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作人 阋墙

鲁迅和周作人,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里,受相同的教育,都上新学堂,都到日本留学,一起以“周绰”的笔名发表作品,一起翻译作品,一起到北大教书,五四时期,一起投入新文化运动,但后来两人所走的道路,却截然不同。

鲁迅、周作人兄弟反目,也许儿时便有预兆。鲁迅母亲鲁瑞曾经对许羡苏说:“龙师父给鲁迅取了个法名——长庚,原是星名,绍兴叫‘黄昏肖’。周作人叫启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两星永远不相见。”这两个法名正暗示了兄弟二人之后的失和。后来有人引用《诗经·小雅》中之句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两星永不相见”。

周作人少时,晚上睡下后常听鲁迅讲故事。当时鲁迅已经十五岁,看了《十洲》、《洞冥》等书,每天晚上睡下后不立即就寝,而是将书中看到的仙怪鬼神的传说讲给周作人听,讲的颇为细致。后来,鲁迅、周作人、周建人还三兄弟商量好,把压岁钱凑在一起,合买了一本《海仙画谱》。鲁迅讲的故事,周作人已不太记得,只是大哥讲仙怪的情形却是他永生难忘的,直到晚年所写的《儿童杂事诗》里,周作人仍然表示了不胜怀念的心情:

幻想山居亦大奇,相从赤豹与文狸。
床头话久浑忘睡,一任檐前拙鸟飞。

鲁迅和周作人性格截然不同,鲁迅偏急、峻切,周作人散漫。在日本留学时鲁迅催周作人译书,周作人因为天热、气闷,不愿意干,鲁迅急了,就照头上给了他一拳,后来被许寿裳等人拉开了。

鲁迅对兄弟极好,特别是对周作人。周作人和羽太信子结婚后,留学官费不够用,鲁迅便回国,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供养弟弟,支助弟媳一家(鲁迅多次支助信子的弟弟羽太重九,并负担其三次来中国的费用,还支付信子的三妹福子的学费)。鲁迅对好友许寿裳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即周作人)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庶几有所资助。”

1917年,经鲁迅推荐,蔡元培聘周作人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这年,周作人出疹子,北京时正流行猩红热,鲁迅很是害怕,愁眉不展,四处告贷,为周作人延医买药。得知周作人为出疹子后,便精神焕发地对许寿裳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对周作人说,在你病重的时候,“我怕的不是你会得死,乃是将来须得养你妻子的事”。当时会馆设施极为简单,周作人病中,没有便器,小便只能用大玻璃瓶,大便则将骨牌凳反过来,中间放上洋簸箕,簸箕里铺上厚粗草纸。每天周作人方便后,都是由鲁迅亲自倒到院子里的茅厕去。

1919年底,鲁迅全家搬入八道湾(今北京新街口),这出房屋为鲁迅选购,并亲自设计修建。鲁迅选中此处,是看中八道湾空地宽大,适合弟弟的孩子们游玩。而在鲁迅购物装修之时,周作人却携妻赴日本探亲游玩。

1920年底,周作人患肋膜炎,鲁迅极为着急,又此处奔走,为弟弟筹集药费。因八道湾人多嘈杂,鲁迅将周送至西山碧云寺静养,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忧伤地写道:“清晨携二弟往西山碧云寺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经海甸(今北京海淀)停饮,大醉。”

1923年7月14日,鲁迅日记记载:“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17日,周作人的日记曾记载有关于他与鲁迅矛盾的内容,但被他剪去了。19日,周作人将一封绝交信交给鲁迅,信中写道:“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这日鲁迅日记中记载:“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8月2日,鲁迅与朱安搬出了八道湾,周作人在日记里记载:“下午L夫妇移住砖塔胡同。”L指鲁迅,周作人在日记中已不愿再提到鲁迅的名字。

1924年6月11日,鲁迅、周作人发生了冲突,鲁迅在日记里愤怒地写道:“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后取书、器而出。”

据在八道湾居住的川岛回忆,当时周作人曾经拿起一个尺把高的狮形铜香炉就要向鲁迅砸去,被川岛签下。而周建人也曾经听母亲说过,鲁迅在西厢随手拿起一个陶瓦枕,向周作人掷去,他们才退下了。

次日,鲁迅告知许寿裳昨日事件的经过。许寿裳说,鲁迅回八道湾取书物,“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会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却,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

关于兄弟失和的原因,鲁迅与周作人生前从未对人提及。鲁迅从未在文章中提及失和之事,而周作人一再表示“不辩解”,他在《知堂回想录·不辩解说(上)》里说:“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秘的事来作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吗?”

