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争艳
李璟四十六岁死于南昌。时为公元961年,太子李煜二十五岁。
李环迁都南昌,认为南昌的地势比金陵更险固。迁都之议酝酿已久,大臣多有反对者。李摄力排众议迁到南昌去,命李煜以太子监国的身份留守金陵。不料居南昌仅半年,竟一病归西。
李煜、娥皇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本以为居东宫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命运之神另有安排。李煜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与惶恐中,战战竞兢坐上了龙椅。
宋太祖赵匡胤派专使到金陵,祝贺李煜登基。
李煜作《即位上宋太祖表》,自称臣子,“上奉天朝。”十月,宋皇太后去世,李煜派韩熙载到汴梁吊祭。此前李璟的葬礼,宋朝也派来了吊祭的特使。
北宋与南唐的“友好往来”不断。双方各打各的算盘。赵匡胤要打南方,米取的是先易后难、先弱后强的战略步骤。何时打南唐,他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打荆南、后蜀、南汉(今广东一带),将耗费国力多少,损兵折将多少,他也不清楚。后蜀、南汉都不好打。战争充满了变数。而南唐的军事实力还在这几个国家之上。
赵匡胤的“南伐时间表”上,南唐是排在最后的。所以他要搞外交,对李煜表示亲善。李煜则对“天朝”尽量显得毕恭毕敬,不断派人送去金帛。汴梁来了宋朝的使者,李煜穿紫袍出迎。宋使一走,他又换上黄袍,以示皇帝尊严。宋帝给他定的称谓是江南国主,而南唐臣子多叫他皇上、陛下。宫中的嫔娥,混叫也可以。
赵匡胤“凿大池”训练北方水师,李煜置建长江上的龙翔军。
李煜搞军备只求保境安民。这也是他的“祖训”。
夕卜修贡奉,内施仁政,是李煜的治国八字方针。
他悄悄强化南唐的军事机器,皇城内又辟出一个颇具规模的练武场,绿树掩映着战马扬起的尘土。冶山深处的铸铁场,各式兵器塞满了武库。而在长江上游的武昌,一支庞大的舰队已纳入了扩军计划,下游的金陵一旦受到威胁,十万水师朝发夕至。南唐名将林仁肇亲提水师坐镇武昌,他是李煜的心腹爱将。赵匡胤曾屡与他交兵,占不得丝毫便宜。江南江北,林仁肇三个字对普通百姓也是如雷贯耳。他是赵匡胤的一块心病,是李煜暗拒“天朝”的一块筹码。
李煜的弟弟李从善自幼沉迷于军事,李从善是南唐对付北宋的另一块筹码。
先皇李摄曾经灭闽、楚二崮,却是得不偿失,又导致兵力分散,自顾不暇。与北周柴荣战于淮水,三战皆输,失州十四,失掉极宝贵的淮水防线。李煜接国玺于颓势中,这是他必须面对的基本国情。他并不糊涂。他能够辨认自己的执政空间。南唐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这支军队唯一的宗旨就是保境安民。
江南富庶,北边的狼群垂涎巳久。李煜不断往汴梁送去贡品,以金帛换和平。他送出去的东西还得超过吴越、荆南。南唐的财政收入,送金和养兵花去大半。这一送一养,是李煌登基后定下的国策,既讨好“天朝”,又随时准备着抵抗外敌入侵。李摄在位时也如此,但李煜更明确。
李煜对北宋屡战屡胜的虎狼之师,始终是防意如城。
他也是勤政的,史书记得明白。和大臣们议论国事,有时通宵达旦。南唐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内政外交错综复杂,如果李煜是个只知享乐的昏君,社稷焉能持久?在他的领导下,南唐的政治、经济、军事,长期运行平稳,没有发生内乱,也没有发生类似先朝的宋齐丘、冯延巳两大集团的明争暗斗。
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江北持续的军事高压,那么,南唐的富庶将会持久,朝廷与市井的生活将会花样翻新,一如后来宋仁宗时期的生活世界。
即使“性刚果”的李弘翼不死,他做南唐皇帝,南唐的国运将会怎样呢?也许更糟糕:和北宋硬拼,只会死得更快。
换成赵匡胤治南唐又会如何?他能打破历史惯例、以南人之柔弱长期抗衡强焊的中原吗?屈原的楚国历数九百年、广袤五千里,不亦被霸秦灭掉了吗?
李煜施仁政,“尝亲录系囚,多所原释”,亲自跑到监狱里讯问犯人,重罪从轻,轻罪释放。善行的背后是一颗由来已久的仁者之心。在他的治下,酷吏是没有前途的。他在位时间长,统治偌大的国家却居然很少杀人,在为数众多的皇帝看来简直是笑话。秦皇汉武杀人如麻,他们才是皇帝的榜样,明帝,清帝,追随者众,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李煜大搞铁血统治、狂敛民财以强化战争机器,那么,南唐可能多撑几年。
然而铁血这类字眼,如何与李煜挂钩?
谁能改写他的仁惠天性而代之以杀性?
谁能修改他的遗传基因,重新塑造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生存环境?
