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八、元治之暮

秋雨落芒草,

野地静悄悄。

这天清晨,龙马哼着歌,拿出宝刀陆奥守吉行,对那微微泛青的刀身打磨。窗外冷雨潇潇,在萨摩藩府寄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这一年就要完了。

“啊呀,这个下雨天,您在擦刀?”陆奥阳之助走进来坐下,“看这情形西乡君年内恐怕回不来。”

西乡隆盛受德川庆胜所托,已远赴周防岩国,幹旋收服长州一事。许是与长州的交涉颇为复杂,今年内尚无法一一理清。

“难道在他回大坂之前,我们要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龙马专心地给刀擦粉。他那认真的动作,在陆奥看来有些可笑。龙马不执念于物,对刀剑也没有多大感情和兴趣。独陆奥守吉行是自己腰间所佩,所以不得不用心照料。

“这么说,西乡君不回来,我们的计划也不能实施?”

“差不多是这样。”

“看来西乡掌握了整个萨摩。”

“不仅是萨摩,他抓住了长州问题这个幕府的痛处,似乎想牵着幕府的鼻子走呢。”

“不管怎样,”陆奥双手抱膝,道,“我们现在是一边欣赏雨景,一边干等西乡大人,公司的计划只能搁置一旁。”

“嗯,还唱着歌。”

“咦?”陆奥有些惊讶,“刚才的歌谣是坂本先生唱的吗?真是意外。”

“这有什么吃惊的?都是我姐姐教的,我可是能跟着三味线完整地唱下来。”说着,龙马一边擦刀,一边唱了起来,声音竟然颇为动听。

公子钓浦户,

雨水湿衣裳。

陆奥刚要发笑,旋又觉得现在的情形似乎正好可以用这首歌唱出来。在浦户湾钓鱼的不就是西乡吗?不过那个大汉有没有被雨水打湿衣裳,就不知道了。

陆奥走后,龙马仰面朝天躺在榻榻米上,听了一会儿雨。现在有一件令他十分头疼的事。昨天晚上,他收到了乙女从藩国寄来的信。信里写着:“我想离开这个家,做个游方女尼,或在深山诵经,或云游天下。”

以乙女的个性,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看来她和新辅相处得不好啊,龙马心想。乙女已经不止一次跑回娘家,以此来逼迫丈夫新辅休了她。龙马每想到这件事心情都会十分沉重。

原以为是乙女不想连累新辅,但看来并非仅仅如此。新辅风流成性,婆婆又是村里出了名的难伺候之人。这些都是龙马从大姐千鹤的丈夫安艺郡安田大夫高松顺藏处听来。或许这才是乙女想离开婆家的真正原因。

高知城的坂本家是城里最富裕的乡士之家,日子过得十分祥和。长兄权平爱作乐。乙女虽是女子,却喜剑术和骑马,而且净琉璃的表演功力比起内行人来毫不逊色。她还曾在自己五尺八寸的魁梧身体上套上肩衣,表演过一场。她的少女时代便是这样度过的。乙女说过,没有比煮饭和做针线活更令她讨厌的了。但父亲和长兄从未责备过她。可是,她却嫁到了家风严格、一味奉行节俭的冈上家,与婆家人脾气性情又怎能相合呢?

她婆婆阿霜连倒淘米水时都不能漏掉超过三粒米,她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必须具备的修养。

“乙女,三粒米尚可原谅。像你这样倒掉这么多米粒,是会下地狱的。”

乙女在心里很是看不上因这种无聊之事批评别人的婆婆。

对儿子赦太郎的教育,婆媳意见也不一致。吃鱼的时候,婆婆告诉赦太郎,必须连鱼刺都曝干净。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唯独这件事乙女没有妥协。“赦太郎,武士必须保持心灵的高贵。鱼吃得这么干净,是贪婪。”她训诫儿子。

客人来了,乙女必定要端出茶点招待,对待赦太郎的玩伴也不例外。

婆婆则抱怨:“不需要给孩子们上茶点。”

可是乙女却说:“赦太郎是武士家的长子。只要是他的朋友,哪怕是三四岁的幼童,都要当做成人来招待。”

