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七、长崎高士

坂本龙马天还没亮就来到甲板上。海风很猛,绿色的右舷灯摇晃不止。“风帆像在咆哮。”他抬头看了看,挺胸迎风往船尾走去,在那里撩衣坐下。天气寒冷。

文久四年大年初一的太阳就要出来了。不久,一些人站在龙马周围,渐渐多了起来,多是神户学校的人。酒宴也准备好了。在好酒的菅野觉兵卫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对着新年的太阳推杯换盏。

高松太郎和赤面马之助抬来酒桶,用竹筒切成的粗杯子当酒器,给大家倒酒。

“下酒菜是鱿鱼干。”泽村总之丞给每人分了一些。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大家实在忍不住竹筒里酒香的诱惑,见菅野觉兵卫偷偷地喝了一口,也都咕咚咕路地喝了起来。

“坂本先生,很香吧?”出身商家的赤面马之助小口吮着酒。

“我们唱盛节调吧。”菅野觉兵卫抬起头来,高唱一声:“一呀一,人生忠孝义勇全,不惜生命保名节。”

泽村总之丞接着唱道:“二呀二,深檐斗笠遮颜面,情爱发丝过眉间。”这是土佐自古以来就有的数数歌,不知起源于何时。藩中不论上士乡士,都会唱,就像是藩歌一样。有点像室町时代的今样调,因此和筑前福冈藩的黑田节调也有点像,时而气势镑礴、慷慨激昂,时而婉转低徊、凄婉幽妙。

“武士不知黎明闹,笨猫不知捕鼠道。”这是说,武士如果不为清晨敌人来袭做好防备,就像是不会逮老鼠的猫。

“吾爱示吾刀,刀刃刀品与铭文。”

“一人可当万夫勇。”

“退无可退时,与刀一起亡。”

就在他们又说又唱的时候,一缕光芒射出,东方的天际出现一点红。天际越来越红,太阳升起来了。

“看,真壮美。”

菅野拔剑跳起了花鸟舞。

龙马将观光号停靠在神户小野滨,指导学员练习。本来应该是由学堂主管的胜海舟来教,但他最近实在公务繁忙。胜与将军一起乘坐翔鹤号比龙马等人早一步于正月初八到达了大坂,作为幕府代军舰奉行住在大坂城内。

“我来教。”龙马一脸严肃地说道。陆奥阳之助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龙马虽然是教头,但是他那些东西都是照葫芦画瓢学来的,不像胜海舟是直接从荷兰人那里学来的正宗的航海术。

“浑蛋,即便这样,我还不是把船从品川开到了神户?”

“嗯,这个我承认。但是学问和技艺开头最重要,要是一开始您就把自己独创的那些东西教给我们,那可麻烦了。”

“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龙马对陆奥无可奈何。陆奥其实并不是当真这么认为,只是在跟龙马开玩笑。陆奥善辩,而且总是在没理的时候也要讲出个道理,爱逞口舌之能,因此与同学都不和睦。只有在龙马这样的大哥手下,他才能喘口气。

这时一个操着萨摩口音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说道:“我跟坂本先生学。”

正是萨摩藩派来的伊东佑亨。伊东和其他浪人不同,他是奉藩命来的,因此想赶紧学会实际操作,掌握航海技术。萨摩藩已经购进有三根桅杆的蒸汽船安行号,等着伊东等人回藩。

不知什么时候,寝待藤兵卫也来到了学堂的宿舍里。龙马一直劝寝待藤兵卫学习海军,但是藤兵卫总是不听他劝告。“您就饶了我吧。小偷哪有跑到海里的?”