关于周氏兄弟失和之事,流传有各种猜疑,有的说是鲁迅偷看羽太信子洗澡被发现;有人说是鲁迅趁周作人不在,调戏弟媳,遭到羽太信子的拒绝后,兄弟失和;也有人以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说来套鲁迅,说他本来对羽太信子就垂涎已久,性压抑得不到释放,试图勾引弟媳被拒后,便恼羞成怒,与周作人夫妇打了一架后离开了八道湾;更有人说羽太信子原为鲁迅的恋人,后被周作人夺爱;通说认为,周氏兄弟因为文化上的观点不同,再加上羽太信子的从中挑拨,造成兄弟失和。但无论哪种说法,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周氏兄弟的断交,是因为家庭矛盾,与羽太信子脱不了干系。

1964年,周作人在写给香港友人鲍耀明的信中说,赵聪的《五四文坛点滴》中“关于我与鲁迅的问题,亦去事实不远,因为我当初写字条给他,原是只请他不再进我们的院子里就是了。”赵聪的《五四文坛点滴》中有关周氏兄弟失和的文字,除引证鲁迅日记中有关兄弟失和的记载外,也仅有如下几句:“许寿裳说过,他们兄弟不和,坏在周作人那位日本太太身上,据说她很讨厌她这位大伯哥,不愿同他一道住。如此推断,周氏兄弟失和的原因是羽太信子不愿同鲁迅一道住。”

鲁迅的好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胡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

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说:“据(张)凤举他们的判断,以为他们兄弟间的不睦,完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

周建人也认为两位兄长失和的原因是家庭矛盾,因为周作人妻子的肆意挥霍。周建人说,当时鲁迅在教育部的薪金每月三百元,还有稿费、讲课费等收入,周作人也差不多。两人的收入已经很高,但家中却月月亏空。原因在于当家的周作人太太羽太信子挥金如土。家中雇有许多仆佣,有绍兴家中的老仆人王照鹤、管家、烧饭司务、东洋车夫、打杂采购的男仆人,还有收拾房间、洗衣、看孩子的女仆二三人。即使周氏兄弟的祖父在前清做京官,也没有这么多的男女佣工。信子经常心血来潮,花样百出,有时饭做好了,忽然想起要吃饺子,就把一桌饭菜退回厨房——厨房里赶紧另包饺子;被褥用了一、两年就不要了,赏给男女佣人,全部换成新的。鲁迅不仅每月收入交公,多年积蓄也赔了进去,有时还到处借贷,自己则穷得夜里写文章时没钱买香烟和点心。鲁迅到上海后,曾对周建人讲起八道湾的生活,说:“我已经涓滴归公了,可是他们还不满足。”

周建人还提到,一次,周作人说要把岳父母接到中国来同住,鲁迅很不赞成,认为多年来寄钱供养他们,已经情至义尽了,今后可以继续养老送终;他们还有别的子女在日本,就不必接到中国来了。

鲁迅也曾对许广平谈及八道湾时的生活,他说,羽太信子花钱大手大脚,什么都要买日本货,一有钱就到日本商店买上一大堆;周作人一家无论大病小病,都要请本医生来诊治。钱花光了,便由鲁迅去借,有时鲁迅借了钱急忙回家,到门口看见日本医生的汽车,鲁迅便感慨:“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的呢?”

