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乡葬地有高原
三月中旬这一夜,赵光义也没有睡好。
半夜他披衣出去,他要寻思寻思。北苑很空旷,星大如斗。他从三更走到五更,鼻孔呼呼出着粗气。走一步骂一句,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有个“小黄门”(内侍)跟着他,自寻晦气:接他一句话,倒被掌嘴:皇上那出了名的大耳巴子打肿了他的细皮嫩肉。
赵光义骂李煜又骂女英,用他的洛阳土话。小黄门听不大清,接嘴挨了掌嘴……
赵光义想不通的是:李煜夫妇凭什么如此高傲?降王他见得多了,包括他们的女人。那成都大美女花蕊夫人如何?很有才是吧?孟昶一死,她屁股一扭猴上了新主,从蜀宫来到宋宫,弄姿搔首大展风情,还写诗嘲笑四十万蜀军:“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想:女人都是贱货嘛,给她们两样东西,金子和鞭子,哪个女人不趴下?甚至舔你的脚丫子她都乐意……
然而小周后给他迎头痛击,抓他的“龙准”,咬他的“龙肉”,他招架之余吃惊不小:妈的,看上去娇滴滴的江南小女子,竟敢挑战雷霆之怒!龙袍禽兽的眼睛,看不懂女人啦。
李煜更奇怪,老写那些个傲扯扯的东西。不独朝廷士大夫欣赏,汴梁的寻常人家也在传抄。一首词竟然比他的圣旨还传得快。而崇文院里堆的那些书,大都是从南唐抢来的,有书上盖的印章为证。赵光义要显摆文化,却受到丞相赵普的嘲讽。
赵光义想到李煜的风度就来气:这文质彬彬的金陵男人居然骨头硬。小周后迷他的风度翩翩是吧?那就让他死得难看!赵光义开始考虑李煜的死法了。砍头太简单;凌迟说不过去;亲手勒死他,死后他摆在那儿还是显得长身玉体,像一座倒下的玉山。魏晋时的嵇康“龙章凤质”赴刑场,弹《广陵散》,万人为他泪飞如雨……
赵光义摇摇头。他不能像司马昭那样干蠢事。他绝不能让李煜死得好看。
李煜写过一支曲子词,曲名就叫《嵇康》,江南江北俱有传唱。南宋犹存。“《嵇康》,江南曲名也……其词即南唐后主所制焉。”也许赵光义听过这首哀婉凄美的《嵇康》。
他想:什么东西能让李煜死得难看呢?
一味药。
他又想: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叫李煜死呢?
七月初七。
赵光义咧嘴笑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杀人向来有快感的,怎么杀,选择什么样的时机下手,这些事儿,他想着就有快感:杀人之乐何尝低于性攻击?
公元978年,农历七月初七。
这一天,李煜和往年一样过生日。兄弟四人连同眷属,几百口呢,赐第也算豪华,他毕竟是赵匡胤封的“违命侯”。赵光义上台之后,又封他什么公。“故伎”九个,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们是他的铁杆儿队伍,从几十个自愿随他迁汴京的伎女中挑选出来的。当时北宋大将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数,不然的话,跟他走的人会更多。江边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达万人,许多人呼喊他,江水为之滞涩。女英感动得泪水长流,她白衣纱帽俏立船头,挥动纤手,摇晃酥臂,虽然时在冬季,依然楚楚动人。……她是南唐举国崇拜的偶像呢。
过生日有新词,歌女们在排练。因新词出色,她们十分投入,排着练着,仿佛回到江南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女们昨日练这歌舞,只用了几个时辰。后主的词句一经照面,便渗入了她们的肌肤,抵达了她们的心房。她们轻唱,曼舞,泪光点点,星眸闪亮。抬脚尖,动长臂,旋转纤腰……九个人变换着舞阵,裙裾窸窣作响。子夜时分,已然高度默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金陵故宫朱颜改,她们却有芳华在。她们是歌者舞者动情者,别了江南,紧随后主。舞回江南,唱回江南……难怪她们深更半夜不愿撤离呢。小周后催了几次,她们佯装没听见。侍女送来夜宵,她们边吃边琢磨更为传神的动作。七夕为后主祝寿,这歌舞是她们共同献上的礼物,定叫后主吃上一惊:她们用舞姿用歌喉,把那锦绣江南填满这汴梁的赐第。她们浑身上下洋溢着春花秋月,她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诉说着南唐往事。故国不堪回首,故国也可以回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初唱这一句,她们眼泪横飞。愁如落红万点,愁似关山千童。可是渐渐地,她们收了眼泪,绽放春花般的容颜。到汴梁两年多了,她们舞了多少次,唱了多少回,慢慢地、不约而同地积下了一个心愿:将她们的寸寸肌肤幻化成千娇百媚的江南。她们就是江南,呈现于仁慈后主的纯美目光。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仙袂飘摇举,眼色暗相钩……九双眼睛,三排佳丽,星眸闪个不停,仿佛是少女情愫的信号灯,歌舞酣畅要闪亮……这一夜恰好星光灿烂。
七月七,晨光初露,九个歌女像约好了似的,静悄悄聚于“礼贤院”西侧厢房的排练场,随意哼起节拍,整齐舞动四肢。后主新词《虞美人》,昨夜陪伴她们入梦,却被她们在梦中改了色调:添了些暖色、喜庆之色。此刻节拍起腰身动,她们禁不住彼此会心一笑:她们在歌舞中发挥了李后主的杰作,尽情而又谨慎,哦,这多不容易。艺术本是把握分寸。为何如此默契?只因情愫使然:她们的柔媚江南,她们的仁慈君主……故乡何处觅?此间有消息。舞回江南是挂在红唇边的,既像口头禅,又像一个口号,暗恋李煜却是要深埋心底。而无论埋得有多深,却能够于刹那间调动出来,情丝如同春日游丝,飘过幽深的心灵通道。
暗恋有消息:比如她们正说着话,李煜一来,她们老远听到足音竖起了耳朵,将停在舌尖的言语给忘了。事后互相打趣:刚才说啥呢说啥呢?话头怎么忽然就没啦?