龙马不得已,让藤兵卫担任自己与胜海舟的联络人。

胜也很喜欢藤兵卫,对幕臣同僚和大名自豪地说道:“我收了一个小偷当手下。”

“爷,得去趟大坂。”二月的一天,藤兵卫从大坂回来之后,催着龙马过去。

“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事,反正像是好事。”

从神户村的生田树林到大坂城,走陆路至少有八十里。“开军舰去吧,就当是练习了。”龙马心道,然后让学员们做好了出航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军舰起锚出航。逆风,无法用帆,于是决定使用蒸汽机。

“多烧五平太。”龙马吩咐道。

“五平太”是煤的俗称。据说是筑前一个叫五平太的人最先开釆买卖,因此得名。但是没有人知道五平太是个什么人。观光号上所用的是筑前鹰取山的煤。

“坂本,幕府海军可把那东西叫做煤。”陆奥跟龙马开玩笑道。

“我就叫五平太。”

“我们跟您学坂本流的航海术,连燃料的叫法都和正统不同。”

菅野觉兵卫手握舵轮。观光号冒着浓浓的黑烟,迎风南下。到了西宫湾一带,风向变了。风速大概八米,马马虎虎算是顺风。

“关掉蒸汽机。升起劳拉儿赛。”龙马并不动手,只是指挥。

传令的高松太郎立即在甲板上大声喊道:“劳拉儿赛。”

听到号令的土州脱藩浪人望月龟弥太、因州藩士吉田直人等船员朝着最高的桅杆跑去。

“哈哈哈。”龙马大乐。剑术有意思,军舰也很有意思。

不久,观光号就开进大坂的天保山湾。龙马吃惊不已:各种型号的军舰都停靠在此,数数竟有十一艘。

将军进京,这可能就是将军的舰队。这是为了显示将军的威严。原本,将军的队伍应该是大小名跟随左右,绚丽豪华,但是现在将军乘坐军舰从江户来到了京坂。一般军舰过于简单,为了显示将军的威严,便让诸藩的军舰都开到了大坂湾,其实,就是壮行。

目下拥有军舰的藩并不多。有的藩即便有船,但是没有可以开船之人。所以代军舰奉行胜海舟将幕府的海军派遣到各藩,将船开到了这里。

萨摩藩的安行号、加贺藩的发起号、南部藩的广运号、筑前藩的大鹏号、云州松江藩的八云号、越前福井藩的黑龙号,此外还有幕府的舰船:将军御乘翔鹤号、朝阳号、千秋号、第一长崎号和蟠龙号。

幕府势力依然很强大啊,龙马想。

龙马原本以为胜会在大坂城内,一见将军乘的翔鹤号的桅杆上飘着将官旗,道:“那个旗帜,不是胜先生的吗?”他顿时诧异不已。将军应该已经进了大坂城,胜怎能独自留在军舰上?

慎重起见,龙马将船开近,直觉告诉他,胜在船上。龙马往翔鹤号发了一个信号,然后让人放下小艇。他乘着小艇到了翔鹤号的船侧。但他不能上去。虽说是在海上,翔鹤号可以说是将军的城堡,军舰的甲板上挂着葵纹的帷幕。

龙马从小艇上往上看,发现一个像胜的人待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陆奥啊,我近视,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前桅杆瞭望台上的人是不是胜先生。”

“从顶戴的纹样上来看是的。”陆奥的眼睛很好使。

站在瞭望台上的胜,已经用望远镜看到了观光号进港的全过程。

胜这个人,看上去想法奇怪,行动独特,但他也有江户人特有的谨慎规矩的一面。由于担负跟随将军一起进京的大任,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睡好。而且作为代军舰奉行,有时他会像水夫一样登上桅杆,从暸望台观察停靠在港口的各军舰的情形。

胜从暸望台上下来,来到船侧,低头看着小艇上的龙马。“龙马啊,一路辛苦了。”

他让人放下绳梯。一个幕府高官,竟然像水夫一样轻捷地顺着梯子从军舰上下来。他跳到龙马的小艇上,说道:“去长崎吧。”胜迫不及待地要把龙马推上世间的舞台。他这次让龙马随行长崎,正是出于这种想法。

“幕阁命我马上出发。这是幕府的公事。我之所以带你去,其一是想让你这个北辰一刀流的高手给我当保镖,其二就是为了让你练习一下航海技术。”

胜要乘观光号去长崎。

长州藩就像一个火药库。过激藩士在这个火药库中,点着火把乱舞。不仅危险,他们已经开始爆发,并且一个接一个地引爆,幕府无可奈何。就连朝廷也很厌恶长州,当今孝明天皇就最厌恶长州。