苏联盲诗人爱罗先珂建议信子养些家禽家畜,信子买了四只小鸭子,鸭子要吃东西,信子便让徐坤去找,结果徐高价买来泥鳅喂鸭。

许广平认为,因为后来北洋军阀政府欠薪,鲁迅不能上交工资,于是便变得讨厌起来了。鲁迅回忆,周家的管家徐坤很会讨周作人夫妇的喜欢,连周作人买双布鞋,做件大衣,都是徐从外面叫人回来试样子。徐的家眷与八道湾比邻而居,鲁迅看见徐常将食品从墙头送出去,便将此事告诉了信子。信子狠狠地责骂了徐,但并不是责备他偷东西,而是责备徐“为什么给他(鲁迅)看见了”。而周作人则说:“辞退他对我日常生活的照料没人能替代得了,还是留着吧。”

周作人、周建人的孩子淘气,在窗下玩火,鲁迅看见了,训诫几句。信子知道后,骂道:“为什么偏给他看见!”

日本作家增田涉说:“他(鲁迅)常买糖果给周作人的小孩(他自己那时没有小孩),周作人夫人不让他们接受而抛弃掉。他用充满感慨的话说:好像穷人买来的东西也是脏的。这时候使我想起他常说的‘寂寞’这个词来。”

俞芳在《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一文中提到,鲁老太太曾对人说:“这样要好的弟兄都忽然不和,弄得不能在一幢房子里住下去,这真出于我意料之外。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我只记得:你们大先生(鲁迅)对二太太(信子)当家,是有意见的,因为她排场太大,用钱没有计划,常常弄得家里入不敷出,要向别人去借,是不好的。”鲁老太太还说:“我说句实在话,分开倒对你们大先生有利。”“只当我少生了他(周作人)这个儿子。”

俞芳回忆说,朱安曾“很气愤地”向人说过:“她(信子)大声告诫她的孩子们,不要亲近我们,不要去找这两个‘孤老头’,不要吃他们的东西,让这两个‘孤老头’冷清死。”

鲁迅也偶然听到信子对于孩子有这样的呵责:“你们不要到大爹的房里去,让他冷清煞!”孩子却不明白大人的矛盾,仍到鲁迅房里玩。于是,这也成了鲁迅的罪过。

鲁迅说,周作人“曾经和信子吵过,信子一装死他就屈服了,他曾经说:‘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

1924年,鲁迅在一篇短文中署名宴之敖者,鲁迅曾对许广平解释过鲁迅曾对许广平解释过此署名的意思:“宴从宀(mián,深屋),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鲁迅此后在两地书中,也将羽太信子称为“宴太”。

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认为鲁迅偷窥弟妇沐浴。针对此种说法,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里解释道:“据当时住在八道湾客房的章川岛先生说,八道湾后院的房屋,窗户外有土沟,还种着花卉,人是无法靠近的。”周海婴进一步反驳说:“不过,我以20世纪90年代的理念分析,却有自己的看法,这里不妨一谈。我以为,父亲与周作人在东京求学的那个年代,日本的习俗,一般家庭沐浴,男子女子进进出出,相互都不回避。即是说,我们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中的所谓‘男女大防’,在日本并不那么在乎。直到临近世纪末这风俗似乎还保持着,以致连我这样年龄的人也曾亲眼目睹过。那是70年代,我去日本访问,有一回上厕所,看见里面有女工在打扫,她对男士进来小解并不回避。我反倒不好意思,找到一间有门的马桶去方便。据上所述,再联系当时周氏兄弟同住一院,相互出入对方的住处原是寻常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偶有所见什么还值得大惊小怪吗?退一步说,若父亲存心要窥视,也毋需踏在花草杂陈的‘窗台外’吧?”

当时与鲁迅、周作人双方都有密切交往的章廷谦(川岛)曾对鲁迅博物馆工作人员说:“鲁迅后来和周作人吵架了。事情的起因可能是,周作人老婆造谣说鲁迅调戏她。周作人老婆对我还说过:鲁迅在他们的卧室窗下听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窗前种满了鲜花。……主要是经济问题。她(羽太信子)挥霍得不痛快。”