话头被情丝牵走了。
李煜的离开,她们也是要听足音的。却又装成未听的样子,比如蹲下身子弄弄鞋带,凝神斜睨地面儿:李煌的背影在余光里呢。
李煜有时穿木屐,踏着青石板,绕过回廊。身形挺拔而修长。他轻快,她们就轻松。
可是,如果他的步履稍显沉重,歌女们就会咬住嘴唇……
这会儿,穿过晨露的阳光照着鲜嫩的肌肤,光斑紧随舞动的身影。跑脚眺望那绿叶扶苏的小楼:小周后是否朝慵起?懒懒的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从入夏到初秋,女英一改憔悴,回复了往昔的圆润晶莹,犹如夏日里的鲜荔枝,一咬汁水爽哩,爽得那位檀郎——吃了又想吃。歌女若从楼下过,心便噗噗跳。楼下本无路,却让她们踩出了一条紧挨青砖墙壁的小路。路在两棵上了年纪的榆树间,她们拾榆钱可不是找借口。清晨、午后、黄昏,躬身拾榆钱,仰脸儿望那高高的树梢,长睫毛扑闪,透明的耳廓轻轻地颤动。枝上鸠鸟“关关”,楼上妙人儿喃喃。她们容易受惊的,若是楼上的声息传递出某些画面,她们会捂住耳朵,甚或跑开。听窗,听墙角,也许自古就有,可她们不懂得,她们不是故意的。不故意,反而比较积极,轻盈紧束的腰身,弹性极佳的舞蹈腿,让意念轻轻的一带,便斜着往那榆树掩映的小路上去了。九个歌女谁没去过呢?谁没有拾过榆钱?谁没有捂过耳朵?可是这些事儿啊,永远是个谜。她们平时说这个聊那个,却于黄昏拾榆钱、午后穿小路这一层,缄口不言,仿佛有过什么约定。不能说不能说,心里想的,耳朵听的,幻觉瞧见的,通通要埋在心底。话到唇边咽回去,最多让它碰碰舌头。舌头它怪灵动,所以只能碰一碰……情丝绕来绕去,仿佛封住了红口白牙。唉,她们的年龄也不小了,秋水快满三十岁了。秋水是伺候过娥皇的,天生的歌舞场子,长腿长臂水蛇腰,悟性很好,又受了娥皇的点拨、熏陶。秋水一向与后主近,端水倒茶叠被铺床,她和李煜、她和李煜……“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句子是李煜写下的,为秋水还是为盲娘写的?还有:究竟谁在勾呢?谁比较主动?谁貌似被动,却又情切切气咻咻跃居主动?
