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〇、四大贤侯

坂本龙马身在长崎,中冈则身在风云激荡的京都。

“中冈能做到我做不成的事。”龙马常常说,他指的是慎密具体的政治运动。他早就对土佐失去了信心,也没想过要和土佐上士认真打交道,但中冈不一样,他能积极去做工作,虽然是一介村长出身,却谒见了老藩公容堂,还主动接近老藩公信任的年轻才俊,促使他们的思想发生转变,给他们的热情指明新的方向。在龙马眼中,只有中冈慎太郎这种天生务实型革命家才能胜任。

容堂身边的年轻才俊几乎都被中冈感化了,逐渐开始把中冈当老师对待。只是因为土佐藩等级森严,上士们仍旧直呼“中冈”,不用敬称。但是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对中冈甚是敬畏,无不以师事之。这些人当中的核心人物有乾退助、小笠原唯八、福冈藤次、谷守部、寺村左膳等五位勤王之士。中冈意欲通过他们来使土佐藩活动起来。

活动起来,只是中冈要达成的最终目的之一,中冈自始至终都坚持流血革命,丝毫不肯妥协,他是想让土佐藩与萨、长二藩站在同一战线。

辞别了岩仓,中冈最忧心的便是“四贤侯会议”。

此时,萨摩岛津久光已经率领引以为豪的六个大队西式步兵、一队西式炮兵,拖着隆隆作响的炮车进入京都。

越前侯松平春岳早已身在京都,就连态度不明朗的伊予宇和岛伊达宗城都抵达京中,唯容堂还没到。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不放心,中冈焦急万分。

容堂可算是幕臣中第一才子。他早早地便萌生了勤王思想,但始终未发展到讨伐幕府这一步。理由是土佐山内家受德川许多恩惠。因此,京城的志士们都在暗地里说容堂是“醉了便勤王,醒了便佐幕”。他在四贤侯会议上会有何种言论行动,自然也无法预测。

先不管这些了,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中冈想。这事便是成立在野革命军,也就是中冈和龙马有过约定的陆援队。

从岩仓村回到京都以后,中冈忙翻了天。他先是去萨摩藩府见了西乡,讲明他对岩仓的印象,随后又商量了此后的方略。然后去了土佐藩府,同小笠原唯八等人讨论了容堂的事情。这期间,他在街市上几次和新选组、会津藩巡逻队擦肩而过。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肤色黝黑、剑眉英挺、行动敏捷的武士竟然会改变历史。

多日来,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停,停了下,终于在中冈进京后的第三天,天空总算放晴了。

中冈为了和一位重要人物会面,一直在四方联络。对方终于给出了回复:“关于这件事,我已了解。今日正午过后,盼于东山翠红馆一见。小心切勿被人跟踪。”

于是,这天一早,中冈便出了二本松的萨摩藩府。他从蛤御门前面通过,顺着河原町大街南下,到达四条后向东拐。东山翠绿的山峦在眼前铺开,山麓上祇园社的红门楼比往常更加鲜艳。

中冈即将要办的事情,便是要向这位重要人物借款筹备成立陆援队。

究竟回天大业何时能成?每当想及此,就连中冈这般计划如此周全的贤才也不禁茫然地感慨。三百年来,德川幕府的权威已经渗透到天下每一个角落。这三百年,对于日本人来说,幕府就是天宇,而我如今要推翻这个天宇,这项事业相当于用手将天地翻覆。

我能行吗?这样的疑念一直在中冈脑中挥之不去。

中冈走出二本松,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来到了祇园社南门的山坡前。这时天气突变,大雨从天而降,地面上雨花四溅。

此地有一家他经常去的茶馆,叫二轩茶馆,那里的酱烧豆腐串无比美味,在这一带也很有名。

“请您来避避雨吧。”店家热情地招呼道。但中冈只借了一把雨伞,便接着赶路了。从那里走上通往清水的小路时,大雨忽然变成了狂风暴雨,吹得伞骨都弯曲了。中冈顶着风雨继续前进,一路上竟作诗一首。

狂风骤雨未停歇,

我与同志冒雨行。

明知此去风雨路,

急赴旅途渡川行。

中冈要去的翠红馆建在东山的半山腰,是一座宏大的茶室式建筑,能够俯瞰京都市街,称得上是一处风景名胜,尤其广阔的林泉更是美不胜收。

翠红馆乃西本愿寺住持的别墅。在这个乱世,东本愿寺归佐幕派,西本愿寺则归勤王派。因此,西本愿寺尽管早已被幕府盯上,但仍旧向志士们提供资金,有时还会为秘密集会提供场所。