长州藩的悲哀就在于他们不知道朝廷那么讨厌自己,仍以“勤王第一藩”自居,不顾藩国的存亡,继续为所欲为,如癫如狂。他们不仅将矛头指向幕府,还指向了外夷。长州藩依然不停止马关炮台的活动,对往来于马关海峡的外国舰船发动毫无预警的炮击。这已经演变成了国际争端。因判断失误,甚至击沉了一艘日本船。不巧的是,那艘舰船偏偏属于与长州积怨颇深的萨摩藩。

一晚戌时左右。萨摩藩的船高高挂起印有岛津家纹的灯笼,在长州藩炮台前抛锚夜泊。炮台忽然开始发起攻击,萨摩船慌忙起锚逃了八里多,最后终于起火沉没,士官以下二十八人溺水而亡。

这明显是误伤。但是事件之后,长州藩找各种理由,拒不承认本藩的错误。这个事件使萨长两藩感情上的对立更加激烈。

对于长州藩以攘夷之名发动的疯子一般的单方面挑战,各国也没有沉默。外国的军舰只要一有机会便应战,而每次都会摧毁长州藩的一部分炮台。每次长州藩都会修复炮台,再次发起炮击。

龙马较支持长州。他赞同胜的开国主张,但是论感情,他却支持长州藩勇敢的攘夷举动。种种矛盾与复杂的心理缓慢地意外地发展,但是他心向长州的心思一生都没有改变。

街头巷尾谣传,幕府对与外国军舰陷入苦战的长州藩置之不理,甚至还为在马关海峡受损的外国军舰提供方便。

龙马不能容忍幕府的做法。胜说,诸国准备组织联合舰队,攻打并制服长州藩。

二月初九,龙马随胜海舟前往长崎。

船在濑户内海向西航行。胜介绍说,英国和荷兰的军舰集结在长崎港,现在还从上海陆陆续续地开来。不仅这两国,法国和美国也正将军舰派往长崎。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对长州藩发动攻击。幕府的官员,有很多拍手称快,认为正是收拾长州的最佳时期。

幕府对长州的憎恨,已经到了如此病态的地步。当双方尖锐对立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性,仅以憎恶之情进行思考。在一部分幕府中人看来,与长州为敌的洋人才是自己的同志。

但幕府虽然如此痛恨长州人,但是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他们并不希望在国内发动对外战争。但是他们也没有积极地说服洋人,让其停止对长州的攻击计划,仅仅是象征性地派一个胜海舟去斡旋。因此,胜将要去会见聚集在长崎港的外国军舰舰长。

船航行到了风云汇聚的马关海峡。右岸是长州藩领地马关,十六里之外都能看到长州藩的炮台群。龙马用望远镜看到了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的炮身,能隔着松林隐隐约约看到藩兵在炮台周围训练。心向长州的龙马非常高兴。长州虽是日本的第一大外藩,却决心与洋人作战。长州人性情之激烈,在日本无人可以比肩。但龙马也知道,长州藩过激了。“虽鲁莽,却很有意思。”

说他们鲁莽,并不是嘲笑,而是出于亲近之情。他想去见一见每一个长州人,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这样说。

那么,海峡的左岸呢?那里是丰前小仓藩。小仓是谱代大名领地,封小笠原十五万石。自古以来,只要说到德川家的防卫,就会想到小仓。他们的职责是监视九州的动向。自家康以来,德川家的假想敌就是西国大名,认为萨摩的岛津家与长州的毛利家最为危险。所以一旦九州出现动乱,小仓藩主就要督促九州的大名进行镇压,就像四国探题高松藩(松平氏)一样。

如今两个阵营隔着海峡对峙。

两藩对立之情极度恶化。所以,每当长州藩的炮台被外国的舰炮射击,对岸的小仓藩士就会拍手称快。从长州的土地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越发激起长州人对小仓藩的憎恶之情。

