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陈 哲 守护精神家园 “生猛之人”,造就中国流行音乐的崛起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对世界局势的发展作出了新判断,“和平与发展”将是未来的主题。邓小平说:“现在世界上真正大的问题,带全球性的战略问题,一个是和平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或者说发展问题。和平问题是东西问题,发展问题是南北问题。”中国人彻底告别了多年以来“备战、备荒”的日子。
1986年是“世界和平年”。一年前,迈克尔·杰克逊在美国发动了50名大腕歌星,为非洲的灾民募捐。很多国家转播了演出,这直接影响到了台湾的流行音乐人,他们策划了一场60人演唱会《明天会更好》。那时的信息传播已经很快了,内地的很多音乐人迅速获悉。
这一年,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策划为“和平年”组织一场大型的百名歌星演唱会,马上得到了东方歌舞团的全力支持。
表达,是权利,尤其是对年轻人。20多年前,陈哲也是这样的年轻人。1986年4月,离开工厂3个月后,陈哲获得了一次表达的机会。
“百名歌星演唱会”的方案初步成型,词曲创作由郭峰、陈哲、小林、王建等人负责。1986年10月,北京电视台播出了演唱会的实况录像。
早在1985年以前,陈哲就在酝酿着这一主题的歌词,他曾给自己的朋友看过文稿,文字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他对社会的一种感知、感触。
也就是从那时起,陈哲开始慢慢转向写歌。别人来找他写,他也不需要再蹲在地上了。陈哲那个多变的屋子里,能够保存起来的东西他慢慢开始收拾了。他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和那些找他写歌的人谈流行音乐。
陈哲喜欢这样形容中国流行音乐的崛起——“是冒出来的”。那时作为中国流行音乐代表人物的陈哲,用他自己的话说“气焰比较嚣张,属于生猛之人,非得把人覆盖掉,自己才觉得我们存在”,今天想来他觉得比较幼稚。但正是这种气焰,使得中国的流行音乐崛起,进而被官方认可,再产生唱片,最后再循环地产生一批流行音乐的代表人物。
陈哲把1986~1989年看做和五四时期、百家争鸣时期一样的年代,是中国思想变化最活跃的时期。那时出现问题了,最先去关注的是知识分子,搞创作的这批人也把自己看做知识分子。他们属于有文化的一批人,年轻而有热情,努力寻求表达机会。流行音乐给了他们舞台。不管是表达情感、表达思想,还是表达兴趣,通过流行音乐,你都能实现。
陈哲记得,那时整个社会环境很宽松,宽松得甚至有些糟糕。他记得人民大会堂门口还有摆摊卖糖果的,弄得四周乱七八糟。他说:“连我这么思想自由的人都觉得太不像话了。”
80年代中期的中国,翻滚着一股经商潮流。日后驰骋商海的王石,那时正欢快地倒卖玉米;李经纬瞄准了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适时创办了健力宝,取得了巨大的胜利;柳传志走出中科院计算所,创办了日后的联想;广东顺德的容桂镇上,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潘宁,组装出了中国第一台双门电冰箱,并成立了珠江冰箱厂……那时,大家见面互相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你下海了没?
人们开始拼命地经商,进而渐渐孕育了疯狂的利益竞争。
陈哲说,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为此付出了代价。改革开放快10年了,精神家园本来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如雨后春笋般欣欣向荣。但相反,它模糊掉了,消失掉了……那是精神家园荒芜的年代。
那时崛起的流行音乐开始用集体表达的方式关注社会现实。
现在的人们,回忆起1986年北京工人体育馆内盛况空前的“让世界充满爱”流行音乐演唱会,仍然感到激情澎湃。韦唯、程琳、杭天琪、付笛声、蔡国庆、崔健、孙国庆、常宽等国内当时最出名的128名歌星手拉手、肩并肩地齐唱《让世界充满爱》。
陈哲一夜成名,歌约不断。就在他那间小屋门口,常常会有很多出版社的编辑及唱片公司的人提着一包钱来找他写歌,陈哲率先成了“万元户”。那时一般人一个月才挣几十块钱。
虽然陈哲在工厂时就写一些东西,但他那会儿却以为,世界上最丑恶的就是拿笔杆子赚钱的人,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他从小不喜欢干的事,一个就是以营运为生,第二就是以文字为生。不曾料到,他干的正是这两样。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首名为《让世界充满爱》的歌曲: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语言,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这首歌并没有回避苦难、伤害,但是它给了人们一种承诺,让你感到苦难的时候,有人和你一起扛着,受伤之后,有人为你抚平伤口。这让人感到安慰,也让人觉得温暖。
陈哲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他发现自己所受的痛苦是这个社会好多人共同疑惑的问题,可是那时候无法解答。但是他信奉一个真理,我受那么多伤害,把自己的伤口拿出来给人看,不是个高尚的行为,应该让别人避免受伤害。
就凭这一点,他与“文革”时期稚嫩的想法完全不同了。四五岁时就经历了生活苦难的陈哲曾经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他是唯一在最底层的,但他突然发现“文革”的时候所有人都进入了地狱,所有人都失去了天堂,每一件事都会导致某人入地狱。那时的他,似乎有点这样的意味,自己过得不好,就希望所有的人一起受罪。
但80年代的陈哲,早已摆脱了这样的看法。《让世界充满爱》的语言来源于陈哲的日常积累。他是怎么走上作词这条路的呢?