端上来的点心必定是红白两种颜色,各两块。若是赦太郎的朋友随意伸手去取,乙女便会阻止,教他:“请先吃白色的点心,再吃红色的点心。不许多吃。”剩下的一对红白点心,她会在孩子回家时包好了让他带走。她许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孩子们懂得遵守秩序。

“真是奢侈。”婆婆忍不住发牢骚。她把自己对儿媳的不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新辅。

新辅并非阿霜的亲生儿子,而是从山北村藤田家过来的养子。正因为是养母,所以更加有所顾虑。每次婆婆告完状,他就会把乙女叫到房里狠揍一顿。新辅脾气火爆,有时甚至抓住乙女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残忍地殴打。

新辅个子矮小,乙女却如门神,而且力大无穷,能够轻松扛起两袋大米。正因为如此,这番景象已非滑稽二字可形容,而是十分悲惨。乙女从不反抗,只是默默忍受。

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了。娘家的嫂嫂早年间去世了,权平一直未娶。乙女开始一次次地请求新辅:“坂本家没有主妇,请您准许我回去。”

备受煎熬的乙女给这个世上最有可能理解她的龙马写了封信。她因事回娘家,顺便去龙马以前用过的二楼西侧茶室坐了坐,看到书案上摆着龙马少年时用过的砚台,她忽然想给龙马写一封信,结果,写成了一封充斥着牢骚和哀怨的信。

现在,这封信正摆在萨摩藩府龙马的案上。

乙女姐姐,你真是让我为难啊。龙马重读了一遍。龙马曾经给乙女写过这样的信:“姐姐名震各藩,人说姐姐比弟弟还厉害。”如此厉害的乙女,因为是女人所以要出嫁,要受苦,要向弟弟诉说阴郁的牢骚。想到这里,龙马便觉得无限悲哀。他拉过砚台,开始磨墨。他难以下笔,这可是要安慰自己的第一位老师、自己的姐姐啊。

前日收到信,您说要出家为尼,入深山修行。从前您便常思有趣之事。今时四方骚动,然如若落发为尼,肩披破烂袈裟,云游诸方,则西起长崎,东到松前,直至虾夷,途中无需准备一文钱。

但若有此意,首先须得背诵真言宗诵读之《观音经》,一向宗诵读之《阿弥陀经》,此经虽稍难,因其门徒遍布天下,故务必背诵为妙。有趣有趣。

写到这里,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正写,陆奥阳之助进来了,他一声不坑地进屋,坐在龙马身旁。“我正在写信。请自便。”龙马头也不抬道。

他略想了想,又提笔写起来,开始传授游方女尼免费旅行的方法。

还需常备女尼诵读经书一部。

若去真言宗处则需诵读真言宗之经典,去一向宗信徒处需诵读一向宗之经典。不过此为投宿时所用之法。说法时须得讲些亲鸾上人可贵之事。前述乃免费住宿之法。白日只要边诵经边往来于街市,便可获得足够的钱。

请一定照弟所说去做。料想一定十分有趣。人世间总归三文五厘……(意思不清)。

去试试吧,就当做砰地放了个屁。

若是死在野地里,骨头会变成白石头,依儿哟喂,依儿哟喂。

讽刺完了,又一想,我这个姐姐一根筋,说不定真会学了佛经去云游诸方,于是又写些威吓的话。

此事千万千万莫要一人去做。若要独自去做,可就危险了。如果想要做这件事,须得仔细看清人心。依弟之见,姐姐仍旧太过年轻。且万万不可携美人同行,须得有一位粗鲁、顽固、强悍的婆婆。将短棒放入经书袋,两三人结伴而行,万一遇险,尽管把那盗贼的蛋夺过来便是。

“这是什么?”陆奥阳之助问道,很想偷看。

龙马瞪了他一眼,“我正在传授不花一文钱行走天下的方法。”

“哈哈,这可是坂本先生的拿手本领。敢问您要将这门秘技传授给何人?”

