个不必这样,等我打好主意,就对你们说了。”说时正好端上热饭,周侗仍和往常一样,把余下的酒饮完,然后吃饭,始终未动声色。吃完,天已黄昏。

王贵正抢着去点灯,周侗说:“灯不用了,到我屋谈一会去。”随和众人一同回到卧室里面,谈了一阵闲话,忽然笑道:“你们睡吧,天明前我还要到关王庙去赴人约会,打算养养神。”

周义喊了声“爹”,底下的话未问出口,周侗把手微微一摆。周义、岳飞首先会意,忙邀众弟兄同往厢房走去。进门,周义先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将外屋刀剑和镖弩之类暗器暗中带上。

周义看了看天色,故意笑说:“索性大家都早点睡,天明前起来,到关王庙看热闹去。”众人同声赞好。周义又用手比了几下。王贵、霍锐、汤怀便同往炕上卧倒。周义随引岳飞、张显。吉青由后面小门走出,贴着走廊,绕往东厢房平日练功的室内,贴窗埋伏起来。

吉青人较粗鲁,悄问周义:“对头已约老师在关王庙相见,难道还会来么?”周义附耳悄语,“事情还拿不定,但是不可不防。对头今天一上来就打算行刺,已然看出情虚;所发三支追风燕子梭。又全被爹爹接去,更难免于气馁。爹爹平日料事如神,看方才的意思多半料到老贼和他的党羽,打算骤出不意,给我们来个先发制人……”话未说完,嘴忽被人按住,随听耳边低喝:“不许开口: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许出去。我料对头就不会来,也必先叫两个能手来窥探我们的强弱虚实。老贼心毒手黑,须要防他暗算呢。”

众人听出是周侗的口音,忙即回头,周侗已拉岳飞走去。周侗把岳飞领到了正房东里间。岳飞见外屋师父榻上好似睡着一人,也没有问。到了里屋,周侗早把后面一排窗户打开,令岳飞掩向一旁,悄问:“你路上遇见的人多么?”

岳飞答说:“先只四人,弟子见他们形迹可疑,来路又是凉亭土冈后面,便在暗中跟了下去。走不多远,又来两人,腰间都凸起一块,好像藏有兵器,口气均极凶横,公然明说,在关王庙埋伏下许多人,要引恩师天明前入伏报仇等语。”周侗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知对头的用意么?”

岳飞悄答:“我料群贼仿佛是叫弟子带话神气。照他说话那样夸张,恐还藏有诡计呢。”

周侗笑道:“所料不差,快到时候了。你目力比我还强,你看土冈一带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时,天已将近三鼓,月明如昼,照得后面院字树木和浸在水里一样。屋子里灯光早熄,屋里正背月光,一片漆黑。窗外本是亩许来地的一片菜园,西面通往土山凉亭。东北面对着那一列土冈,中间还隔着土山凉亭和一些树木。两下相去约有十多丈,冈上尽是矮树荆棘和一些大小石头。岳飞照着周侗所说,朝前一看,悄答:“冈上好像有几个人呢!”

周侗低询:“方才我已看出老贼诡计多端,恐还有诈,你再看看。”

岳飞悄答:“我已看出那几处埋伏的人都是假的,真的只有一个藏在树旁山石之后,好像是个头陀。”

周侗拉紧岳飞的手,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看得一点不差;今晚最厉害的对头,大概只有两个。我料老贼原想引我天明前入伏,倚众行凶。现在又想出其不意,提前行刺。能将我杀死更好。否则便诱我师徒追往土冈,等发现上面尽是一些衣帽装的假人,稍一疏神,真埋伏的能手却突然出现,猛下毒手,对我暗算。以为我一倒地,你们决非其敌,没想到会被我看破。去年听说有一头戴金簪、身材高大、借卖春药为由,专与官府往来,外号‘快活菩萨’法广的凶僧乃金邦派来的奸细,正与这头陀打扮身材一般无二。相隔才十多丈,何不先赏他两箭试试?”