近年来,有说法认为鲁迅与弟媳关系暧昧,甚至认为羽太信子原本就是鲁迅的妻子。这种说法认为鲁迅与二弟周作人突然失和,而双方都没有公开失和的真相,想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1991年,千家驹发表于《明报月刊》的文章《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它》猜测:周作人的日本老婆羽太信子曾经是鲁迅的妻子,证据是鲁迅1912年7月10日的一则日记。原文是:“午前赴东交民巷日本邮局寄东京羽太家信并日银十元。”千家驹解释说,“羽太”即羽太信子,鲁迅把寄羽太信子的信函称为“家信”,可知他们是夫妻关系。更有好事之人据此解释,“鲁迅”这个笔名中的“鲁”字取其母鲁瑞的姓,而“迅”(xùn)与“信”(xìn)在南方是谐音字,系指羽太信子,所以“鲁迅”这个笔名反映了鲁迅内心深处母爱与性爱的冲突。

但这种说法许多学者认为比较牵强。1911年5月,周作人夫妇归国。1912年5月16日,羽太信子分娩,得一子。其弟羽太重九携妹羽太芳子来绍兴,照顾产妇。鲁迅7月10日寄“羽太家信”,并不是寄给羽太信子的信,而是寄给日本羽太家的信。当时羽太信子在浙江绍兴,6月12日、6月29日曾两次给鲁迅来函,估计是向鲁迅要钱。鲁迅“寄羽太家信并日银十元”,显然与羽太信子来信有关。鲁迅也曾复羽太信子信,日记写明是“与二弟妇信”,而不是“寄羽太家信”。

日本人中岛长文认为,鲁迅兄弟的失和确定是因为羽太信子,但许广平的回忆文章《所谓兄弟》中所说的教育部拖欠鲁迅的工资不能成为信子“讨厌”鲁迅的理由,因为当时北大也拖欠周作人工资,且拖欠并不代表鲁迅领不到工资;而许广平的身份、回忆文章写作的年代背景等,都会造成与事实的一些偏颇。中岛认为,根据周作人提到的“蔷薇色的梦”、鲁迅1924年6月11日日记中“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许寿裳所说“作人则心地胡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张凤举对郁达夫所言:信子“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川岛说“周作人老婆造谣说鲁迅调戏她”、周作人的译著《某夫妇》、发表于《语丝》的《抱犊谷通信》等,他猜测:1923年7月14日,鲁迅和信子因为信子乱挥霍之事发生纠纷,鲁迅要求分家,当日鲁迅自己一人吃晚饭。周作人17日发现后,问信子为何大哥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信子便告诉周,鲁迅调戏自己。周作人联系到鲁迅与朱安的关系,便轻信信子所言,于是给大哥去函,致使兄弟失和。而信子说谎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就感到,自己的谎话,好像是既成事实一样,所以次年的6月11日鲁迅回八道湾取书,信子攻击鲁迅的程度,超过了周作人。

1925年,周作人发表短文《伤逝》,其中引用了一首罗马诗人的诗,中有:“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之句。不久,鲁迅亦发表小说《伤逝》,开篇便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这样写道:“《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

两周后,鲁迅又发表小说《弟兄》,这篇文章完全是按照1917年周作人出疹子,自己惊慌失措、细心照料一事,并且向周作人表达了“鹡鸰在原”(鹡鸰亦作脊令,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悲鸣向同伴求救,故诗经中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的意思。

鲁迅收藏的现代作家的译著中,以周作人的译著种类为最多。二人反目后,鲁迅仍搜集周作人的作品。

鲁迅时常惦念周作人,他常对周建人说:“八道湾只有一个中国人了。”

《语丝》被张作霖查封后,鲁迅担心周作人的安危,给周建人、川岛等人写信说:“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相助耳。”

李大钊遇害后,周作人将李的大儿子李葆华藏在八道湾,后送其去日本留学。鲁迅得知此事后,对周作人大加赞赏,鲁迅去世后,周建人在给周作人的信中提及此事。

一次,周作人的一部译稿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鲁迅去时,编辑正在校勘,鲁迅说:“启孟的译稿编辑还用得着校吗?”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周作人说:“那总还是要看一遍的吧!”鲁迅这才默不作声了。

1933年,鲁迅再次向弟弟发出求和的讯号,他在其诗《题三义塔》中写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知道周作人的“日本情结”,在逝世前特地让周建人转告周作人:“遇到此等重大问题时,亦不可过于后退。”