中冈此前也曾多次在翠红馆和萨长土的志士们会面,龙马和桂小五郎等人也都来过此处。

中冈走过清水产宁坂,来到翠红馆的大门前。顺着门前的山坡一直往上走,就会到达东山三十六峰中的一座——灵山。

“中冈慎太郎来拜。”他一边说,一边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他闪身进去,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大片林泉。他走上林泉中的坡道,不久便被领至送阳亭。

那位大人物已经备好了酒菜,等待多时。

“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那位梳着光滑的诸大夫发髻、四十岁上下、威仪十足的武士说道。他华丽的穿着给人年俸万石的大藩家老的印象。此人也是志士,但即便是在志士中间,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我只在幕后做事。”他总是这样说。

此人叫板仓筑前介,是一位侍奉公卿的武士。主家是醍醐。

板仓原本是比睿山近江山坂本地方的乡士,很早便从事勤王运动,安政年间的志士梁川星严、梅田云滨曾是他的朋友。他可以说是中冈的大前辈。和板仓同时代的同志大都已经牺牲了。后来,他支持长州,于文久三年被幕吏抓捕入狱,最近刚刚从牢里出来。

板仓家是坂本第一大富豪,家里的钱几乎全都用到了勤王活动上,但如今看来仍然有裕余资助中冈。

“我准备了一千三百两。”板仓平静地说道。

中冈慎太郎深谙局势,迅速釆取了应对之策。他向身在江户藩府的乾退助派出急使,说明形势,并寄去了一封劝他火速进京的书信。中冈担心,容堂一旦上京,保不齐会在四贤侯会议上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而在上士勤王派中,敢于对容棠直言进谏的非乾退助莫属。

中冈和退助的交情始自文久三年的秋天。是年八月,长州势力衰落,中冈暂时回到了土佐,勤王大业开始在京都走向低潮,甚至发生了天诛组在大和被幕府军全歼这种惨事。

脱藩者中冈悄悄回到土佐,和同志们图谋东山再起。一天,他听说了一个传言:“上士中的乾退助最近的议论越来越像样了。”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都可谓容堂甚为信任的年轻才俊,可以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

“乾退助?”中冈着实吃了一惊。事实上,他在京都时,还曾经扬言要杀了乾退助这个佐幕之人,甚至跟踪过他。“如果他能加入我们的阵营,那真是有如得到了千军万马一般。”乾一身侠义之气,毫无私欲,只要自己认定了是正义之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这一点,就连中冈这个对手也不得不表示赞赏。

“我去试探一下他心中所想。”中冈不顾自己是脱藩之身,竟然大胆地找到位于高知城中岛町的退助府上。

乾家虽然俸禄三百石,但由于世代富足,宅子不比寻常家老府第逊色。中冈前来拜访,乾亲自将他引至自己的书房,把剑拉到身旁,和中冈对坐下来。

“天下的局势对勤王党十分不利,土佐藩厅对待我们也像对待盗贼一般,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中冈想要逼退助说出心中的真实意见。退助默然不语。他虽然身形瘦小,却有着结实的肌肉,行动起来十分敏捷。

退助良久方说道:“有一件事必须弄清楚,否则我无法敞开胸襟。”

“敞开胸襟?”

“正是。今年年初。我还在京都时,你,曾经企图刺杀我,可有此事?”

“没有这回事。”中冈面不改色地说道。

退助大喝一声:“中冈慎太郎还算不算个武士?”

中冈为退助的气势折服,说道:“我认输,你说得没错。”

退助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天下之事吧。”后来,乾退助敬村长出身的中冈如兄长,眼看着就成为了激进派。他的同僚后藤、小笠原、福冈等虽然也热衷勤王,但都不如退助走得远。

“应该用武力讨伐幕府。”这是退助的主张,与中冈如出一辙。

老藩公容堂对于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年轻近侍们的过激倾向多少感到有些头疼。他原本是个极富热情、极有才学的人,多年来一直都把这些年轻上士聚拢在身边,说:“我要将你们培养成一代英雄。”他甚至亲自担任他们的讲师,言传身教。

众人都很年轻,自然一身英气,在这种时势下,这种激进之气往往同回天大业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人中,又以退助最为激进。“都变成激进派了。”容堂不禁长叹。

“如若您真心忧天下,就应该立即举兵讨伐幕府!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而是一声枪响。”退助曾壮着胆子进言。

容堂勃然大怒。不过即便是发火,表现也与寻常人不同。他一把揪住退助的衣领,以惊人的气势同他辩论。一旦辩论起来,他就旁征博引,滴水不漏,所以最终退助一定会败下阵来。

“如何,退助?可是回心转意了?”