问题是拽出来的,枝蔓横生越拽越多。白日里也拽出了清晰的画面,而歌女们的画面各各不同,就像若干“风月宝鉴”。美神爱神属于大家,小周后之外人人平等,当年的庆奴、眼下的秋水也不能例外。眼色暗相钩已成往事矣:问题拽出了河面,又缓缓沉入水底。秋水怪聪明,捏了答案攥在手心儿呢。去年的匕夕,育娘已仙逝,秋水便暗示:后主的句子可能是写给盲娘的吧。秋水这一表态,赢得了歌女们的普遍好感: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的格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前提哩。秋水不抛出秘密,秘密就更像秘密……她既是领舞又是领导。秋水,秋波,二者的联系一目了然。她不说,于是她才说了许多。沉默抵达了倾诉。她美目流盼,不经意地演示着秋波。她笑领一群莺啼鹊喧的女孩子,吃住同屋歌舞同房。她用身姿说话,以红唇沉默。而歌女们都相信她和李煜有过美妙的时刻。她含蓄,反而使她们的心思趋于直白:秋波横欲流,怎能没有下回分解?秋水就是秋波,秋波就是艳波,艳波就是……芬芳心思的递进到此为止啦,她们与“领导”打闹开来,闻闻她,蹭蹭她,摸摸她。有人早春之夜终于迷迷糊糊的撑不住,钻进她的热被窝。……哦,贴上了搂上了,多舒服。秋水就是李后主!青春女孩儿,春心绽得石榴破。
历代后宫、王府的后花园,上演过多少女孩儿自然而然地亲昵起来的“秘戏”呢?可是找不到一个相应的汉语词汇。千千万万的青春女性之被匿名,真是令人吃惊。学者们也不研究这个。
吃惊,惊奇,会通向研究。这研究却不唯学术。端出生存情态,也许更能靠近生命的特殊性,并且,因特殊性而抵达人性、历史性,将那些“套子里的历史学”抛到一边……
日上三竿女英方起。
她沿着那条小路朝歌女们走来,两只蝴蝶在她的云高髻上飞。她敛了裙裾蹲下,拾起一枚榆钱,摊在掌心瞧了瞧,抛向空中。蝴蝶、榆钱、女英、上午的阳光、歌女们的目光……
女英略呈佣懒之状。她是“闹英”,昨夜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佣懒呈现着幸福的时光……歌女们谁不是眼睛雪亮呢?这也是她们所希望的:希望着,想象着,慰藉着。李后主小周后,这神圣的词组,这上苍撮合的美男艳妇,这近在咫尺的爱情传奇!秋水迎上去。女英携了她的手,并肩上台阶,过回廊。二人的身量一般整齐。秋水有些“骨感”的味道,女英更圆润。这圆润当然是有“出处”的。排练房中的八双眼,品味着这些细节。
落英缤纷,秋水荡漾。女英与秋水同是秋天的表达,以不同的形态,双双环绕有着动人传说的七夕。
后来,歌女们对许多巧合痛苦地追问着……
女英说:你们昨晚累坏了,今天应该多睡一会儿。
流珠说:国主过生日,我们不累的。
宜爱说:累着舒服。
几个歌女抿嘴笑笑。
秋水佯装不理解,问道:笑啥呢?
歌女们全都启齿笑了。
女英却是真不理解,望着一张张格外阳光的面孔。她也笑了。
吉日心情好,良辰有舞蹈……
秋水做个手势,少女们迅速站位、“鱼贯列”,清一色的天水碧纱,薄如蝉翼。腰带、舞鞋分大红与乳白两种,单是秋水用了天蓝色。她以纤指团作宿蕾状,缓缓模拟那春花初开。然后踮起脚,收臀抬臂,兰花指上跷,喻示那浩瀚夜空中的一轮秋月。
流珠清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秋水率先转身向南望,其余的几个精致脑袋也扭头含睇。阔别两年的石头城历历在目。
艳丽春花改写了冰冷秋月,染红了往事,约束了哀愁。女英频频点头:好啊,真好!眼泪涌入她的眼眶。
“雕栏玉砌应犹在……”歌舞不让朱颜改。
李煜观此舞,想必会为之一振吧?好好的活下去,活在词语中,活在众人由衷的祝福里。
词语挽留往事,重现南唐的美好时光。往事并非只堪哀。哀,愁,恨,是具有时间性的,每重复一次,它们都会消耗着自身。没有亘古不变的痛苦。如果痛苦能够亘古不变,那么这种痛苦的价值倒是难以测量:痛苦的无限持存,将导致痛苦的无穷生发。或者说,痛苦显现为痛苦的铀矿。这在凡间是不可能的,仙界或许可能。情绪的无限持存,唯一的途径是进入语言。
当李煜在词语中活向过去的时候,他也就摆出了面向未来的姿态。这里没有死神的现实身影。要死他早就死了。金陵城破之日他自杀的决心很大,却终于活下来,带着残余的死亡意象来到汴梁。所有的吟唱都使他停在了死亡的边缘上。词语竖起了一道高墙。词语消耗了哀愁的能量,阻止了生命的颓唐、下坠。而李煜直面哀愁恨,把生命带向语言,坐上了艺术王国的“龙椅”。如此显赫的一代帝王,光照两宋三百年,惠及后世兆亿人。