李煜愿做皇帝一年多,渐渐理顺了国事,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他适当调整了澄心堂的办公时间,忙里偷闲陪娥皇。娥皇已生下第二子,取名仲宣。仲宣的小模样,似乎兼有李煜夫妇的五官特点,咿呀学语如女孩儿,娥皇爱得不行,几乎忘了长子仲寓。
深深的母爱写在娥皇的脸上。阳光灿烂的面孔犹如闪烁着月光。她抱着仲宣亲吻,有时亲得热泪盈眶。
五月中旬这一天,在瑶光殿的寝宫里也复如此,娥皇亲小儿子,嗅他的乳味儿,幸福得眼睛发亮,继而泪光盈盈。李煜在旁边感动着,却佯作吃醋的样子,说:自从仲宣生出来,我就成了缺爱少怜的家伙。哦,还有仲寓!我们父子二人,真是可怜见的。
娥皇瞥他一眼,说:有母后的恩宠,有南唐百姓对陛下由衷的爱戴,娥皇分一点心给可爱的小仲宣,不行吗?
李煜笑道:姐姐这么吻仲宣,倒把重光给馋得。
因是午后说这话,娥皇红了脸,斜睨李煜说:昨晚不是……
李煜说:昨晚是昨晚。
娥皇亲仲宣的小鼻子,轻咬他粉红色的耳垂。
李煜馋在一边。
夏曰午后静静的,庆奴悄然而至,立在一根圆柱后面。
庆奴十九岁了,神采趋于娴静,少女的顽皮不复时时露出来。她近侍李煜七年多,宫娥中很有资格了,当然也有苦衷。从一朵蓓蕾到鲜花绽开,从小女孩儿到大姑娘,她一直待在李煜的身边,既幸福又苦恼。她放弃了在后宫做女官的机会,只因她不肯放弃伺候李煜的幸福。瑶光殿很大呢,若叫她挪到别处去,撤离皇上的日常起居,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宫娥们以为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岂知她正为此苦恼,又装做不苦恼的样子。不错,这一年年的,庆奴得的是水中月!甚至有宫妃观察她的肚子呢。庆奴如何不恼?她是天性激烈的女孩儿,所以她格外是个“情憋”,憋得苦于是想得细,她寻思:皇上为何对她日益鲜亮的容颜视而不见呢?皇上也喜欢她,却分明不是男人对女孩子的那种喜欢……她入宫太早,十二岁就被定格为李煜的小妹妹,形同亲妹妹。唉,这格局一定便是七年,庆奴竟是动弹不得!倒是新来的秋水,因离皇上远些,反而与皇上有几缕男女亲近的光景。秋水长进快哩,那舞蹈跳得,那琵琶弹得,那衣饰鲜得……庆奴当初妒娥皇,现在转而妒秋水。她妒得离谱,竟然去瞧秋水的肚子。有一阵子,她老想着肚子的问题,举目去瞧一个个伺机而动的宫娥们,打量的结果倒是很放心。这几年,庆奴只看见娥皇的肚子大了两回。
庆奴常想:皇上对皇后,真是很专情哩。
见多识广的庆福也赞同她的意见。
庆奴情憋久了,不得巳要移情,移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去。也许这里边暗藏着情爱欲突破自身的诡计。庆奴隐隐期待着,什么时候娘娘……哦,娥皇能帮她一把。
庆奴情憋之苦,只娥皇知道几分。
此刻,庆奴立在圆柱后面,嗅到帷幕之间飘浮着的浓浓的情味儿,万岁爷一家子其乐融融。
小仲宣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两个老宫人抱走了他。
这撩情的夏日午后,李煜、娥皇亲昵地说着什么。
庆奴无端迎来了一阵心跳。她把头靠在圆柱上。
李煌拉娥皇转入内室,那动作,分明是无数动作的开头。娥皇移步时略带扭怩,下意识一扭头,目光碰上庆奴的目光。
娥皇瞬间一念,把柱子后面的可怜的庆奴印在心上了。
庆奴悄悄走开,回她的精致耳房,抱了一会儿“湘君”,出了一回神。窗外的一株玉兰花开得正艳。
庆奴不觉念叨:颠倒衣裳呢喃狂。
其实如何狂法,庆奴并不知晓。
宫中清纯的女孩子大抵如此:情之生长也蓬勃,可惜只开花不结果。她们没有偷吃禁果的机会,无缘一尝欲望的金苹果。而“苹果”这东西,是吃过了方能上瘾的。宫女长到庆奴这年龄,也还是一朵芬芳四溢的无果之花。或者说,“情花”开得大,“欲果”结得小,所以一般女孩儿也无所谓吃与不吃,尝与不尝。女子多情而向欲,向欲罢了,她们仅仅是个“向欲”,不识欲望之细节。传说中很不得了的男欢女爱,她们只憧憬而已,想不真切的。
年复一年的憧憬,情花处处开,花期也漫长。一历代宫女的生存情态,大约如是。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庆奴与李煌,年复一年的“授受相亲”。伺候李煜沐浴更衣,她要背过脸去的。背上却有一双眼睛……她听过窗,留意过门缝,搂紧湘君想象过吃嘴唇、呢喃狂,可归根结底,她不过是走在从情到欲的路上罢了。
情路漫漫风光好。情色染得天地神奇。
宫女们不尝禁果也好。尝一回想入非非。皇帝大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后宫里到处点欲火,今天点燃了这处,明日又去点那处。点燃了他就走人,十年八年不复现身。于是“宫怨”这种情绪流布历代后宫:“玉颜不及寒鸦色,犹见昭阳日影来。”李煜是个例外。
南唐后宫,没有他乱点欲火的记载。
至于他惹发了宫娥、宫妃们的情火,则不能怪他。谁叫他是李煜呢?他“风仪绝美”,早在做郑王的时候就美名远播了。有些女人,单是念叨他的名号就周身轻颤。
而李煜对她们,为何仅限于欣赏?百花园中他只采摘一朵花吗?