《让世界充满爱》产生之前,陈哲还是特别想以自己对美术的见解和创作力,从事雕塑、组合、装置,做出有创意的作品。那会儿他还办了个“平添艺术社”。他把自己一直捣鼓出来的“马赛克作品”拿到庙会、展览馆去,通过走后门的方式,以一条烟换来一个一米多的展览空间。他试图用美术去开拓一个新的生活领域。
至于音乐,似乎他一直有这方面的特殊才华。他曾经问过别人怎么作曲,在他自己用小提琴演奏一曲的时候,常常拉到一定程度就停下来,改拉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其实,他是在胡拉。但胡拉给了他的思维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或者说给了他一双翅膀。胡拉的旋律很强,他意识到,所有的旋律都是人心,技巧是其次的。如果你连心都没有,再多的技巧也不会让人感动。
他认为,一个作曲家如果没有感觉了,没有人性了,最好停下来,否则你是在写垃圾。
那时朦胧诗开始流行。陈哲接触了一些,他看不太懂,也不太喜欢那种灰色的意象。但这些文字让他感觉到,如果你有不快,一定要有表达的欲望,用自己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
当时陈哲对门住着的吴璐琪,还是每天晚归,还是每天看到陈哲的灯亮了一整晚。有一天,吴璐琪对他说,看你那么认真,你来帮帮我吧,尝试一下能不能写歌词。
陈哲刚开始写出来的歌词,都是由诗改成的,所以不太上道。诗不受格律的影响,歌词不行,歌词要有音乐性。他后来慢慢认识了一些搞音乐的朋友,来往多了之后,这些朋友把他的歌词拿出去谱成曲。
创作《让世界充满爱》,也是经过他的朋友吴海刚的推荐。事后,他才知道,朋友们帮他走进这个圈子,是看中了他的一个特点:他独特的思维,加上他独特的语言张力,能够产生极强的感染力。比如“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从这个很具象的内容可以让人感受到很极致很凝重的情感。
这一年的秋天,陈哲离开了喧嚣的都市,前往山西北部的乡村。这次旅行的结果是一首名叫《黄土高坡》的歌,现在看起来,这首歌对陈哲的未来有很强的预言色彩。
河曲,位于内蒙、山西、陕西三省交界。黄河,穿过广阔的草原之后,由这里进入绵延500多华里的“晋陕大峡谷”。世界上最大的黄土堆积层被一切两半。这里是中国人最早的家园之一,早在4000年前,在河谷两边的台地上,就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人类定居点,它的密度不亚于现代村落。
20世纪60年代末,数以百万计的“知青”在这里“上山下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骆汉城就曾经是其中之一。1986年8月,他决定回到这里,为一个叫《观察与思考》的栏目拍摄关于当年插队知青的一个纪录片。出发前,他叫上了陈哲。或许他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希望能给片子带来一首不错的歌。
陈哲一点儿都没犹豫就答应前往。骆汉城对他说,那儿非常艰苦。他说:没问题,我跟你去。他拿着一个小包,其他什么也没带。看着他瘦弱的身影,骆汉城心里暗暗担心,这哥们儿能行吗?