出了海峡的龙马等人开始在北九州沿岸航行,驶入了肥前伊万里湾。

伊万里湾乃东松浦半岛东南的大湾,海湾向内陆延伸,最里面便是伊万里。进入这个海湾有三条航路,分别是日比水道、青岛水道和津崎水道。龙马与胜商量之后,选择了日比水道。

水路很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到处都有暗礁,是一条非常困难的航路。他们累得满头大汗,于二月十四驶入了伊万里湾,拋了锚。观光号返回大坂,龙马与胜将走陆路前往长崎。沿路桃花盛开。此间朝廷于二十颁旨,改元元治。二人到达长崎是二月二十三。

“真是个不错的城市。”龙马在街上走着,感叹了好几次。这里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非常新鲜,印象跟江户、大坂、京都和诸藩的城下町完全不同。街上的行人都显得非常悠然自得,也正证明了这个城市不像那些城下町那样让人感到拘束。

长崎洋味十足。自从元龟元年一艘葡萄牙船来到长崎海边,这个海湾就成了吸收外国文化的窗口。战国末期,天正八年以后短短几年,这里甚至成为罗马教皇的领地。天正十五年,丰臣秀吉害怕这里成为外国发动对日本侵略的据点,收回这块领地。但是不管怎样,这个城市的个性是葡萄牙人创造出来的。即便在德川幕府实施锁国政策之后,只有在这个港口,荷兰人和中国人拥有有限的居住权和贸易权。幕府在这里任命了两位长崎奉行,负责内政外交,但是实际上是由六位町元老负责的。

“喜欢上这里了吗?”胜年轻的时候,曾经作为第一期海军传习所学员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光。他也非常怀念。

天空湛蓝。土佐的天空很美,但是水气太重。长崎天空响睛。东海天空的蓝色一直延伸到了长崎。

“胜先生,京都的前方不过是大坂,江户的前方不过是小田原,但是长崎的对面却是大清国的上海啊。”

龙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构想。他觉得,自己的舰队非以此为根据地不可。从这里与上海进行贸易,从中获利,然后用这些利润增加军舰的数量,创建日本最大的海上王国。同时,与萨长联合,推翻幕府。

胜也是一个怪人。他明明知道龙马是一个倒幕论者,却为了促进龙马的成长,千里迢迢地把他带到了长崎。

胜走进了城中森崎的奉行所,见到长崎奉行服部长门守常纯。长崎奉行是从旗本俊秀当中选出来的,有着相当大的权力,直属老中,俸禄千石,米禄四千四百零二袋,金禄三千两。在江户城中的席次是在芙蓉间,长崎一旦有事,他拥有以将军之名号令九州诸大名的权力。

“幕阁外国奉行得到的消息称,英法荷美由于经常遭到长州藩炮击,盛怒之下,准备在长崎组建联合舰队,从这里出发,对长州藩发动攻击,接着长驱直入,攻至将军所在的大坂城下。那些军舰已经到了吗?”胜问道。

“目前还没有接到哨所的任何报告。”长门守说道,“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让属下去看一下。”

胜挥了挥手,表示不用。“我自己去。”

胜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就不放心。他不相信听来的传闻,只相信亲眼所见,并据此思考和判断。这一点上,他和龙马思考问题的方式完全相同。若非亲自接触,就觉得没有思考过。

“您亲自去?”长门守非常惊讶,高位的旗本怎会这么随便?“那么下官也去。”长门守只好站了起来。

市街往西,有一处供奉着诹访明神的立山高地,那上面还有一个奉行所。从那里往下看去,可以将整个港口一览无余。

准备了三乘轿。一乘奉行官乘坐,一乘是胜的,另外一乘则是为幕府监察能势金之助准备的。除了这三乘轿子,还有很多人跟着。奉行官手下的代官、监督指挥、调查人员和其他下级官员等,为了壮奉行官和胜出行时的威仪,众人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

“龙马啊,就是这样。”胜小声道,“这样日本才会灭亡。美国的高官如果有事出行,会一个人去,行动迅速。幕府万事都是这样运作,怎能提高效率?”