然而退助仍昂然抬头道:“匹夫之志不可夺。”

“退助!难道你是匹夫?!你要学那些乡士之流、匹夫之辈?你是上士啊!”

容堂总是这样训斥他,还惩罚过他好几次。但因为容堂喜欢退助铁骨铮铮的性子,终不会给他过重的惩罚。最后,容堂因为害怕继续让他待在藩内,他的思想会变得更加激进,遂将他派往江户。岂知退助一到江户,便很快学习了以骑兵为主的西式战术。

中冈如今要将退助召唤至京都。他想的是:目前退助还只不过是一名土佐的武士,我要趁此机会将他介绍给天下志士,让他成为威震各藩的名士。

乾退助正夜以继日地沿东海道赶赴京都。此前中冈慎太郎周旋于京都志士之间,大肆宣扬土佐有个乾退助,他是唯一一个敢于勒住烈马容堂缰绳的人。

“现在他正火速赶来京都,待他抵京后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西乡等人对尚未谋面的乾退助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乡最担心的便是土佐的态度。如果萨长土不齐心,天下大事难成。而土佐兵强马壮,军制也正在迅速西化。雄藩土佐能否加入革命阵营,将会左右历史。

中冈身为土佐人,这一点更是有着切肤之感。跟萨长二藩之士相比,不知有多少土佐乡士倒在了激荡的风云之中,可是藩厅仍奉行佐幕主义,一直因循守旧。如今,仅凭一介浪人已经无能为力,是让藩国参加进来的时候了,而改变这个土佐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乾退助身上。

“乾大人果真能担此重任么?”西乡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在等待乾退助的出场。

“能。精干这个词简直就像是为他准备的。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器量非凡。”

“想自文久以来,土州损失了大量人才。现在幸存下来的只有坂本龙马与中冈君了。”西乡长叹一声,“还有就是这位乾退助。”

乾退助幸运地登上了历史舞台,尤其是他出类拔萃的军事才能。中冈已看出退助没有为政之才,但是,他断定日后兴起讨幕大军之时,萨长二藩中无人能统率得了大军。

容堂亲率藩兵、一路策马驰入京城,已是五月初一了。此时容堂虚岁四十一。他身为大名却不坐轿,在队列中行进时,总爱骑着马。现在他正骑在爱狗千载之上。

容堂是好骑手,也十分敬慕织田信长,他许是有意效仿战国风云中的武将。

马上的容堂英姿飒爽。他身高五尺六寸,肤色白晳,目光锐利,眼中异彩闪耀。正如他平日自诩的:好个英雄男儿。他一身着装佩饰也十分讲究:长短双刀全是白色刀柄,为了对比鲜明,刀鞘则涂上黑漆,磨光;下身着绛紫色缎袴,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锻祷上织有家纹图案的暗纹。上衣则是黑色纺绸质地;羽织上织有黑色鱼子纹,袖口干脆利落地卷起。

容堂从海路出藩时,召唤家老,把对西乡说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此次上洛,我已做好化作东山一杯土的思想准备。”接下来的话则和对西乡说过的略有不同。“可能要打一仗。这场仗是和幕府打,还是和萨摩打,都还不得而知。去了以后,我会视情形而定。”

容堂进京以后,暂时在东山的妙法院落脚。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火速遣使通知长崎的后藤象二郎,命令他即刻进京。

除了后藤,没有人具备和外藩交涉的能力。后藤接到命令以后,不禁惊讶于京都局势竟然如此混沌不清。他没有任何准备,便请求龙马和他一同前去。

身在东山妙法院的容堂又召见了两位年轻的高官小笠原唯八和福冈藤次。

“我将你二人带到京都来,并不是为了让你们随心所欲地去活动。”容堂首先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二人最近受到中冈慎太郎的影响,动摇得厉害,这些容堂都知道。