李煜如此钟情于娥皇,究竟是为什么?
盛唐杨玉环之美迷倒唐玄宗,“六宫粉黛无颜色”,不过,杨妃之所以能够专宠,还是耍了一些花招,打压唐宫佳丽。白香山叹息说,选入唐宫的佳丽们“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娥皇领导南唐后宫,并无压制诸艳以获专宠的迹象。获专宠颇容易,专宠二字便失去分量。
如果李煜是枯花惹草之辈,不负责任之流,娥皇就会面临着艰难的考验了。而李煜的“责任意识”又从何而来?这意识宛如一条源远流长的暗河,因而在大脑中并不显现?
眼下,这绵长的夏日午后,身绵绵,意绵绵……庆奴在宫中闲逛,阳光从浓郁的枝叶间照过来。上坡过桥,抬腿落脚,乳头蹭着薄纱衫。小宫女们见了她,远远的行礼呢。她们忙着捣衣、浣纱、晾晒书画、擦拭器皿,笑一回说一阵的,叽叽喳喧。
庆奴登假山荡了一会儿秋千,也乏了,闭目片刻,脑中暂呈空白,睁眼时忽然想:皇上正与娘娘吃嘴唇。
秋千正对着瑶光殿西室,西室是娥皇的居所。娥皇的居所就是李煜的居所,从郑王府到太子宫,再到瑶光殿西室,一直是这样的。可是黄保仪说,先皇并非如此……
十九岁的庆奴,试图想清楚一些事情。
庆奴想:娘娘入宫好多年了,已生下两位小皇子,却与皇上恩爱如初,午后也要“搂一搂”。莫非他们吃嘴唇,日复一日的吃不够?他们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她想:娥皇鲜艳的嘴唇……
于是晒哂自己的嘴。
庆奴平日照镜子,会盯着嘴看。有时不知不觉,将镜中的唇看成娥皇的唇。幻觉真舒服,幻一回想下回,直到不须凭借铜镜,便能将嘴唇换来换去。恰似高手下盲棋,不看棋盘而落子如飞。
此刻,浓阴下秋千上的庆奴,闭目享受一刹那,唇动眉动,笑意如一潭春水荡开。
却有人故意咳了一声,庆奴未睁眼时先皱眉。
来人原来是秋水,穿了白纱裙,鬓边插一朵玫瑰,脚下是一双无锡红舞鞋,踏着青石板路上来的。秋水含笑说:庆奴姐姐……
庆奴打断她:不是叫你帮着翰墨阁晒书画吗?
秋水说: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皇上说过,夏日晒书画,不可太久。庆奴下秋千,瞧她脚上的红舞鞋,说:你穿这鞋到处跑什么,你可知多少银子才能买一双?
秋水敛了笑:下午要排霓裳大曲呢。我特意来寻姐姐。
庆奴皱眉头,问:排大曲,我咋没听说?
秋水低了眉:娘娘吩咐的,命我转告姐姐。
秋水立在秋千架旁,个头已比庆奴略高,身段整齐不说,那唇儿不抹自红,唇线弯得有趣。红口白牙有如娥皇……
庆奴伸个懒腰,挺直了,斜睨秋水说:你今年多大了?
秋水回道:十六了。
庆奴奇道:你不是刚过十五岁吗?
秋水笑道:过了十五岁,就在十六里头了。
庆奴伸手点点秋水的颔头:你巴巴的望着十六岁,啥意思啊?二八小娘子想出嫁?
秋水红了脸说:谁想出嫁呀?我才舍不得出宫去哩。姐姐都二十岁了,待在宫中还这么乐!庆奴眉一挑,斥道:蠢丫头不识数,谁说我二十岁了?你索性说我三十岁才好呢!……
秋水低头申辩:姐姐是在二十里头了。
庆奴气红了脸,说:娘娘、万岁爷都说我十九岁,你小小秋水倒好,一口一个二十岁。你挂在嘴上过瘾啊?
秋水不做声了,悄悄翻眼皮,瞅那呼呼生气大红脸儿的庆奴,不禁想:我巴不得大,她倒巴望小……
二人下假山,往教坊方向走去,日头略偏西,照着万千花树一双丽影。秋水在前庆奴在后,有些含混的主仆意味:秋水带路……教坊靠近澄心堂,有一箭之遥呢,二人只不说话,单闻舞鞋、绣花鞋在青石板上起落的声音。庆奴跑脚走路,个头比之秋水,从稍矮变成了略高。这是她的“老本行”了:当初欲与娥皇比身高。现今复与秋水比,堪堪的比将下去了。乔美人讲过的,秋水近年身量蹿得快,两年好几寸呢,眼见是蹿到顶了,腿骨也就那样了。腿直腰细背如薄墙,庆奴何尝不是这样?庆奴一直是宫中舞蹈队的领舞,娘娘以下便是庆奴,轮不到秋水呢。
庆奴跑脚走颇爽快,那秋水听出来了,回头恭维说:姐姐走路也练啊,怪不得回回做领舞!庆奴一愣:我练吗?