龙马跟在胜的轿子旁边走着。

一个大个子的浪人,穿着退色的红纹服,脏袴,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跟着胜。奉行所的官员们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人?”有人小声问道。

贵为代军舰奉行的高官,带着一个浪人,原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即便如此,这些官员也真怪,就因为龙马是跟着胜来的,他们便对龙马奴颜婢膝,问东问西。龙马随口应付了一番,忽然问道:“奉行所里有多少钱?”

官员们无不瞪眼。其中一个以为龙马也是江户的官员,于是说道:“有十万两。”

龙马暗自点头。他想,一旦讨幕之战爆发,便去袭击长崎奉行所,取了这十万两用作军需。

他们登上了立山,俯身观望海港,发现还没有一艘外国军舰到来。只要外国军舰不来,就没有办法行动。

“再等几天吧,等他们来。”胜说道。劝说将要聚集在长崎的外国军舰舰长放弃对长州发动进攻乃是胜的公务,因此他决定在这里等着。

其间,他们从森崎奉行所转移到立山奉行所,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块高地可以俯瞰海港,景色很好。

当时,长崎的百姓为了区分这两个奉行所,将立山这边的称为“立山衙门”。立山衙门是一座非常气派的宅院。奉行所的正门宽七米,高四米五,雄伟壮观。从正门进去之后,左边是门哨,右边是候见室和下级官员的房间。进入正门之后,正面的大玄关就像大大名的上府邸一样大。玄关的左边是年内庆典活动室、公务室等,还有为审判准备的白沙地。此外,还有书院、使者室、大厅、会客间等公务房,如果不清楚这里的地形,甚至可能迷路。

龙马没有老老实实地待着,他每天都到市里去,偶尔买买东西。长崎虽然如此与众不同,其中的店铺却与江户、大坂和京都等地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门帘都不是藏青色的,而是统一的黑木棉所制。蓝天下,黑木棉与涂在房檐上的白石灰相映成趣。

龙马走进了一家唐物店。这里主要经营从中国或者西洋舶来的珍奇杂货。

“有法国香水吗?”龙马问柜台里的掌柜。

掌柜吃了一惊:这个衣着肮脏的浪人要法国香水做什么?

龙马很早就听说过香水这东西。据说在西洋,这是绅士所爱。他于是也想用一次。说来可笑,龙马也好妆扮。他仅仅是不会妆扮,爱美之心却足足的。

香水分为男用与女用。掌柜于是问道:“是您自己用吗?”他一脸恭维的笑容中,隐藏着轻蔑。

“对。”

老板真想说:“您不需要香水,还是先洗洗澡换换衣服吧。”他忍了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有点贵。”掌柜低着头,翻白眼看着龙马。

“我知道。”龙马生来就对货物价钱比较敏感。这一点上,他和同时代的武士完全不同。“多少?”他从怀中拿出了二十两金子,都是兄长权平寄来的。“一瓶三两。”

“给。”龙马从怀中掏出三枚金币,扔给掌柜。三两金子几乎相当于丫头和仆人一年的薪俸,实在不是小数目。

掌柜诚惶诚恐地走到里面,拿出了香水和古龙水。龙马选了古龙水。

“对了,有法国香粉吗?”

“是您用吗?”掌柜晕了头,不由失口问道。

“蠢货,我能用吗?”龙马大笑起来,道,“我想送给心爱的女人。”

“哎呀呀。”掌柜拿来一个漂亮的白陶容器。龙马问了价钱,才知道一份一两二,真是奢侈!

“给我三份。能从这里给我寄出去吗?劳驾借我纸笔。我给你写地址和信。”

龙马一屁股坐了下来。送给田鹤小姐、阿龙和佐那子吧,龙马想。

“寄往哪里?”

“江户和京都。”龙马说完,茫然地看着外面的街市。三个女子的面庞浮现眼前,他陷入沉思。她们肯定会很高兴。但是三人性格不同,反应也会不一样。想到这里,他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三个女子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恋人?他有点心虚。

世间所说好色与他的情形大不相同。若说是龙马迷恋女子,同时迷上三位也很奇怪。龙马的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说是迷恋呢?