土佐的首脑有我一人足矣。土佐藩的方针应该由我来考虑,由我来付诸实施。土佐藩绝对不能出现像萨长那样由下级武士主政的情况。这便是容堂的态度。“只需同萨摩一藩接触。我命令你们接待萨摩藩,余事一律不准过问。”容堂说。他已经隐隐觉察到萨摩将会在四贤侯会议上策划一场大变。为了了解萨摩藩的动向,他特意做出了部署。

四贤侯的碰头会于五月初四在越前的京都藩府举行,容堂出席了会议。

乾退助此时尚未抵京。中冈焦虑不安,无奈之下,只得通过容堂近侍小笠原唯八试着掌控容堂了。

容堂在选择近侍时,首要条件便是此人必须是个好男儿,因此小笠原和退助的性格颇有些相似。

小笠原唯八和中冈频频会面,商量怎样应对容堂。

问题之一便是如何解除先帝和幕府加在长州藩身上的“朝敌”罪名。依中冈看来,不让长州藩重获自由,不让其驻兵京都,即将在京都进行的革命就无法成功。在这一点上,萨摩的意见也是一致的。仅凭萨摩一藩,成就不了天下大事。长州侯毛利父子获得宽恕,这才是中冈最希望在此次四贤侯会议上解决的大事。

东山妙法院的容堂晚上正休息,小笠原主动走上前来,将此事与容堂商量。“我明白。”容堂用土佐话说道。容堂既会说江户的官话,也能使土佐方言,醉时还会冒出几句粗鲁爽快的江湖黑话。

“不知藩公此话怎讲?”

“我明白!”容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些乡士之流又给你出主意了。这些我都知道。”

小笠原顿时语塞。

容堂在入京前后选派探子,尤其是想探知萨摩藩的真实意图,这些材料已经送到他的手中。他认为萨摩怀有二心,断定萨摩藩想要巧妙操控四贤侯会议,引导局势往倒幕方向发展。萨摩既做如此打算,一个重要手段必定是请求赦免长州,允许其率兵进京。长州这个讨幕急先锋一旦进京,事态将会如何发展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容堂在离开土佐以前,曾召见近侍坂井三十郎。“萨摩有一个极其厉害的谋士,叫大久保一藏。你去他的身边打探打探。”容堂交代,并赐给坂井巨款,打发他先行进京。

此时,流传着一些关于大久保的街谈巷议,是关于兵库开港问题。幕府被洋人所逼,意欲开兵库港,然而孝明帝却说过:“兵库与横滨、、长崎不同,乃京都门户。若是允许红发碧眼的丑夷在此港口居住,简直愧对列祖列宗。”因此最终没有下旨允准。孝明帝虔诚于神道,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狂热地攘夷,把洋人称为丑夷,从心底里认定他们居住过的土地会被玷污。

为此,幕府被夹在朝廷和洋人之间,进退维谷。如今,孝明帝崩。于是,幕府意欲借此次四贤侯议事之机提出开港,试图得到幼帝敕准。这个问题便成为了此次的重要议题之一。然而,萨摩藩自始至终坚决反对兵库开港。

在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上,越前侯、宇和岛侯,甚至容堂都表示:“虽说这是先帝遗志,可是时势在向前发展,这没有办法。”三人原本就是积极的开国论者,自然更倾向于支持兵库开港。

即便是萨摩藩,自萨英战争以来,也拋弃了纯粹的攘夷论,意欲积极同外国联手。尤其是自从和英国秘密通商,二者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这期间,龙马也在萨摩藩的通商活动中大显身手。

萨摩藩绝非反对开国,只是反对由幕府来做此事,在兵库开港问题上尤是如此。开港以后,大量金钱将流入幕府,诸藩得不到一丁点好处。通商带来的利润将幕府喂肥,如若放任不理,幕府势必不断壮大。所以,萨摩一直声称开港违反了先帝遗愿,坚决反对至今。他们还希望通过反对开港这件事将幕府逼入绝境。

而大久保某日秘密约见英国高官,扬言道:“如若贵国将兵库开港一事全权交给萨摩藩,我藩将立即为贵国求下敕命。”

暂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这个传闻也入了容堂耳中,容堂因此对萨摩藩大生戒心。

容堂胸中总有一个“义”字。到了此时,他彻底信奉的是情义,觉得幕府甚是可怜,所以,面对图谋推翻幕府的萨摩藩,他胸中涌起了一股憎恶之情,不,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义愤之情。