秋水笑道:姐姐走路脚尖用力,那一年跳采菱舞,脚尖点地,颤颤身儿,太后娘娘夸你呢。我也琢磨要学着姐姐,踮脚怪俏!秋水说话间,脚巳踮起,生生高了一二寸,还走动几步,旋转了一圈,纱裙舞东风。显然练过的。
庆奴撅嘴道:秋水,你小小年纪想做领舞不成?
秋水忙道:不敢!庆奴启齿笑了:谅你也不敢。皇后娘娘定过规矩,领舞非庆奴莫属!你要等到节庆领舞那一天啊,还得孝敬我几年,到时候我自会“传位”给你。
秋水一栗,望望左右说:传位这种话,讲不得,讲不得。
庆奴乐得仰面而笑:哈哈,你小秋水,你是不懂咱们的皇上,很不懂!我告诉你,宫中没啥讲不得。我以前还叫过他李煜呢。当然啦,我能叫,你不行。别的宫娥通通不行!庆奴边说边做手势,很有领导风度。叫秋水仰慕得紧……
秋水忽然说:庆奴姐姐,你说话的嘴型真好看。
庆奴一愣,转而笑道:好看吗?莫非你想吃我嘴唇?
秋水摇头:女孩儿之间如何吃啊?将来自有男人来吃,黄保仪乔美人是这么说的。
庆奴斥道:什么臭男人,我才不稀罕。
秋水应道:姐姐说了不稀罕,就不稀罕。无论他啥样男人,一概不稀罕!庆奴高兴了,却说:少啰嗦,走吧。
秋水开步走了,不复踮脚,那细碎步子,袅娜身子,掠掠如八月秋风。
庆奴兀自“走得高”,很神气。瑶光殿一群色艺俱佳的女孩子,谁不服从她的领导?秋水就算心性高了,还是学她模样,走路踮脚。庆奴是皇上跟前的庆奴,是西室耳房的庆奴,和皇后娘娘暗中斗过艳哩,斗不过,她虽败犹荣!谁能斗过赫赫有名的娥皇呢?
教坊近了,红墙内传来几个宫娥的欢笑……
转眼到了七夕,李煜过生日搞起了排场。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二个生曰,做皇帝颇有些信心了,于是想铺张一下,朝野同庆。娥皇顺他心意,却建议将寿庆的重点放在内廷。外朝的官员们只在澄心堂行大礼、献寿礼,宰执、尚书、将军、学士,以及来金陵的各地军政大员,都一应安排在澄心堂,仪式限于两日之内,与先朝的七日不同。至于民间,则由百姓自发庆贺,朝廷借此可以观民意。
娥皇进言,李煜同意了。
李煜琢磨庆典上的新花样,却故意瞒了娥皇,要显显自家身手。娥皇指点教坊大曲,亲自做领舞,命庆奴“次领”,担当二号角色的意思。眼看快到七夕了,各处的仪式筹备紧张,娥皇想让李煜透露一点创意,她好统筹安排。李煜笑着说:七夕前二日,你就知道了。
娥皇嗔道:坐镇澄心堂的人,行事还像个孩子。
李煜说:朕要改改皇帝做派,既能日理万机,又能心情舒畅。
娥皇用土语说:看把你给能的。
李煜笑道:有姐姐助我,夫复何愁!七月初五一大早,瑶光殿西室的宫娥几乎全都不见了,庆奴很紧张,问皇后娘娘。娥皇说,皇上有奇思妙想呢。庆奴转问李煜,李煜点她鼻头说:这回朕有大动作,叫你和娘娘都吃一惊。
庆奴撅嘴说:奴婢还想吃两斤哪!到正午时分,宫娥们纷纷回来了,各自手中拿着上等的天水碧纱、彩色锦缎,内侍们则抱着许多三寸大小的微型宫灯,从西室到东室,忙碌起来。庆福早已指挥工匠栽木桩,一共栽了八十一根,又将裁好的碧纱铺上去,缀上数千小宫灯,偌大一片天给遮住了,代之以人工的天河,碧浪起伏,繁星闪烁。
娥皇庆奴傻了眼。
庆福很得意,因为踏实寿庆大典艺术工程总指挥。今夜彩排……
比庆福更得意的,当然是李煜了。他携了娥皇东走西瞧,在宽二十丈、长百余丈的“碧空”下徜徉,恍如漫步仙人洞天。娥皇脸上星光灿烂哩,映照一双美目流盼,李煜对她窃窃私语:到了七夕,那杨玉环在鹊桥之上,定然嫉妒你的姿容。
娥皇喟然叹曰:她倒未必妒我本人,是妒我的檀郎远胜于她的唐明皇!二人肩并肩走到洞天尽头,灯火阑珊处,不觉相偎相挨。跟在后面的庆奴芳心又跳:他俩不会又吃上吧?