鲁迅一次次示好并没有得到周作人的响应,一直到他去世,兄弟二人都未能和解。

与鲁迅断交后,周作人依旧平静地上课、作文。但他在1923年7月25日所写的《自己的园地·旧序》中,重复了7月18日写给鲁迅字条中的话:“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

1924年6月,周作人写《破脚骨》一文,据川岛说,此文是针对鲁迅,在文中,周暗示鲁迅是个“无赖子”。

舒芜在《周作人对鲁迅的影射攻击》一文中说:“周作人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对鲁迅的人身攻击却是时时处处,一触即发,常常是非常恶毒的。”

周作人对鲁迅和许广平的结合亦有微词,他说鲁迅好色、纳妾,晚年,他的日记中仍有“兄弟皆多妻”之语。

虽然失和,但兄弟二人却没有断了联系,他们都在《语丝》写文章,有共同的朋友,周建人、川岛不止一次充当了二人沟通的桥梁。二人还一致对外,在女师大驱赶校长杨荫榆的风潮中,周作人在鲁迅起草的《关于女师大风潮的宣言》上签了字;在鲁迅与陈源的比战中,周作人毫不犹豫站在了长兄一边。

荆有麟回忆,二人失和后,还常在北大教员休息室见面,一接触便起争执。可一旦有人攻击周作人,鲁迅便用给中笔名代弟弟应战。成仿吾和鲁迅论战时,周作人也在其文章中为鲁迅帮腔。“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被列入北洋政府的缉捕名单,周作人知道后,马上托人通知鲁迅。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发表后,友人们纷纷唱和,引发一场风波。鲁迅却能理解二弟,他在给杨霁云的信中说:“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

1936年10月19日清晨,鲁迅逝世。第二日,周作人恰好有一堂《六朝散文》课,他没有请假,而是挟着一本《颜氏家训》缓缓走进教室。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周作人始终在讲颜之推的《兄弟》篇,只字未提其他事情。第一堂课下课前几分钟,周挥一挥袖子,掸了掸粉笔灰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这个时候,大家发现周的脸色非常难看。柳存仁回忆:“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可是眼圈有点红热,脸上青白的一层面色,好像化上了一块硬铅似的。这一点钟的时间,真是一分钟一秒钟的慢慢的捱过,没有一个上课的人不是望着他的脸,安静地听讲的。这个时候容易叫你想起魏晋之间的阮籍丧母的故事。”

解放后,周作人写了《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等作品,在谈及鲁迅时,也会称“家兄”。陈迩冬回忆,他在周作人屋中见到过鲁迅拓的汉碑,一次,周送他出门时,指着外院的丁香树说:“这是家兄种的。”

1956年,到北京出席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活动的曹聚仁到八道湾拜访了周作人。之后,曹在《与周启明先生书》中写道:“我们那天又谈到了鲁迅的作品,鲁迅自己推荐了《孔乙已》,因为那一篇小说写得从容不迫”,“我那天说到了自己的爱好,我是最喜欢《在酒楼上》的”,“你也同意我的说法,你说,这是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

1958年,周作人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谈及上海鲁迅墓前的塑像说:“死后随人摆布,说是纪念其实有些实是戏弄,我从照片看见上海坟头所设塑像,那实在可以真是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岂非是头戴纸冠之形象乎?假使陈西滢辈画这样一张相,作为讽刺,也很适当了。”

1957年,周作人的女儿静子在西北大学简报发表《回忆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一文。1961年10月,周作人代静子写纪念鲁迅的文章(见张铁荣、张菊香合编《周作人年谱》)。有研究者认为,1957年周静子的《回忆我的伯父鲁迅先生》行文风格完全是周作人式的,周作人也将此文收入其《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中,因此认为,《回忆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也是周作人为静子捉刀,只是周的日记并未记载。

徐淦回忆,他在与周作人日常闲谈中常提到鲁迅,“知堂很很坦率,从他的口吻中,我听出他对杰出的兄长之爱和敬,始终如一,像两人儿时、少时、青壮年、中年时的莫逆有增无减”。羽太信子一次给徐送茶时,也提到鲁迅,周作人当时翻译信子的话说:“内人告诉足下,自从足下来后,院子里的左邻右舍,都对她说,她们觉得又像过去大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看到通宵在灯下干夜活的情形了,她们对大先生都是很敬爱、挺怀念的。”