萨摩究竟想要如何行动?容堂将这个念头隐藏在心中,出席了五月初四在越前藩府举行的四贤侯碰头会。两天后,四人一同前往二条摄政关白府上,汇报了会议的结果。

关于长州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尽量宽大处理。这个结论并不是中冈和萨摩的大久保所期待的宽恕长州之罪,命藩主领兵上京。因此,身在京都的志士们都非常失望。志士失望,容堂却颇为满意。

在兵库问题上,大久保和中冈的努力争取也被驳回,幕府的夙愿实现了,敕准已成定局。

此间四位大名每天都会会面,唯萨摩的岛津久光行动怪异,有时并不和其他人一起行动。

“久光有些奇怪啊。”容堂有时会公然说出来。只有萨摩偷偷摸摸地在做某一位公卿的工作,在开会期间也只有久光频频离席。

有一次,四人一同登上了二条城。这时,其余三人偶然提议道:“难得来一趟二条城,老中就住在里面,一起去问候如何?”可是岛津久光说什么也不答应,呆坐原地一动不动。

容堂恨得牙痒痒,他突然一把抓住久光的后脖颈,说“你给我来”,拽着久光暁溜哧溜向前走去。“你干什么!”久光拼死反抗,奈何抵不过容堂的力气大。后来容堂用全力甩开了久光,久光站不稳,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容堂对萨摩已经厌恶至此。

容堂身患痼疾高血压和牙痛。尤其是牙痛,每隔数月便会犯一次,每次都来势凶猛。侍医户冢文海说过“此乃龈症”,恐怕是齿槽里的某种病。在京都期间,牙病发作了。此病一旦发作,头痛欲裂,任是何种英雄都难以抵挡。

进京后的前十天容堂的精神还算不错,但是后来他便渐渐地躲在东山妙法院寺内不肯露面。如今容堂因牙病发了高烧,从枕头上抬头都变得甚为困难。侍医户冢文海叮嘱近侍谢绝一切访客,对容堂也建议道:“请大人尽量不要开口讲话。”这是为了防止体力消耗。这位性格刚毅的大老爷,对高烧和剧痛实在难以忍受,有时甚至会发出呻吟。

乾退助抵达京都时,容堂正牙疼。

“大人生病了?”

退助大吃一惊,连忙询问病情,才得知容堂现在的状态断不能允许自己前去拜见,更不用说向他谏言了。为了等待容堂病情好转,退助便一直在一墙之隔的候见室等待。三天过去了,他几乎不眠不休,一直等着。

第三天晚上,容堂小声问户冢文海:“隔扇那边的可是退助?”

文海回说正是。容堂说道:“退助这小子已经被我派往江户,现在他未经许可擅自进京,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告诉他,让他说吧。”

文海将这番话告诉了退助。退助隔着纸拉门低头叩拜,开口道:“恕小人冒昧,大人您不与萨长站在一起,反而将它们视为敌人,这是大错!”他直入正题,将目下的形势细细道来。“退助屡屡受到大人的呵斥,但是现在仍旧在和激进之士来往。一言以蔽之,正如大人您怀疑的那样,萨长正是要扭转乾坤,夺回朝廷的天下,这一伟业必定成功。”

容堂一言不发。退助膝行往前,深深俯首,几乎以头触地。“大人,请当机立断!否则,他日恐怕大人要系马于岛津、毛利两军门前啊!”

退助横下心说了这番话,容堂仍旧沉默,最终退助也没有得到容堂的只言片语,只得黯然退下。

容堂见不太容易痊愈。“回藩。”他下令,不顾后藤象二郎此时尚未抵京。近侍小笠原唯八慌了,劝谏道:“如果现在放弃议事回去,对朝廷和其他各藩都甚为不敬,而且世间也会议论纷纷。”

容堂任性的坏毛病天下皆知。尤其是这次,去到高知城的西乡甚至特意叮嘱他不要意气用事,而容堂也表明了决心。如今,容堂若率然回藩,定然遭天下人耻笑。小笠原唯八担心的正是容堂的名誉。

“我要回去。”容堂仍一意孤行。生病是其一,最大的原因是,容堂已经看出,若是像现在这样一直待在京都,就会被讨幕派萨摩藩算计利用,最终不得不顺应潮流加人到讨幕的阵营中去。萨摩掌控宫廷的能力,比人们想象的要强。他如此断定。这时,他并不知道岩仓村隐居者岩仓具视的活动,更不知道他已经成了萨摩藩支持者,在运筹帷幄。这与其说是萨摩藩的幕后工作做得巧妙,不如说是谋士岩仓具视的手段高明。