我明白了。我虽然爱慕这三个女子,但是还不到迷恋的程度。不,我是努力使自己不迷恋她们。不能随便给她们送这种东西。他心想,一旦送了,她们就很可能会误会。保持目前的这种关系最好,如果再进一步,就会陷入泥沼。君子之交淡若水。这是一句老话。龙马决定在与女人交往的时候也做到淡如水。

淡如水,真是好。龙马想。恋爱就是两心相交。龙马不想陷入情感的泥沼,失去精神和行动的自由。龙马有他自己的人生大志。相对于这一志向,那种像蜜一样的爱欲,仅仅是一种障碍。如果给她们送了法国香粉,就会陷入爱欲的泥潭。始终要做到淡如水。

每当龙马这么下定决心,他就感到悲伤。但是,当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不禁兴奋地拍了拍手。“帮我送到土佐的高知。”说着,他写下了地址:土佐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坂本权平转春猪。春猪已经收了一个叫做清次郎的养子,已经是鹤井和兔美这两个女儿的母亲。龙马给春猪写了信。信应该会比包裹先到。

龙马放下邮费,便高高兴兴走出了店铺,领子上散发着古龙水的香味。

第二天,胜、龙马换了住处,住到城内一个叫福济寺的寺院。他们和那里的住持一到晚上便会对弈一番。

住持非常有意思,刚一见,便拉住胜,问道:“这个武士叫什么?”

“坂本龙马。”不知道为什么,胜重复叨念了好几遍,还嘱咐“这个名字不能忘了”。他从龙马的风貌感觉到什么,但是没有明说。

住在长崎的洋人中有一个传闻说,英国舰队将载两千陆战兵,荷兰舰队载八百陆战兵,攻击长州藩的马关。胜将这个传闻作为急件递呈幕阁。还有一个传闻说,长州的数名藩士已经潜入了长崎,准备暗杀胜。长州人中,知道胜是一个什么样人物的,也就只有桂小五郎。其他藩士仅仅把胜当成一个普通幕吏。

他们认为:“胜想利用外国舰队消灭我长州。”

这些传闻不虚。长州藩士小田村文助和玉木彦助等四人在胜和龙马到达长崎的前一天便乘着汽船进了港,住在城中的客栈,暗中观察动静。

二月二十八,四个长州人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福济寺的山门。他们不是刺客,是藩厅正式派来打探胜的动静的。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秘密使命,那就是如果发现胜有反长州之意,就当场将其杀死。

小田村文助乃长州藩中知名的剑客。

“胜先生在吗?”

他们站在寺院山门发问,出来应对的是龙马。“请。”龙马满面春风。

四人被带到书院,龙马也正襟危坐。四人都很紧张,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一旦有事他们随时拔刀相向。但是,在半小时内,他们就被龙马的玩笑逗乐,最终捧腹大笑,将刺杀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胜先生还没回来?”

“就在那边啊。”龙马抬起下巴,指了指房檐的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棉服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已端坐在廊下。

胜一如既往地跟他们讲了世界的形势和日本的现状,分析长州藩的攘夷乃是无智无谋。

“洋人那边,我会进行解释。”

四人如释重负,高兴地离去。

胜的长崎之行是否成功了呢?

他们已经在长崎逗留了一月有余。对于龙马,这是为时不短的一次出行。但对于四海为家的龙马来说,这算不上什么。他的人生本就在路上。

胜最近常在立山的奉行所会见驻长崎的英、美、荷兰的领事,解释一番,请他们劝一劝各自的海军放弃对马关的攻击。

众人回道:“我们也不是好战的,只是想保证我国船舶在马关海峡航行的安全。长州藩像现在这样对我们的船发动炮击,非常危险。既然日本政府无法控制横暴的长州藩,我们便只能以武力来保证航行的安全。”

“我们会尽量协商解决,请再等两个月。”胜甚至做出了让步。

不久,荷兰和英国的军舰都开进了长崎港。胜也和他们的舰长进行了谈判。这些舰长都是军人,因此态度非常强硬,他们坚持称:“我们是奉命袭击马关。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场仗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没有生命保障的。”