庆奴多虑了,李煜娥皇垂范天下,户外怎能“吃”将来?
是夜入户缠绵时,娥皇觉得自己还在洞天之上。
李煜的杰作,就叫“锦洞天”。
娥皇平素醉心于时尚,容易给人留下奢华的印象。其实不然,她倒是主张节俭的。这一层李握不如她。
李煜生于超级富贵窝中,王子,太子,皇帝,荣华富贵与生俱来。他七夕过生日搞排场,以上百匹天水碧纱、苏州锦锻弄出一块“锦洞天”,缀以人工的天河月宫,满天繁星,绚丽,璀灿,逼真。
这一天来了,瑶光殿丝竹齐鸣,美酒直把天河灌醉,宫中不拘贵贱,上上下下狂欢了一回。娥皇领舞霓裳大曲,扮月宫嫦娥,长袖舞向寿星兼檀郎,暗比那冥冥中屏气观望着的杨玉环;庆奴“次领”,表演那只灵动可爱的玉兔。秋水跑脚“的溜溜”旋转,众娥随她起旋风。流珠轻唱: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台下坐着的王公贵戚、站着的杂役仆夫,数百人欢声雷动。
喝得半醉的庆福佯装大醉,歪歪扭扭向“寿皇”报告:金陵城爆竹响彻几十里!南昌,九江,武昌,湖州……今晚皆有庆典!这京城外的庆典,却是内务府总管庆福的个人行为,李煜正在兴头上,也就认可了。庆福转而向娥皇汇报,娥皇只一笑,并不表态。
生曰过后数日,娥皇才委婉地告诫李煜说:锦洞天,有一次就行了,明年若再重复,难免乏味。陛下此番祝寿,固然可以做做排场,以弥补去年七夕的草率场面,南唐的百姓恐怕对此也有期待。往后则不必形成铺张的惯例,比如一曲歌,一幅画,宏大繁复是美,简洁明快也是美。婢子一番话,愿陛下听取一二。
李煜笑道:姐姐言之有理,我日后注意。
娥皇说:库府中的金银,一年年的送往汴梁。后宫若不带头节俭,只怕下面层层仿效奢华,遇上灾年,民受其害。
李煜沉吟片刻,说:七夕庆典后,有几个大臣联名上奏,要在宫内盖一座什么摘星楼,高度超过百尺楼,豪华胜于绮霞阁。依姐姐良言,就不予准奏吧。
娥皇喜道:皇上纳谏如此,非唯婢子之福矣!南唐有名的宫殿楼宇,如澄心堂,瑶光殿,百尺楼,绮霞阁,皆为烈祖、中主所造。终李煜朝,不见大兴土木的标志性建筑。他只不过搞了一些精致的小制作,比如爱情小屋“红罗亭”。又广开赐第,多设教坊,前者为臣子考虑,后者为宫廷艺人们提供场地。
八月秋凉时,娥皇生了几天病。
年初她生下次子仲宣后,恢复身材很快。生仲寓那一年,瘦身用了七个月,这次缩短一半,是为了七夕上演大曲。御医的瘦身方子被她作了修改。宫中自有壮硕的奶妈,她不必奶孩子,按御医嘱咐只喂了四个月,便让仲宣含了奶妈丰盈的乳头。她瘦身快,产后一度有些厌食,经御医调理后,才渐渐的唤起精神,有了食欲。
娥皇是个闲不住的人,瑶光殿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的,她过问人事财物,亲临教坊御厨,布置一年中的各类节庆,掌管南唐的一部分典籍图书、金石书画……虽有各司其职的内侍和女官,但娥皇每隔两天要召集他们议一次,逐一询问,几乎事事要去操心。通常是李煜在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娥皇在瑶光殿召集各部门的头头开会。两边的会开完了,两口子又碰头,或在饭桌前,或于枕头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
娥皇留意澄心堂,李煜亦关心瑶光殿,朝堂与后宫多少事,曰日夜夜,牵动着两颗年轻的心。娥皇屡劝李煜别操心瑶光殿的事,一切有她打理呢。李煌点头答应,过一会儿就忘了,问起庆奴、庆福、秋水、新来的吴越“舞蹈家”盲娘……他是目光细腻的男人,留连日常生活的男人,体贴女性的男人,要让他把心思从瑶光殿挪开,委实不易。
倒是李煜反过来劝娥皇,不要太操劳。
娥皇说:我的身子硬着呢,从小就是这样。
李煜说:我替你默算了一下,你操心的事情,一百件都数不过来。
娥皇乐了,启齿笑道:我有一百件事情,陛下就有一千件!李煌执她的手,正经说:朕命南唐周皇后,切切注意身子,万万不可逞强。
娥皇佯作正色道:婢子遵命!秋夜里,二人赤条条搂抱时,李煜的习惯动作,是屡用手指试她的肌肤弹性;又闻她口中的气息,探知她是否有内热。他会说:好,好,吹气如兰……他很累了,歪到一边沉沉睡去。夜深人静的,娥皇轻抚她的檀郎,眼中涌出两行泪。
娥皇不逞强几乎就不是娥皇。弹琵琶她是宫中公认的第一,那一把元宗宝器烧槽琵琶,到她的玉指间,仙乐顿时起。跳舞她是编导兼“领舞”,庆奴,秋水,窗娘,谁不是一流的舞者呢?却是心甘情愿接受娥皇的指点和引领。皇后娘娘能续唐宫《霓裳羽衣曲》残谱,在她们看来,眞是太神奇了:娥皇是杨妃的化身吗?是仙娥在人间的影子吗?是远古的湘妃在今世的重新亮相吗?