现在二条摄政关白和幼帝太傅中山忠能都已经被岩仓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操纵,说不定什么时候“讨幕敕命”就会突然落到容堂的头上,萨摩促成朝廷召集的四贤侯会议的真意便在于此。如果幼帝颁下敕命,容堂断难违抗,一旦反抗,就会成为朝敌,像足利尊氏那样落得个万世骂名。

不如归国,病中的容堂心意已决。五月二十七,容堂率领藩兵,迅速离开了京都。诸藩志士讥笑容堂软弱无能,京城的酒楼里开始流行这样的歌谣:

昨夜看见了看见了,

在五条的桥上,

容堂老公公,

夹着尾巴逃跑了。

容堂一走,大势已去。当天晚上,中冈从今出川来到河原町大街,奔赴土佐藩府。看来大事难成啊,中冈仰望星空,不由得一声长叹。

朝廷召集的四贤侯会议,寄托着中冈孤注一掷的革命梦想。原本按照他和西乡、大久保,以及幕后人岩仓具视的秘密计策,在这个会议召开的过程中,通过在宫廷活动,争取最终能降下“讨伐德川氏”的敕命。四藩一旦接到敕命,日本的大多数藩国都会站到他们这边。谁料容堂竟然中途扭头而去。虽然容堂令他失望,但中冈不得不承认,他逃得非常漂亮。四贤侯会议少了容堂便不成体统,容堂已经看穿了这一点。而且,对于想翻覆天下的萨长而言,藩土佐必不可少。容堂缺席,剩下的越前福井、伊予宇和岛两藩顿时失色,况且这两藩也没有要同萨长协作的意思。

先不管这些了,不知被容堂公甩在一边的乾退助在想什么呢。中冈想要找退助商议,于是不顾新选组暗探,趁着夜色拼命飞奔。他进了河原町的土佐藩府,四处找寻乾退助,最后在毛利恭助的房间找到了。

“中冈!”退助一看到中冈,眦目欲裂,旋又无力地垂下了头。“抱歉,我这就切腹自尽。我会写下遗书,劝老藩公醒悟。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其实这天晚上,退助正准备要切腹,他还为此借了毛利的房间。

中冈大喝:“死又有何用?只有活着才是土佐的希望。乾退助啊!你的死志且罢住。如果你真有此等决心,必定能够做事。”

“什么事?”

退助抬起了头。

在中冈看来,退助即将担任土佐西式军队的指挥官,一旦倒幕时机来临,他完全可以改弦易帜,将藩兵悉数带到京都,摇身变为革命军。二人密谋已定,立即决定去同萨摩的西乡密谈。

革命是人类倾其智慧所能想到的最大的“阴谋”,现在革命正在京都酝酿。发挥核心作用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公卿岩仓具视、萨摩西乡隆盛、萨摩大久保一藏、土佐中冈慎太郎、土佐板垣退助。

其他人即便是同志也毫不知情,或者即便知情也全权委托给了这些人,比如困在防长二州的长州人,幽禁在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等。

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手书写历史上最大的一部戏。

这部戏有唯一的主题:勤王倒幕。在这一理念之下,“阴谋”成了正义。

主谋之一岩仓具视仍然在洛北岩仓村的隐居之所。虽然先帝的降罪诏书好不容易撤消了,却又命他反省一段时间,因此仍旧禁止他住在京都。好在总算是准许他往返于岩仓村和京都之间了,条件是只能在城内住一宿。

岩仓即便是在京都城内行走,也十分警惕佐幕派的刺客。

这一时期,监视岩仓村的任务交给幕府别手组的若林龟三郎等八人,他们常驻在岩仓村,对于岩仓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懈怠。

岩仓每日为逃过监视大费心思。有时他要去京都,也必须打扮成一副外出散步的样子,说:“我去一下邻村。”

与三早已躲藏在山岭茂密的树丛里等候。岩仓跳进树丛,换上黑衣和仙台平袴,腰间插好长短双刀,打扮成武士,再戴上兜帽,便停当了。

一天,岩仓进入尔城。像往常一样,萨摩的高手不知何时已经从四下出现在他周围,若无其事地护卫他前进。他走进大久保一藏的私宅。大久保此间在城里的石药师大街寺町东租借了一个商户的大宅子,将这里作为与人密会之所。