岳飞立起,将周侗事前放在一旁的铁胎弓拿起,搭上两箭,朝土冈上射去。那凶僧隐伏冈上,自恃本领高强,本就大意了些,又因贼党已将发难,前面院落有半边被大树挡住,看不出来,正在探身往前张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两枝连珠箭突然飞来。等到瞥见两点寒星迎头射到,不禁大惊,连忙纵身闪躲,伸手想接。哪知弓强箭急,来势又猛又快。头枝箭先没躲过,正由右颈透过,第二枝箭将右中指射断,吃手一带,钉向脸上。箭镞斜穿,直透后脑。凶僧只怒吼得一声,便自翻倒,整个尸首由土冈上翻滚而下,掉在下面泥塘里,溅得泥水四下飞射。

岳飞箭射凶僧之后,正在查看冈上是否有别的贼党隐伏;忽听外屋夺夺几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钉向榻上。紧跟着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由面前闪过。知有变故,忙将长弓放下,拔刀追出。月光正由前窗外照进,被中无人,床头和被褥上却钉着好些暗器,周侗不知去向。耳听院中铮铮连声,金铁交鸣。一时情急,连忙越窗而过,还未落地,耳听周义大喝:“师弟留心暗算!”同时瞥见酒杯大一团寒光,映月飞来。

岳飞虽然初和敌人动手,但是目光敏锐,心灵手巧,早就防到。刚一横刀背,朝那暗器挡去,忽又听叮当两声,斜刺里又飞来厂件暗器,正好将敌人的暗器打向一旁。那发暗器的贼党,就在对面房上正往下纵。岳飞更不怠慢,忙将左手刚取出的铁莲子,用大中二指扣住,照准敌人猛力弹去。那贼脚还不曾沾地,便吃打中印堂,深嵌入脑,翻跌在地。

岳飞见地上已倒着四五个;另外还有十来个来贼,正和周义、王贵、徐庆。汤怀、张显、吉青、霍锐等分头动手,打得甚是激烈。因见周义。徐庆都是以一敌二,敌人来势猛恶,恩师不知何往,惟恐轻身追敌,中了仇人暗算。心里一急,便把平日练着玩的十多粒铁莲子全取出来,照准群贼头上,一个接一个连珠打去,又连伤三个。

群贼见状大惊,纷纷怒吼,内中一贼,自恃身法轻快,连人带刀一齐飞来。岳飞用足右臂之力,横刀一挡。那贼手中刀先被磕飞,虎口也被震裂,刚惊呼一声,吃岳飞左手就势一铁莲子打中头上,再腾身一脚,踢出丈许远近,倒地身死。另一贼正往前赶,吃周义由后一镖,打了个透心穿。

就这转眼之间,贼党死伤了好几个,余下群贼多半胆寒起来。内一彪形大汉,首先呼哨一声,想要上房逃走,身才纵起,忽听迎面大喝:“狗强盗休想活命!”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已迎面飞来,手扬处,大汉凌空翻落,倒地不动。

岳飞一见来人,首先惊喜,急呼:“恩师回来了!”群贼都知周侗威名,哪里还敢应战,当时一阵大乱,分头往房上蹿去。众人正要追击,周侗已由房上纵落,将众人止住,缓步走向房中坐下。

周义正在查看倒地诸贼死活,见状大惊,忙即赶进房去,悄问:“老贼可曾除去?爹爹怎样了?”岳飞等见周义神情紧张,心中惊疑,忙同赶进,也间了两声。

周侗神色如常,只是停有半盏茶时不曾开口。王贵忙端了杯茶过来,给周义把手一挡,低说:“此时还不能喝。”众人见状,情知不妙,全都提着一颗心,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又停了一会,周侗才微笑道:“你们不要慌,这没有什么。今夜总算把民间一个大害除去了,岳飞又把那个最得力的奸细射死,真乃快事。我方才与老贼拼斗,伤了一点真气,趁我还要坐上一会才能安睡,岳飞、周义赶紧到土冈下面,将凶僧的尸首搜查一下,要是搜出腰牌地图和机密信件,好好保存,将来有用。王贵速寻里正,就说有群贼明火,令速报官。好在官府和你家都有来往,当不至于因此涉讼了。徐庆带了众师兄弟,速往关王庙探看余党逃未。我方才下来,正遇老贼同党赛霸王曹蛟,此贼到处杀人放火,为害民间,又是老贼的死党、凶僧的徒弟,自然容他不得。虽然将他一掌打死,余力已尽,此时已不能再多说话。我等你们回来才睡,快些分头行事去吧。”