陆游说:“大周后得霓裳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后世。”娥皇补定后的《霓裳羽衣曲》,去除了原曲中的繁淫,变旋律舒缓而为急促、高亢、清越。
这一年的春夏秋,娥皇作曲、编舞、领舞,真是忙坏了。她如厕也哼唱,梦里也在做动作,吃饭时来了灵感,立刻放下筷子,拿起她的“点青螺”……哦,灵感烧烫了她的双类,加速了她的舞步:她通常是走着走着就在甬道上回廊间舞起来了,并且要舞上三五回,生怕忘记瞬间得来的“天赐美姿”。庆奴,秋水,窗娘,她们是何等悟性的女子,娥皇稍一点拨,她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就融入旋律了,就忘乎所以了。
越女音娘十六岁,轻盈修长,身段又是多年练出来的,臀腿腰臂别呈韵味儿,比之庆奴秋水更胜一筹。庆奴先是对秋水的“标准身材”暗暗的有意见,到窗娘入宫,庆奴真是嫉妒不过来,索性将懊恼抛开,拿青眼去瞅秋水窗娘。三个女孩儿仿佛齐齐地跟在娥皇的身后,而一群宫娥,又望着她们的项背。
南唐宫中的舞蹈队,技艺之精湛,超过了盛唐教坊。
中唐的白居易是看过《霓裳羽衣舞》的,有诗云:“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而周娥皇排练的霓裳羽衣舞,由于“去彼繁淫,清越可听”,比之唐时舞更为民间化,它属于清商乐,而不是宫廷雅乐;有独奏独舞,有群奏群舞,形式不拘贵族与平民,所以很快就传入市井,老百姓喜欢,歌肆酒楼是互相竞争的首选节目。金陵人在秦淮河畔的桃叶渡送客时,唱这曲子,跳这舞蹈,相沿成习,蔚为大观。民间的霓裳舞自然有些走调、离谱,或变高亢为伤感,于是,徐按这样的“宫廷精英艺术家”有意见了,写诗微讽,《又听霓裳羽衣曲送陈君》:
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徐按这人,过分的精英化,不知精英文化的源头亦在民间。
宫廷大舞霓裳羽衣曲的民间化,功在娥皇。而娥皇又受到李煜的影响。或者说,夫妇二人的审美趣味互有影响。
李白大约是看过杨玉环跳霓裳舞的,他写三首《清平调》献给绝代佳人,其一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
李煜是如何描绘瑶光殿里由娥皇领舞的《霓裳羽衣曲》的呢?请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红曰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衩溜……
南唐宫中的狂欢节,佳人醉舞,美感横呈。
生命如此蓬勃,休道醉生梦死。
如果李煜的诗才拙劣得像赵匡胤、赵光义,那么,指责他诗酒误国的人可能会很伤脑筋,眼珠子溜溜转,寻思重新取证。
南唐的文化氛围、审美气象、生活意蕴,高居五代十国之最。李煜填词,娥皇编舞,代表着当时最高的艺术成就。
“最高”却不是高高在上,它有广泛的民间基础。宫廷的审美意韵,亦能散发于寻常巷陌,传播于市井人家。
公元962年,南唐大周后娥皇,将舞美与人美推向了极致。连吴越王钱镠也久闻她的大名、迷恋她的风姿,派人潜人金陵购买她的画像。钱缪对人感叹说:可惜南唐是吴越的敌国,不然的话,朕要亲往金陵,一睹娥皇国色。
二十七八岁的娥皇,雪肤,乌发,鬓朵妆,碧纱裙,星眸闪闪发光,腰、腿、臀动静皆妖娆。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此二者,当是她的性情特征。这柔情与激情却断断不是简单相加,二者的搭配是个谜,难以描述,不可测量,更不能在量化之后加以“生产”和推广。杨玉环的性情特征也是这样,河流与火焰般的情怀,外化为歌舞身,美到三十八岁还遥遥无期,含恨吊死在梨花树下,魂魄飘向蓬莱仙山,依然是雪肤花貌。
所谓倾国之色,单凭容貌身段是远远不够的。
周娥皇之美,乃是集合了多种元素:她能爱,能慈,能纯,能艺术,能生活……这若干能力有先天的因子,更有后天的修炼。爱是一种能力。美也是。
娥皇之美带动群娥是不消说的。她首先是美的偶像,其次才是南唐皇后。她身上固然有李煜之光,可她自身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周遭。
善哉,美哉,急促而高亢的《霓裳羽衣曲》,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南唐皇后周娥皇。“春殿嫔娥鱼贯列”,鱼贯二字多传神,裙裾舞鞋之声在耳,晚妆明亮之容在目,此时此刻,嫔娥们个个是娥皇。“醉拍栏杆情味切……待踏马蹄清夜月。”这情状,也许是娥皇的专利了。激情女子醉拍栏杆,庆奴秋水急忙效仿。娥皇和李煜并辔远去,马蹄踏响一地月光,抛下春殿几多惆怅……