“真啰唆。”

龙马在信的末尾添了几个字:向海花石君问好。

这是指侄女春猪。她如今已收了养子清次郎,还生下了两个女儿鹤井、兔美,已为人母了。

元治元年即将过去之时,潜入长州的中岛作太郎扮成布商回来了。

“长州情形如何?”龙马迫不及待地问。

“简直是一片乌烟瘴气。”中岛答道。去长州是他有生以来完成的第一个重大任务,所以口气十分热烈。看来得先让他洗个澡吃顿饱饭,头脑冷静下来再打听。龙马担心自己听了这个年轻人充满激情的说法,无法作出冷静客观的判断。

“作太郎,一起泡澡吧。”

“坂本先生可是很少和别人一起泡澡啊。”作太郎知道龙马背上长着浓密的黑色卷毛,他还知道龙马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这些卷毛,所以即使在三伏天也从不在人前裸露身体,而且从不和别人一起沐浴。

“这个嘛,就算是对你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的奖赏。我让你看看我背上的卷毛。”

“这个奖赏没意思。”

萨摩藩府西侧长屋的角落里有一个宽敞的澡堂子。二人从窗户向屋内瞧了瞧,烟筒正在往外冒浓烟,二人便顶着寒风走进澡堂。

萨摩人还没有进来。

“这个澡堂是我们土佐人的啦。”作太郎跳进了浴池。“坂本先生,我在途中作了一首诗。”

“是吗?”

“我念给你听吧。”作太郎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热气之中。

当年壮士仗剑起,

茅鞋踏破路千里。

北风霜落寒月孤,

万山雪满草木枯。

孤愤忧国气自豪,

……

“作太郎,不要再念了。”龙马在浴池里边洗脸边说。作太郎那股极其认真的少年豪气,让他莫名其妙地羞愧起来。“世人都说,土佐人太急于赴死了,此话不无道理。仔细想想,天诛组、池田屋、蛤御门,死的几乎都是土佐人。这首诗不好。”

“为什么?”

“这首诗在赞美死。仅靠不怕死的剽悍蛮勇已经无法赶上今后的时势,必须具备独自一人调动整个天下的气概和智慧。是丢掉土佐人的狂躁和鲁莽的时候了。”

中岛作太郎向龙马汇报的长州情况大致如龙马预料。

三位家老被逼切腹。不仅如此,为了讨好幕府,长州藩府还将前田孙右卫门等七位勤王志士抓进大牢,第二天便像切萝卜一样砍下了他们的首级。这些人昨日还是激情昂扬的长州勤王派大人物,今天便被冠以贼寇之名曝尸刑场。

“太残忍了。”龙马左手揣在怀中,右手不停地搓脸。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被喷涌而上的义愤之情击垮。

“长州的上士全都成了佐幕派,他们在萩城手执长枪长剑,横行霸道。”

“桂怎么样了?”

“他在禁门之变以后逃出了大火熊熊的京都,从此了无消息,就连藩国的同志也不知去向。”

“不愧是剑客啊,”龙马笑了起来,“知道怎么逃命。”

龙马已经听说了些桂的传闻。说他在禁门之变以后,先后化装成盲人按摩师、乞丐、轿夫等,寻找逃离京都的机会。他还暗中去三本木找他的情人艺伎几松,扮成盲人按摩师的样子沿街招揽顾客,结果引起了会津藩巡查队的注意。桂装肚痛,会津藩士不得不给他找了个附近人家的茅厕,在茅厕门口严格把守。桂道谢之后便进了茅厕,转眼间就从掏粪口逃之夭夭。龙马忆起在锻冶桥藩府与桂比武时的情景,心中充满怀念之情。

“高杉晋作仍然活着。此人神出鬼没,后来到了浪人组成的游击军和力士组成的力士队总部,劝说众人助他一臂之力。我亲眼看到他身穿不知从哪里抽出的青丝细绳连缀的护具,头戴桃形头盔。”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龙马心情稍稍快活了些。

“我见过他一面。去长府的功山寺拜访三条实美公和田鹤小姐时,高杉晋作君刚好穿了那一身前去拜访。”

“哦?”