周义、岳飞等同门均料凶多吉少,心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都想探询周侗是否内伤甚重,周侗已把双眼闭上。周义知道父亲正在闭气养神,不宜惊扰,只得朝众人把手一挥,轻轻退了出来。

这时天还未交四鼓,岳飞见王贵、汤怀等早已分头走去,为防万一,悄告周义说:“你去搜那凶僧的尸首,小弟在此等你如何?”

周义本不放心父亲一人留在屋内,无奈周侗说出话来向无更改,不敢不听;也是恐怕室中无人,万一贼党又来行刺,无人抵挡,正在为难。一听岳飞这等说法,正合心意。忙答:“此时真还不能离人。师弟守在这里,再好没有,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

岳飞轻悄悄守在门外,想起这几年来师徒的情分,万一恩师有个好歹,岂不报恨终身、心正难受,忽又想起方才受伤倒地的那些敌人,忙乱中不曾细看,是不是还有缓醒过来的,心念微动,朝前一看,院子里所躺贼尸并无动静,只仿佛少了一个。暗忖:“先前我由窗内纵出时,分明看见一个手使月牙护手钩的矮贼,被周大哥打伤左膀,纵到旁边。刚巧霍锐因避敌人暗器,也往旁纵。正好撞上,就势一棍打倒,便没有见再起来。矮贼身法十分轻快,并且早有逃意,不是霍锐这一棍打得巧,非被逃走不可。记得此贼倒在那旁树下,怎会连人带兵器都没有了影子?被他逃走,已难免于后患,再要藏在附近,少时又来行刺,岂不更可虑?”

想到这里,便往院中走去。本意是想查看群贼尸首是否有先前所见矮贼在内,只要把那一对奇形兵器月牙护手钩寻到,也可放一点心。

那院落甚是宽大,四面都是走廊和四五尺高的台阶,正房台阶下还有四株大海棠树,岳飞因恐惊动周侗,正轻悄悄顺着台阶往下走,忽听左侧树枝微微一响。这时夜风甚大,空中云层又多,被风一吹,宛如潮涌。那高悬空中的明月,星丸跳掷也似,不住在云隙中往前乱穿,光景明灭,时隐时现。因地面的月光时明时暗,风又响个不停,稍微大意一点的人,必当作风吹树枝的声音,忽略过去。岳飞却是耳目灵敏,心细如发,一听便知有异,忙回转脸一看,当时醒悟,更不怠慢,倏地转身,双足一点,一个“靖蜒掠水”的身法;朝左侧第二株海棠树下飞纵过去。

原来台阶底下倒着一人,双手各拿着一柄月牙护手钩,正是方才所见矮贼,脸朝上躺在那里,和死了一样。岳飞暗骂:“猾贼!只顾装死,也不想想中间还隔着两株海棠树,你怎会由前院倒到树后头来?我先叫你吃点苦头也好。”念头一转,左脚便朝那贼的右手腕踏去。

矮贼名叫陶文,最是奸狡,本领又高。当夜一到便看出主人有了准备,又震于周侗的威名,早就想溜,不料稍微疏忽,左膀被人打伤,又挨了一铁棍。知道对头厉害,想逃不易,忽然急中生智,就势倒地不起,一面暗中偷看,正打逃走主意。忽见周侗由房上纵落,只一掌便将赛霸王曹蛟打死,不由心胆皆寒,正暗中叫不迭的苦。自周侗师徒回到正面房内,听所说口气,老贼吴耀祖虽被打死,周侗也似受了很重的内伤,心中暗喜。因觉上房逃走,稍将对头惊动,追将出来,休想活命。看出正房侧面有一月亮门,先打算掩到里面翻墙逃走。刚轻悄悄掩到正房台阶底下,暗中查听动静,忽见众人分头走去。暗忖:“周侗关中大侠,名满天下,他受内伤之事并无人知,若能将他人头带走,真是多么露脸的事!”心中只顾打着如意算盘,并没想到周义和岳飞分手时,语声极低,一句也没听出。直到岳飞走下两层台阶,方始警觉,看出来人正是方才用连珠暗器连伤好几名同党的少年。知道厉害,只得把身子往地下一顺,打算卧地装死,再相机行事。