这一年,娥皇是美得有些放肆了。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沈檀是香粉。些儿个系金陵方言,一点点的意思。樱桃破:樱唇开启。丁香颗亦是金陵城的流行语,情色语:丁香又名鸡舌香,丁香颗暗喻女子香舌,暗指情侣香吻。
方言、流行语,凸显南唐女性之情状。她们能活出女性之风采。而女性的昂扬与男性的欣赏是分不开的。曹雪芹和李煜一样最能欣赏,于是才有大观园中的群芳争艳……
娥皇快乐得向人吐舌头,接下来又将如何呢?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清歌也唱了,美酒也喝了,旋风般的身子旋回房间了(不知不觉旋回去的?),斜凭绣床,娇媚无状,玉齿香舌嚼烂红绒,笑向情郎吐。结婚七八年了,两口子分明是热恋的情态。
这美与爱的高端融合,这情和欲的极限交汇!却有论者偏偏多事,指责它“思想价值不高”。什么样的思想价值呢?笑不露齿、食不言寝不语吗?床边帐内不许有浪漫举动吗?古代就有礼教卫道士说:“此娼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耳。”礼教对情、欲的种种遮蔽,导致禁忌与放纵的恶性循环,害中国千百年……
公元962年冬,金陵喜初雪,娥皇又美出新招了。
陆游写道:“昭惠国后周氏……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矣,又《恨来迟破》,亦惠后所制。”
“破”是一支舞曲的最后、高潮的部分,又称“曲破”。好比楚辞收尾处的“乱”。“破”是可以单独演奏的。娥皇谱新曲一挥而就,当众邀李煜共舞。李煜舞姿如何?配得上娥皇这样的一流舞蹈家吗?急管繁弦,佳人舞点,围观的人喝彩击节,窗外的雪飘飘洒洒。红颜,白雪,檀郎,嘉宾……
年尾的雪,年初的雪,雪地里常见娥皇的大红披风青篾斗笠,那禁不住的舞蹈身,好端端地走着路,忽然兴起,偕漫天雪花舞起来了;她摘下一枝梅送给李煜:她携了仲寓仲宣,堆雪人,打雪仗,两个孩子满地滚;她命人收拾梅苑的落梅,连同雪水,一缸缸的埋入地下,以备日后的“梅花浴”……
她又端坐观史书,正襟与“陛下”议国事。
她每隔两天就召集瑶光殿女官、内侍开会。
她以皇后的身份参加各种宴会和仪式。她巡视庙宇,叩拜空王……
真够累的。
这还不算夜里的呢喃狂。渐近三十岁,她几乎夜夜想要呢。也不知怎么搞的,反正她就想要。情火欲火一起烧,肌肤处处碰不得……为此她有些惊异,有点难以名状的羞涩,朝佣起懒梳妆,对着铜镜喃喃自语。
孟春一日,蛮有经验的黄保仪陪她闲坐时,替她解开了这个谜,说是女人三十如何如何。娥皇红了脸问:是吗?
黄保仪仰面一笑,大露丁香颗。
这黄保仪已经三十多岁了,她终生引以为自豪的,是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先皇还几番召幸她,带她去南昌。那无限珍贵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生根发芽,开出欣慰而又绝望的女人花……先皇仙逝巳数年,黄保仪深情地追忆着,末了,却拿眼去瞟娥皇,无端含了神秘的微笑。娥皇一时看不懂,事后琢磨那笑容,那语气,那弦外之音,一下子明白了:黄保仪是暗贺她多年来与“今上”夜夜同床。一古往今来的后妃,毫不经意地获此专宠,娥皇之外更无人哩。
娥皇的念头抵达这一层,芳心不禁噗噗跳了。
呢喃狂未已,感激油然生:娥皇伏在李煜的怀中,幸福的泪水止不住。李煌问她时,她闭目不答。
娥皇是瑶光殿中一团滚动的火焰,既燃烧自己,又点燃别人。情苗直蹿,不蹿不行哩。修炼而成的情爱之躯舞蹈之身,宛如一座富矿。她和李煜互相开发。与郎共舞,从床上舞到地毯上……
可是情花处处开,一丛深一丛浅。百花挤在一个园子里,如何不争艳?庆奴秋水育娘,谁不是情深意长啊?娥皇的情苗蹿一丈,她们的情苗该有七尺高吧?时常围绕在李煜的身边,她们情不自禁,于是情苗要生长,情花要怒放。结不结“欲果”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们未曾品尝过,没尝过就当它不存在……情花一定要开,开它个璀灿夺目妖娆百态。
庆奴十二三岁、还在“做蓓蕾”的时候就把淀放的姿态冲着李煜、瞄准李煜了;秋水天生有异香,她到园子里,总有成群的蝴蝶在她的头顶上翩飞,有宫娥偏不信,认为她有意夸张,自己替自己做“美体广告”。秋水气得哭,请李煜到园中见证了一回:的确有几只彩蝶绕着她飞,有一只还停在她模仿娥皇的云高髻上。李煜点头赞赏时,秋水竟像蝴蝶般的舞起来了,一时人蝶俱舞,鸟鸣蜂唱,众人惊叹不已,唯有庆奴撅了嘴背过脸去……
