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陈 哲 守护精神家园 “土风计划”,记录民间文化最真实的声音
陈哲第一次民间采风的经历是在1994年,他为雨果唱片公司制作专辑《半梦》时,动用了大量的民间音乐元素。他来到少数民族聚居地区“采风”,希望给创造力枯竭的流行歌坛注入新鲜的活力。他说:“当时是想为贫血的中国音乐和文化寻找再生的机制,因为我觉得当时中国的流行音乐是苍白的。”或许他自己都没预料到,自己会迷上这样的活儿,并将以此为事业。
那一次他完成的是“中国音乐西行计划”,在西部流行音乐尚未渗透的地方,挖掘当地的民歌资源。他一个村寨、一个村寨地跑,痴迷其中。
在大山里行走的陈哲,和一般的采风不同,他接触到的不是单个人和单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而是整整的一群人、一个民族,甚至一个时代。他走遍了广西、贵州、四川、云南的山山水水,采撷了大量丰富的民间文化素材,包括服饰、歌舞、工艺、吟诵、对话,并把一切民族文化的养分都纳入了自己的声像资料库中。
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可以为中国的音乐人补课,能够使人找寻到“中国背后的东西”。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滇西北的兰坪县。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很早就听说,但却并不了解的民族。在那里,他看到一群人穿着蓝色的衣服,唱着高亢的歌曲,他们发出的抖音是陈哲从来没听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去兰坪,身份是“县里请来的客人”,他要写一首“兰坪之歌”。也许,城里人听了这首歌,会来到这个山清水秀、充满民族风情的地方,住上几天,听听歌、看看舞,如果顺道发现兰坪矿产资源很丰富,那就更好了。
歌写出来了,效果似乎不是很理想。文化搭了台,经济的戏却不热闹。陈哲倒不在乎这个,他爱上了这里。
和他一起去的是一个团队,正如团队里的一位成员于江盈所描述的,兰坪是一个能够让人记一辈子的地方。即使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特色,兰坪能够给你的触动也是最大的。
陈哲开始经常出现在云南兰坪的村寨里。每踏进一个村寨,他都要先找到最熟悉当地民俗和民间艺术的长者,记录下他们的语言、歌声、舞姿和手艺。
有一次,采风的队伍半夜才到山上,他们来到一个叫李冬梅的小姑娘家里,后来又来了几个小姑娘。这些姑娘的歌声让创作团队的人都惊呆了。于江盈说: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如果能让我留在李冬梅他们家,我天天给他们家干活都行,只要天天能听见这些歌,能让我跟她们学唱这些歌我就满足了。这个汉名叫李冬梅的小姑娘,后来被陈哲选为普米使者,进入“土风计划”的普米小组。
兰坪姑娘们的歌声中,想表达的情绪是那种很单纯的、发自心底的非常原始的情感,她们的表达方式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陈哲也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们的歌声让人感觉,即使时间流逝,这些姑娘还是一点没变,她们心里那种最纯朴的东西,或者说所谓的根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这种歌声对于长期生活在都市的创作人员,是如此的新鲜。陈哲开始着手创作《兰坪姑娘》。
90年代中期时,中央电视台海外中心、北京文艺台、广东电台《音乐之声》为了推动民乐改革创新,联手倡导了一次行动,取名“新民乐运动”,主要是为了区别于学院派的传统民乐。从那以后,中国的音乐圈中开始了对创作真正的民族民间音乐的讨论。据陈哲挚友金兆钧回忆,当时开了一些讨论会,陈哲也参加了。在会上,陈哲的观点显得比较激烈。在围绕发展民族音乐的讨论中,他提出了“创作民族音乐,不穿长袍马褂,也不穿西装”的口号。
那时的陈哲,延续了80年代的创作激情,他可以被称为一个理想主义的音乐人。他所倡导的纯粹的民族音乐,并不为当时大部分音乐人所认可。陈哲的心是一颗艺术家的心,他整个人甚至整个灵魂都充满着艺术细胞。认准了一件事,找到了自己的创作兴趣所在,不管外界怎么变,他都会一直坚守自己的信念和追求。他独自转向民间,开始了自己独立的“创作发现之旅”,并在实践中从理想主义的音乐人慢慢变成了民间文化保护的实践者。