大久保立刻将岩仓带到了狭小的茶室。“虽然四贤侯会议因为容堂的离席失败,留下来的乾退助则对于主子的冥顽不灵深感耻辱。他已经表示,一旦京都发生大事,即便没有藩命,他也会调动藩内枪械,率领藩兵、乡士团即刻入京,同萨长会合。今晚应当促成萨摩、土佐结成秘密同盟。”

这次的会谈,被世人称为萨土秘密会议,地点为二本松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的私宅。会议场所选在了远离主屋的别院,壁龛上挂了写有一行禅语的挂轴。

首先,中冈慎太郎向西乡介绍乾退助,退助冷不丁抢声道:“土州因循守旧。”然后便无言,许久又才说:“……容堂公声誉不佳。若是一味等待藩论统一,日本恐怕早就灭了。在下回去以后……”退助说到这里,竟又语塞,舌头似乎有些发僵。

“退助,用土佐话说!”中冈在一旁看不下去。

“好。”退助点点头,开始用土州话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表示,他回去以后,将会集结义兵,等待时机,准备时间大约需要一个月。

“只要一接到京都的急报,我将即刻起程,率大军从土佐奔赴京城。到那时,我要成为萨长的先锋,与诸位一同剿灭幕府!如果我此言有虚,决不会活着与各位相见。此外,万一到了举兵的时机却仍不见我土州兵士的踪影,请先确认在下的生死。一旦确定退助在土佐尚且苟活,请诸位坚信,即便是延迟数日,退助也必定会举兵上京,不会耽误大计!”

西乡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睁大双眼,一边流泪一边听退助说。后来,他点点头说:“好久都没有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了,这才像是武士之言啊。都说武士一诺千金,此话果然不假。鄙人愿与君共襄义举!”

几个人未及多聊,退助便同中冈一起辞别了二本松府。因为有了这次约定,后来萨长在鸟羽、伏见和幕府军交战时,乾退助立刻率领土佐军从高知出发,一路收服四国诸藩,进入大坂,进而进入京都,直接作为东山道镇抚军从三条大桥进发。此是后话,不提。

乾随后便追随容堂回藩了。

中冈即刻前往大坂,用板仓筑前介借给他的钱买了三百支新式步枪,再次折返京城,组织了在京土州志士的聚会。聚会的宗旨是回土佐去助退助完成义举,同时也是送别会。

明保野亭位于清水产宁坂上。中冈慎太郎便在这家饭庄的二楼,为回土佐准备举兵的同志设下了送别的酒宴。

太阳落山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同志们陆陆续续到来了。

“大家都平安到达了吧?”当看到最后一个人出现时,中冈松了一口气。深夜的京城大道上,新选组、见回组、别手组、会津藩兵、桑名藩兵都在列队巡逻。要想避开这些人平安到达这里,自是极难的事情。

参加聚会的主要有谷守部、毛利恭助、樋口武、岛村寿之助、池地退藏、森新太郎等人。该讨论的都讨论完了,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酒宴开始。

在酒席上周旋应酬的是侠伎阿兰,她为土州勤王志士做了大量的工作。

“我来跳舞。”一个人站了起来,是年纪最大的樋口武。他是土佐幡多郡中村的乡士,剑术师承筑后柳川的大石进,是大石进的得意门生,学问是随江户的安积艮斋习得,西式炮术则是跟随信州的佐久间象山学习,可谓多才多艺。但他最得意的要算是作诗了。

他拔剑即兴赋诗一首,低声吟诵着,缓缓起舞。

送别东山下,

含情杯酒中。

何唯期晚节,

先着祖鞭功。

听着樋口的吟咏,善感的中冈垂下了头,颤抖着双肩哭泣起来。满座人望着中冈,都不由得声音哽咽,一片肃然。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样的感动令中冈热血沸腾。文久以来,无数同志舍生忘死,中冈一路穿过枪林弹雨,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历尽坎坷方盼到了讨幕举兵的前夜。

“诸君。”中冈突然举杯,“大家活到现在都不容易。但是,今后我们要把性命拋诸脑后。只要我们舍生忘死,日本一定会迎来好日子。”他流泪将酒一饮而尽。

艺伎阿兰拿来了笔墨纸砚,于酒席间画了一朵菊花,其余人都在画的余白填上了即兴所作的诗言,中冈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写下了亡友高杉晋作的遗作。

窗外,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