岳飞先并没有留意台阶两侧,陶文想逃,并非不能办到,只为心凶手黑,老打着害人的主意,倒地时微一疏忽,左手月牙护手钩将海棠枝微微带了一下,心方一惊,便见对头转身寻来。情知不妙,表面装死,暗中紧握双钩,准备冷不防突然暴起,先将来人杀死,再往卧室之中行刺。不料来人非但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应敌之际更是机警灵巧。他这里心念才动,左膀已被人一脚踏住,半身全麻!当时负痛情急,忙起右手想要迎敌,又吃岳飞连打了两下重的,内中一粒铁莲子,竟将手背骨打碎了两根!当时痛彻心肺,怒吼一声,待由地上挣起;猛又觉眼前一暗,头上好似中了一下铁锤,就此晕死过去。

岳飞见矮贼头巾落向一旁,里面似有金光一闪。拾起拆开,乃是骨牌大小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似篆非篆的一团花纹,牌后还刻着“陶文”二字。再就着光仔细一看,那形似篆字聚成的一朵小团花,正是恩师周侗曾经写出给大家看过的金邦文字。心方一动,忽听一声断喝,同时瞥见两点寒星由身旁飞过,跟着又是一声:“哎呀!”

目光到处,矮贼刚由地上挺身坐起,左手好似拿着一样东西,还未打出,那两点寒星已先打中他的头上,一声惨号,重又倒地。

随见周义由台阶上纵落,右手拿着三只燕尾梭,见面笑说:“这类出风毒药暗器,最是凶毒,我先拿这狗贼试一试手。”

岳飞见矮贼已被周义打死,只得笑说:“此贼十分狡猾!我将他头巾踢落,发现这形似帽花的金牌,上刻一朵团花,很像金邦的文字,背面还有‘陶文’二字……”

周义瞥见岳飞手里拿着那块长方形的金牌,忙接口道:“这矮贼就是陶文么、我真粗心大意,只见他要用暗器打你,我手上正拿着由凶僧身上搜出来的燕尾梭,随手赏了他两只,不料被我打死。此贼和凶僧都是金邦最得力的奸细,金牌是他们的机密信符,休说外人,恐怕今夜来的这些贼党,都未必全见到过。我由凶僧身上搜出好几张地图和探报我国兵力虚实的信件,还有一块小金牌藏在束发金箍后面。我料此贼身上也许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快搜一搜,少了一个活口,没法问他口供,真个可惜。”说罢,二人一同动手。

矮贼果有一道绢手札和两封机密文件,贴身收藏。再翻院中群贼的尸首,除随身兵器外,只有一些散碎银子。

周义说:“有了这两面敌人的金牌信符,今后再多杀几个强盗也不相干了……”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两个快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二人闻声回头,正是周侗站在台阶上面,语声比起平日似显微弱,不禁大惊!忙即走上。岳飞首问:“恩师好些了么?”

周侗微笑了笑,转对周义说:“如今到处都有金邦派来的奸细,好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正和敌人勾结,你想自找无趣,为亲者所痛。为仇者所快么、快将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收藏起来。见了里正公差,就说群贼都是山东路上的响马,路过此地,见我房多整齐高大,以为是家财主,明火打抢,被我师徒打死了几个,余贼保了负伤的一同逃去。别的话都不用说。”

周义连声答应,忙将搜出来的地图信符之类拿进房去收起。周侗又对岳飞说:“你到里面端把椅子出来,把你新悟出的那套枪法,练一回我看看。”

岳飞闻言,心中一酸,不敢说周侗受伤之后不宜多劳,强笑答道:“徒儿初次临敌,连经恶斗,不知怎的有些疲乏,明日再练给师父看吧。”

周侗见岳飞说时,一双大眼泪花乱转,明白他的心意。哈哈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软弱?我不愿人对我说假话,快取枪来,练给我看!”