1966年7月2日,周作人开始阅读鲁迅的杂文。周氏兄弟在离世之际,都是阅读对方的文章。

周作人不仅与长兄鲁迅失和,与三弟周建人的关系亦不睦。

据周海婴记载,羽太信子怀孕后,其妹妹芳子从日本到绍兴照顾信子。信子得到芳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渐渐离不开芳子了。为了把芳子长久留在身边,她便准备撮合芳子和小叔周建人。

当时周建人青梅竹马的表妹因病去世,他十分悲痛。信子便乘机灌醉了周建人,将芳子推进周建人的房间。鲁迅谈及三弟的婚姻时,说是“逼迫加诈骗成局”。

周建人与芳子婚后,信子更加肆无忌惮地使唤二人。夜深了,她不让芳子回房照顾自己的孩子;她经常使唤周建人,动作稍慢就训斥:“慢得像虫爬!”“木乎乎,木手木脚的中国人!”

据俞芳记载,在绍兴时,周建人与芳子关系尚好。周家迁到北京后,芳子看到姐姐大肆挥霍,十分羡慕,对信子言听计从,效仿信子,贪图享乐,常埋怨丈夫无能,不会赚钱。一次,周作人夫妇、芳子带着孩子去游玩,周建人准备同往,没想到,他走到车子旁边时,芳子一脸不屑地说:“你也去吗?”周建人看着妻子冰冷的表情,十分难受。

周建人到上海后,希望妻子和孩子也一同到上海居住。但信子不让妹妹离开,芳子也不愿离开,反而经常写信向周建人要钱。后来,周建人积劳成疾,患了飞机和,芳子仍拒绝到上海照顾丈夫。五年后,心灰意冷的周建人与王蕴如结合。

鲁迅去世的1936年冬天,鲁老太甜八十寿辰,周建人、王蕴如到北京为母亲祝寿。结果,信子、芳子大闹寿宴,周建人与芳子的长子周丰二更是手持军刀从屋内冲出,要砍周建人,被亲友拦下。此后,周丰二打电话到日本领事馆,要求他们扣留周建人,将其“法办”。周、王二人无奈,只能提前回到上海。时候,鲁老太甜伤心地对俞芳说:“如果大先生还在,八道湾不敢如此嚣张……”

抗战爆发前,冯雪峰认为,要让周作人接触进步势力,他隐约表示让周建人去接近周作人。也有人对周建人说,生物学家秉志由上海一家(书局)供养着,周作人只要愿意来上海,生活完全不成问题,商务印书馆或其他书局可以供养。周建人想起鲁迅生前说过的周作人不如南来安全的话,于是致信周作人,恳请其来上海,但周作人未作复。

寿宴之后,周作人不再给八道湾寄钱,唯独通过母亲给大女儿马理(周鞠子)每月二十元。抗战时期,周作人通过日本使馆,要求商务印书馆直接将周建人的一半工资,汇给周作人。兄弟关系更加恶化。

解放后,羽太芳子向法院起诉,状告周建人“重婚”。一些老友发现芳子的诉状出自周作人之手(周作人说他改了几个字),叹道:“知堂老人坐不住,又出山了。”法院经过调查,判决周建人与芳子实际离婚城里,周丰二与周建人脱离父子关系。

刘哲民记载,解放后,郑振铎、茅盾、叶圣陶(周海婴记载为叶圣陶、胡愈之)三人试图为周作人、周建人兄弟调解。他们拉着周建人到八道湾做客,周作人很客气地招待了他们,但兄弟二人却互相不搭理对方。面对此僵局,三人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无功而返。

周作人回忆,全国解放后不久,他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碰到周作人,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二人都老了,周作人颇为凄凉地说:“你曾写信劝我到上海。”

“是的。我曾经这样希望过。”周建人回答。

“我豢养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待我。”

周建人听了这话,觉得他还不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八道湾的主人,而不明白其实他早已是一名奴隶。

这次意外相遇,成为这对兄弟的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