胜将这些情况一一报告给了江户和大坂的幕府要人。他言外之意是,应该以日本政府的立场劝长州停止攻击,如果是他自己出面就能做到。但是,看到诸般形势的幕阁中人越发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便是为了安抚洋人,幕府也要对长州动武。

维新史上重大转折点—幕府第一次长州远征,就在这种形势下逐渐成为现实。

胜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英国和荷兰的舰长终于答应:“我们原本打算从长崎直接去马关,但是如今先中止这个计划,停靠到神奈川,视贵国政府对长州的态度而定。”但他们并没有答应停止袭击。

“龙马,我这个代军舰奉行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就看那些幕阁重臣所为。不知那些无能之辈究竟能否处理好。”

胜离开长崎,四月初六到达熊本。

龙马留在熊本城下,与佐久间象山和胜海舟等人一起面见时下名动天下的横井小楠纵论时势。

胜与龙马从长崎出发是在元治元年四月初四。

“我们去熊本吧。”胜说。

幕府准军舰奉行胜麟太郎到肥后熊本细川藩应该是没有公事的。

熊本有一位名士,叫做横井小楠。他是与胜意见一致的好友,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当时第一等的论世之人。

“去见小楠。”胜说。

“您找小楠先生有事吗?”

“没有。”

胜就是想让龙马见见小楠,让龙马开开眼界。可以说,胜是培养龙马成长的“学校”。校长是胜,学生只有龙马一人,教授都是胜的知友:越前福井藩的老藩公松平春岳、幕臣大久保一翁,还有熊本藩的横井小楠。

龙马拿着胜的荐书,去福井、江户或者大坂听高人之言。胜的荐书中总会写上这么一句:“此人,真大丈夫也。”

言外之意就是:他是条汉子,将来肯定成为英雄豪杰。请好好指教。

胜这些朋友的思想应该称为“勤王开国论”,和那些单纯的佐幕之士和勤王之士不同的是,他们拥有世界的眼光。他们知道日本在世界形势中所处的位置,也在考虑应该如何应对。除了小楠,胜的妹夫佐久间象山也执此论。

如今胜把龙马带到横井小楠家中,将他交给了小楠。第二天,胜便独前往大坂。

龙马在横井小楠家住了几日。

关于二人,有一段逸事。

几年之后,龙马又到肥后熊本拜访了横井小楠。当时,正是龙马策划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事业——组成“萨长联盟”的时候,他想去听听小楠的意见。

小楠摆酒款待龙马。碰巧席上有一个年轻后生。他是小楠的弟子,肥后水俣乡乡士,姓德富,名一敬,后号淇水。这个年轻人娶了同藩益城郡乡士之女矢岛久子为妻,育有一子,名猪一郎,后来改名苏峰。次子健次郎就是后来成为作家的芦花。

“身形伟岸,由于奔波,皮肤黝黑。”淇水曾经对两个儿子说道。

彼时,小楠因为藩中的政变失势,领地俸禄和士籍都被剥夺,每日无所事事。席上,小楠感叹自己无法像鸟儿一样自由展翅,投身到天下风云中去。龙马听了,饮了一口酒。“先生,您不必叹息。”他笑道,“天下大事,有西乡和大久保之辈。”

龙马没说自己。他言外之意,三人会处理好天下大事。

淇水听到龙马这种豪言壮语,非常惊讶。

“那么我算什么角色?”横井小楠问道。

“先生请稳坐高楼,与美人共饮美酒,看大戏就行。”

小摘非常满意,拍手大笑。国家要女民。

横井小楠在幕末嘲笑攘夷志士,他提倡开国殖产兴业,与外国进行贸易往来,使得国富民强,再以强大的军事力量抵制外国的侵略。但是,正如“小楠”这个名字所示,他是大楠公的崇拜者,尊敬天皇。

小楠听到龙马的高论,大为吃惊,提醒道:“英雄慎勿为乱臣贼子。”

从龙马的记事本上能看出来,或许龙马曾经对小楠说过自己要以美国式的共和国为理想。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楠才提醒龙马。

“坂本君,那太超前了。会被那些勤王的激进分子误解的。”

小楠于明治二年被右翼当作耶稣教徒和共和主义者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