刚开始的时候,陈哲完全处于一种摸索状态。他没想过后来会怎样,很多东西都是未知数。但当他越走近这个民族,就越发掘出其中的细节,并慢慢地积累起来。
如果硬要来寻找其中的原因或者动力,或许可以称之为陈哲作为艺术家的责任感以及对于艺术的虔诚。他把这项事业内化在自己的生命中,执著地开展着“原生态音乐”的工程。
“土风计划”是陈哲发起并推动的一项原生态文化传承行动,是一项旨在抢救保护濒临失传、不可再生的民族文化资源,探索良性发展,促进民族文化由资源优势转化为民族文化产业优势的系统保护工程。
这个计划分为两步,一是固化,一是活化。首先需要艺术家们介入、摄取,寻找到当地的民族文化,然后还要让这些文化能够实现自我传承。
陈哲将民间文化比喻为一棵大树,因此有了“土风计划”的理论核心——ABC理论。
A是根文化,是民族文化传统中最核心的部分,可以称做资源库、基因库,就像树根,必须尽一切可能完整地继承下来;这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所在,根文化多样性的基因是不能动的,所以不是展示给人看的。根文化长期不为人所知,正是因为它长期孤立在主流文化之外,所以急需人们去传播。
B是树干,是对A的延续,允许在一定范围之内进行调整,以便优势化、集中化地进行展示,让外界对A进行充分了解,但前提条件是不能够让B对A造成干扰,因此必须要用科学的手段来传播,或者这样的传播应当是一种国家行为,参加这项工作的人必须有主人翁的意识、“根文化”的意识,这一点还体现在歌手的选择上,一个歌手只有经过了考察,才能去展示这种“根文化”。
C就像树梢,或者说是大树的枝叶,是对树干果实的张扬,是艺术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改造的部分,它受到A的启发,但并不受限于A。这一阶段主要是艺术家的创作,这需要事前去了解根文化。
陈哲觉得,民间文化这棵大树只有按照这样的顺序,才能将根、树干、枝叶协调起来,才会有生命力。他希望能够把这些民族文化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
陈哲发现,中国很多所谓的非物质文化的专家们都持这种观点,他们在把关的时候,都是先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死了?死了我们那儿卖牌匾,没死的不算,这叫非物质文化抢救。20年来国家做的都是静态传承,对民族民间音乐做了抢救保护,比如说收集、整理成书成册、录音录像等等,但都止于保留资料。
陈哲也赞成这些,在没有办法看清楚未来之前,还能做什么?首先要把它保存下来。起码500年以后,子孙要找什么还能找到吧。这没有错,这是20年来从上到下政府做的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但他觉得,民间文化的保存不仅要拯救,还要“活化传承”,要让文化在下一代中活起来。通过口传心授一代代延续下去,才能最大限度地维持民族文化“根”的纯粹性。对今天来说,音乐唯一的途径,只能是活化。因为音乐具有流变性、即兴性,通过死板的记录,那些音乐中最珍贵的东西,即“魂”的东西就会丧失殆尽。
活化传承,相当于保留住了民族原生态文化的基因,这样就保住了这种文化的根,有了根,可以生发出无数枝叶来。少数民族文化的存在意味着我国文化多样性的维持,有助于保持文化的生机和活力。
他也知道,目前做文化遗产的保护是一件超前的事情,只有在经济高度发展阶段才能去进行。现阶段,陈哲能够做的就是去传承它,让它自身慢慢循环流动下去,最后形成一个良性循环的活态文化,而不是用录音、纪录片记录将会消失的东西。在民间文化保护过程中,陈哲提出要让根、树干、枝叶各司其职,让民间文化这棵大树枝繁叶茂。
对原生态音乐进行活化传承这一理论很有创造力,因为少数民族文化消亡的速度比挽救的速度要快得多,每一个逝去的民间艺人身后都留有一个空白。因此,陈哲觉得,分秒必争。
“土风计划”启动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中国有个现象,叫文化断根。年轻人不懂老年人会的,新生的力量不尊重旧有的文化,新长成的小树得不到大树和老树的“基因”,村庄的传统、民族的传统出现了巨大的断裂。他说:“自然的基因都在大树身上,要让小树得到大树的基因,就必须让小树活在大树身边,一起活在自然界中。人其实和树是一样的,自然界中没有大树,与人群中没有大师,没有有智慧的族长,没有共同的和谐的信念,同样危险。”
这个已经默默地在乡间村寨行走了10多年的人,用自己的才华和真诚一点点收集和记录着民间文化最真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