他们来到了山西、陕西交界的黄土高原。几个世纪以来,“贫困”是黄土地上不变的主题。那里恶劣的生存环境,给陈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黄秃秃的一片,没有草,大地像皱纹一样裂开。但这样的土地上竟然孕育了深厚的文化,在那里能感受到一个巨大的张力场。
陈哲发现,那里和乡间的绿色、繁荣完全不同,但是那儿有一些人在生活,而且还生活得挺快乐。他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有什么可乐的,他不明白,这样的穷地方,为什么“给中国这么巨大的刺激和力量”。回到北京后的两个多月,陈哲一行字也没写出来,他拿不出东西来描述。
1986年11月,北京的冬天快来临的时候,有一天,陈哲去宿舍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走出屋子,他突然听到呜呜的声音。那种声音,他感到特别熟悉,就是北风在电线杆刮过的呜呜的声音。但那时陈哲没意识到自己处在北京,他的大脑还沉浸在黄土地上。他突然想说“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这句话一下蹦出来的时候,他跑回了屋子,把《黄土高坡》一口气写完了。之前在黄土高原上孕育了那么久的感受,终于被这场大风引了出来。
“不管经历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这是《黄土高坡》中的一段词。
此时,陈哲不再是旁观者,而成了大家庭的一员。萍水相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们,一下变成了兄弟姐妹。来源于家的亲情和温暖,不正是支撑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坚持下去的力量吗?他找到了那里的人快乐生活的答案。
陈哲代表当时大多数中国人,来表达对历史的思考,表达对未来的希望,甚至也包括对当下的一种诉求。《黄土高坡》就是他的表现手法。
说到《黄土高坡》的创作,陈哲觉得就是自然生发出来的,自己并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感觉,只是隐约觉得需要一些来自土地本身的东西。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为的方向性的运动去引导这种感觉,只能靠之前的积累,再加上受了外界的一些刺激,就形成了这样的西北元素,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大潮流。陈哲个人的感受是,受那片土地的启示,他觉得其中巨大的反差,形成了多样化的表达方式,冲淡了当时流行歌曲的演唱方式。
此时,“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以各种全新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崔健高唱着“一无所有”,中国摇滚开始崛起;一直处于地下的北岛、舒婷、顾城走到了前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朦胧诗开始流行。
1986年,摇滚和“西北风”成为年度流行音乐关键词。
急速的现代化过程,最容易让人迷失在速度的旋涡里。昨天还很熟悉的同事、邻居,昨天还相依相伴的胡同、四合院,也许一夜之间就面目全非。我们不再认识自己了,为了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重复同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
“寻根”文学和“西北风”歌潮,在同一时间开始撞击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叛逆和传统不可思议地在同一部作品中共生。
1987年,崔健翻唱了西北革命歌曲《南泥湾》。张艺谋在电影《红高粱》中请赵季平创作了插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徐沛东、孟广征分别以曲、词创作了《我热恋的故乡》。1988年,那英以一曲西北风《山沟沟》成名,首度亮相中国歌坛。
这一年,杭天琪在中央电视台第三届“青年歌手大奖赛”中演唱了《黄土高坡》。
这首歌的曲作者苏越说,他觉得山西梆子和秦腔那种感觉,就是中国的摇滚,直接用嗓子喊,而不是那种带优美色彩的民歌。
歌手杭天琪拿到《黄土高坡》的词时,想到的就是西北风,满天的黄沙、羊群,甚至想到黄河壶口。将近20年之后,现在她再唱这首歌的时候,觉得没有那么立体了,展现在眼前的应该是一幅水墨山水,很写意,而不是当年那种强烈的写实,不再像当年那样具有很强的现场感。因为当初人们在唱这首歌的时候,需要发出一种喊的声音,需要把内心深处多年积压的情感给喊出来。
《黄土高坡》带给人们的震撼远远超出了陈哲自己的意料。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年代。那是个充满朝气的年代,女排获得世界冠军,知识分子在《河殇》里探讨中国命运,而街上则有了红裙子与牛仔裤,农民获得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什么庄稼和怎么种的权利,“小康社会”比起昔日伟大的革命理想,更令人憧憬。
转身进入流行音乐界的陈哲呈现给大众的歌词,体现出独特的风格,即那种特别让每个人都感觉到透心的温暖。那么,陈哲是偶然成为一个写歌词的人,还是他走进这个圈子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呢?
陈哲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歌词中使用的语言、采用的语式,是他这么多年来的积累形成的。在这之前他对自己所面对的一切,一直抱着反驳的态度,但社会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或者说一定程度上剥夺了他表达的权利,他只得将自己沉淀在书本中,一支烟、一张纸,记录下自己的心路历程、自己的感想。抽身进入音乐界,让他日积月累的知识,发挥了其应有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