“三条公很是吃惊。高杉说,虽然现在大权被那些软骨头夺了去,但他总有一天会把它夺回来,且看长州男儿的胆识,说完便扬长而去。后来听说他袭击马关,赶跑了佐幕派官员,把总部设在会所,然后又出现在三田尻港,夺了藩里的军舰。”

“哈!”龙马仿佛看到了一卷绘图故事,不觉兴奋起来,拍膝喃喃道:“长州太有趣了。”

“此人是个天才。能够自如地施展奇计,神出鬼没。这些地方和坂本先生您很像。”

“一点都不像。”龙马听到作太郎将自己和高杉晋作相提并论,大窘,“要是我,定会抛开长州这个小天地,冲向天下。”

“这样说未免太苛刻。高杉晋作与坂本先生不一样,他出身显赫,而且备受藩主父子青睐。他不可能扔下长州,所以他的活动自然只能在藩内进行,作太郎所说,高杉要动用军队发动政变。可是,佐幕派能否会如高杉所愿垮台呢?”

“嗯,恐怕很难啊。就连奇兵队,也对高杉君的举动釆取了静观其变的态度。”奇兵队鱼龙混杂,有商人、农夫、和尚、神主、力士等,是为了攘夷临时组建的军队。正因为如此,他们基本不参与藩政,将总部设在沿岸地区,静观变化。

“如果是我,会利用那支队伍。”龙马道,“我会率领队伍占领长州,我会拥戴五公卿,而不是藩主。”

“那边已经有这种动向了,而且是土佐人在活动。比如中冈慎太郎。”

在文久三年八月的那场政变中,三条实美等七位激进派公卿逃离京城。后来其中的泽宣嘉参加了但马生野之乱,脱离了七人,锦小路赖德则因为宿疾在逃亡途中去世。这样自然变成了“五公卿”。以三条实美为首,另为四条隆歌、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壬生基修。

长州对他们十分优待,最初将他们安排在三田尻的招贤阁,后来又在山口郊外有温泉的汤田建了御殿供他们住。

五公卿都配有护卫。护卫大都是土佐人,为首的是从京都一路护送他们来长州的土方楠左卫门,还有很多从各藩脱藩出来的浪人。

日本自古尊奉血统,脱藩众人争相对五公卿优待有加,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长州如今向幕府屈服了。幕府想要从长州藩将五位宝贝夺过来,下令:“五公卿是朝廷的罪人,已经免去了他们的官位和待遇。速将这五名罪人交出。”要以此作为长州臣服的证据。幕府的如意算盘是,将五公卿押解至江户处罚,以便向天下人显示幕府强大的权威。

这条命令到了德川庆胜手上。西乡劝庆胜暂时拖延执行,并将公文改成“将五公卿移交给筑前黑田藩等九州五藩”,以此同长州藩交涉。佐幕派自然赞同将这五个寄食者赶出长州。

作太郎继续介绍道:“中冈重新组织了五公卿的护卫,称为南园队,拒绝了佐幕派的要求。这一举动让一个人十分高兴,那就是山县有朋。他是奇兵队军监,已经决心拥戴五公卿,同藩府战斗……”

“对了,”龙马突然想起,“田鹤小姐怎么样了?”

“啊呀。”中岛作太郎挠了挠头,“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她很好。”

“在长府吗?”龙马问道。现在五公卿住在距离马关十二里的小城长府。

“是的。长府的功山寺现在成了五公卿住处,田鹤小姐也在那里。她向您问好。”

“只有这些?”龙马说这话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田鹤小姐有没有提出让他帮忙。

“她说过,不过恐怕不太可能。她说不知您能否前去长府,要是能去,会帮他们很大的忙。此外就没说什么了。”

“我不去。”龙马一口拒绝,“中冈不是那里领头的吗?”

“中冈是头领,可他为了挽救五公卿奔波于岩国、筑前等地,忙着与萨摩西乡隆盛、筑前月形洗藏等人交涉,无一刻闲。中冈先生现在已经成了勤王一派的救星。”

“池内藏太呢?他也有将才。我让他和你一同前往长州,正是因为对他有期待。”

“池内藏太说,比起五公卿,他觉得高杉先生的活动更有意思,于是拜别了田鹤小姐,现在成了高杉先生的参谋。唉,血气太盛之人真是让人头疼啊。”

“作太郎!”

“在!”

“你立刻回长州。我这边还有比长州更重要的大事要做,这事一有头绪就会叫你回来。在这之前请你待在田鹤小姐身边。”

第二天一早,作太郎再次扮成布商从大坂萨摩藩府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