盲娘是越州(绍兴)人,七岁能歌,九岁善舞,十四岁盈盈楚腰长臂长腿,她在吴宫待了半年就悄悄“跳槽”了,到金陵报考教坊,一考便中。又数月,选入瑶光殿,脱颖而出。歌舞人才竞争,吴越争不过南唐。官娘后来自创“金莲舞”,开中国式芭蕾舞之先河。她非常钦佩娥皇,视皇后娘娘为她心目中的偶像。可是近距离接触了李煜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了两个偶像……
南唐后宫情势,大抵如此。
此外,尚有佳丽级别的流珠、宜爱等。南唐宫娥,比之宋宫、吴宫嫔妃,数量少,质量高。也有模样一流的女孩儿从瑶光殿中流失了,她们想凭借“脸蛋资本”给南唐皇帝生孩子,光大门楣,造福于家族,却苦于找不到机会,走人了。娥皇仁厚如李煜,她们走掉并不难。瑶光殿不设冷宫。
南唐中主李场曾有儿女一大群,如邓王李从益,兄弟中排行二十六。李摄的嫔妃们不断的怀孕,他英年早逝,看来也是历代皇帝的通病所致。李煜则相反,他只让娥皇怀孕。这话是说:尚未找到其他宫妃怀上他的小孩儿的证据。
不难想象,庆奴、秋水也是希望和李煜生孩子的,这可是宫娥们的普遍理想,婢子进身的正当渠道。在庆奴和秋水,更是情力使然:她们对李煜的恋爱几乎可以压倒一切。情力甚至超过了生育本能。好花宁愿永远开……
宫娥之间的竞争,乃是“基本情态”。男人争权夺利,女人斗艳邀宠,各有无数血淋淋的故事,千百年来,宿命般陷入循环:汉宫,唐宫,明宫,清宫,面如鲜花心似蛇蝎的女人多得没法统计。美女对美女下狠招:眼睛漂亮就挖眼睛,鼻子媚气就削鼻子,四肢善舞就砍四肢,扔进猪圈……而南唐后宫大抵是一派祥和。
朝廷则通常是权力斗兽场,五代十国尤甚。李煜仁惠,他手下的百官虽有争斗,却不至于搞得腥风血雨,大臣,将军,外戚,内侍,包括统重兵在外的节度使,总的说来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十几年无内乱。看来,李煜的统治也是柔中带刚,宽严相济。
而瑶光殿比之澄心堂,则更显和谐。女人斗艳,到歌舞场斗去吧。
像娥皇这样的音乐家、舞蹈家、书法家、美饰美器改革家,且是两个皇子的慈母,深受李煜敬爱的皇后,她是既能艳光四射,又能心平气和。由于多年的努力,方有今日之尊。说李煜宠她是不够准确的。二人相爱,显然有平等的意味,彼此相知相敬,放在现代也堪称夫妻之楷模。而发生在皇帝与皇后之间的这种恋情,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李煜、娥皇创造了中国情爱史上的奇观。
不过,庆奴秋水等人,情花开得格外鲜艳,香熏百米,草木也醉虫鸟也舞,李煜的反应究竟如何呢?他只动心不动欲吗?《菩萨蛮》透露了一点消息: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漫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逨春雨中。
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的漂亮女孩儿是谁呢?是庆奴秋水还是另一位歌女?秋波横流,情动欲动了。按一般情形,接下来该有床笫之欢,“雨云深绣户”,云雨二字是写在明处的。绣户中当有急切的亲热动作吧?窗外下着春雨,室内胡乱亲昵,移步向床榻,颠倒衣裳在即。“未便谐衷素”二人忙半天,终碍于不方便,未能一遂心愿。
这事儿很有些耐人寻味。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动了欲念的皇帝感到行事不方便呢?是娥皇跟来了吗?是庆奴捣乱吗?是窗外有人隔墙有耳吗?总之,李煜酒后动一次“贼胆”也艰难,稍闻风吹草动,他就战战竞竞。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963年春,一日歌宴的过程中,酒酣耳热、眼色勾出风流来的男女,借故双双消失,却又“无功”而返,各就各位。座中蛾眉谁没有一双锐眼呢?她们暗自庆幸:这双双消失的醉男女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脸上并无阴阳协调之后留下的倦怠痕迹。
故事的结局是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男欢女爱,宛如迷蒙春雨中的一场春梦。
李煜独于细雨中徘徊吗?雨丝乱纷纷恰如情丝。歌女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在老树后、假山旁、亭榭中、小楼上?
李煜痴想很久才醒悟:她只能与他相会于春梦,缠绵于绮梦。娥皇为这事儿,暗暗欢喜了好多天。
而李煜在她面前讪讪的,含蓄道歉说,那天真是喝过量了,举止有些放肆。娥皇只不接话。她矜持,故意令他内疚、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