岳飞不敢违抗,只得依言行事,端来椅子,请周侗坐好,就在院中练将起来。这套枪法乃是周侗师徒近半年互相研究发明出来,比杨再兴的六合枪更多变化。岳飞明已看出周侗神情和所说的口气不妙,仍不得不强忍悲怀,打起精神,将那一套新练成的九连枪施展开来。练时,偷看周侗正和周义手指自己低声说话,周义满脸都是忧急之容。正恨不能把这一百二十八式九连枪赶紧练完,上前探问,周侗忽命停手。岳飞忙即收枪赶过。

周侗笑说:“你真能下苦,居然半年光景就练到了火候。你听鸡声报晓,转眼王贵他们快来,不必练了。”

岳飞两次想问周侗伤势可好一些,均被周义暗中摇手止住。想起师门恩义,忧心如焚。后来实忍不住,刚开口喊得一声:“恩师……”周侗笑说:“有的话我已给你二哥说了。这没有什么。你一个少年人,要放刚强一些。”岳飞越听口气越觉不妙,心方一紧,王贵已陪了王明,还有许多庄丁长工,持兵器火把赶到。

原来工明得信之后,仗着自己是个大绅士,和官府有交往,一面写信命人报官,一面命人去喊里正。然后带了庄丁,亲自赶来,作为昨夜强盗是来抢他,全仗周侗师徒相助,将强盗打死了几个,余党逃走。

周侗听完来意,微笑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跟着徐庆也率众人赶回,报说关王庙中已无余贼,和尚并不知情。周侗听完,忽朝左右看了一眼,两膀微微抬了一抬。岳飞、周义先见王明到来,周侗坐在那里,身都未抬,语声又是那么细微,早担着心,忙同上前,将周侗扶向卧室榻上,靠着枕头坐定。

停了不多一会,周侗朝众人看了一眼道:“你们有话问老二吧。”又朝岳飞笑说:“你要好好看重自己,不久国家就要用你呢!”说完微微喘了口气,又略停了停,然后笑对王明说:“这些年来,多谢你们了。”说罢,双目一闭,手朝岳飞一伸。岳飞忙将左手伸过,周侗一把握住。周义便将周侗身后枕头抽去,扶他轻轻卧倒;二人一试周侗鼻孔,已无气息。当时心神一震,由不得同声哭喊起来。

周义扑上身去,哭喊了一声“爹爹”,几乎昏倒。岳飞万分悲痛中,猛觉手被周侗握得更紧了些,比初握时的气力大得多,以为还有生机,忙喊:“诸位师兄且慢,恩师还有气力呢!”

众人忙同止住悲号,仔细查看周侗神色,一个个都存了希冀之心,当时便静了下来,室中通无一点声息。岳飞觉着周侗手劲很大,更是目不转睛,注定在周侗脸上,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似这样静悄悄地停有半盏茶时,周侗面色转红,两眼似睁非睁地望着岳飞道:“你不许这样软弱,那扎马刀有用,金人善于用马。你……”

说到“你”字,双眼一闭,同时岳飞觉着手上一松,忙和周义仔细一查看,周侗心脉已停,渐渐手足冰凉,人已死去,忍不住扑向周侗身上,哭叫一声“恩师”,便急晕过去。众人自然哭成一片。

岳飞刚刚醒转,里正来报官府验尸,周义便要出迎。王明说:“老贤侄好好保重,你们不要管,都有我呢。”说罢,同了里正迎去。

周义万分悲痛中,想起父亲遗嘱,见众同门多半哭得力竭声嘶,伤心已极,忙即劝住。跟着,王明走进,说:“事已了,官府还要追捕余贼呢。”便和众人商计后事,买了棺木成殓,设灵上祭,照周侗遗嘱,就葬在永和乡附近,并不扶枢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