李煜“肉袒而降”,肉袒而巳,内心不屈如故。赵匡胤封他违命侯恰如其分。降王好几个,唯李煜得此封号。赵匡胤能打败他,却不能折服他,令他现出亡国奴的卑躬屈膝的模样。赵匡胤弄不明白的是:李煜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这底气却是从修养、信仰来。
信奉刀枪逻辑的赵匡胤弄不懂的。
到汴梁两年,李煜深陷在词语的巨大能量之中,近乎本能地朝着艺术的王国,朝着属于他的那把龙椅。他重返了童年的憧憬。哦,经历了多少事,经过了多少年,他得以返回生命的源头。本无意坐江山,所以江山的失去,并不足以摧毁他的生存意志。爱情与艺术,乃是他的生命支撑。有此二者,他就没有苟活。毋宁说他活出了绝世风采:从未有人如此表达生命的哀愁。
江山可以改姓,艺术却要永续。
南唐江山改姓赵,南唐的百姓照样过日子……
七月初七,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日。
曰色向午,歌女们最后一次演练《虞美人》,歌声传到了赐第之外。
这节目安排在夜里,是祝寿的压轴戏。
李煌想到西厢房看排练,让女英给拦住了。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用脉脉温情覆盖他的哀愁,就像他用爱抚的手指拂去她心中的巨大疼痛。夫妻二人,互添伤口。迎着苦难活下去,活到白首双星。苦难也不过如此。苦难的海洋波涛汹涌,患难夫妻同舟共济。
长住汴梁也不错。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煜对南唐的无穷追忆,还会写下多少绝妙好词?
一字一珠,照亮南人北人的生活世界。并且,没有贵贱之分。从赐第到寻常市井有一条快速通道。血泪书写的词章,抵达了人性就抵达了所有人。与之相比,区区皇帝的圣旨算什么呢?哪怕它是金诏玉旨,哪怕它挟带雷霆之势。
李煜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身边有不屈的俏女英。
美神与爱神,岂是溢美之词?
李煜执拗于哀愁恨,凸显了七尺男儿的阳刚之美。
夫妻俱是刚性之人。美男艳妇也是钢铁儿女……
亲友,故伎,旧臣,南唐的百姓,多少人在祝福着七夕。
薄暮时分,歌女们参加了祝寿的晚宴,喝下几盅南唐御酒。因席桌散落在几重院子,李握特意绕道过来给她们敬酒,用他的玉箸逐一为她们布菜。秋水是一沾酒脸就红的,又粉面含羞,禁不住拿眼去瞧李煜。宜爱悄声打趣:秋波欲横流……流珠等人掩嘴而笑。李煜问:你们笑啥呢?
流珠说:笑秋水盈盈,都快要溢出了眼眶。
歌女们又笑,红唇玉齿次第开。
李煜说:等你们的压轴戏唱完之后,我再陪你们吃夜宵。
秋水笑道:国主可要说话算数。
李煜说: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宜爱说:你说过到西厢房看我们排练的。
李煜笑道:女英不让来呀,说是献寿礼有秘密。
流珠说:国后所言极是,我们在梦中得了神助呢。
李煜问:如何神助法?
流珠笑:不能透露的。吃夜宵的时候再告诉国主。
一场歌舞通常要跳半个时辰,寿庆又不同。歌女们攒足了精神,即使是舒缓的动作,也很费心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李煜有一条秘密的心灵通道。为他歌,为他舞,只要能换来他的一丝微笑、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们就会窃喜不已。她们敬爱李煜,倒不全是因为李煜是她们的国主。这些年的许多事儿,她们桩桩件件看在心里。娥皇病死,李煜欲投井的情形,宛如发生在昨天。盲娘自杀,李煜得知消息后几天吃不下饭,为育娘设祭招魂,哭成泪人……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像李煜这么心疼女人的有几个?而自从她们随李煜到汴梁,月俸竟比以前在金陵的时候高出许多。赏赐的金银玉帛也常有,李煜说,是让她们攒下一点钱,他派人替她们捎回江南老家去……
李煜敬酒,歌女们情绪高涨。秋水,流珠,宜爱,均与李煜喝下一盅,号拍杯子轻轻一碰,目光也在轻碰。明白的敬意,隐秘的爱意,说不清是在漂亮的杯里呢,还是在妩媚的眼里。总之,举杯之时,手也颤,酒也晃,脸也烫,心也慌。秋水春波一并荡漾。其他几个歌女齐齐地拥上。
李煜说:今日我不醉也得醉了。
一歌女笑道:国主纵然醉了,也不能食言的。
李煜说:我何曾食过言?
秋水说:古人云,食言而肥。国主的体格如此标准,自是未曾食言的缘故。
流珠说:秋水说的是。国主的体格、模样、风度,江南谁能比啊?
一歌女说:江南江北,国主第一!李煜笑道:酒醉我,话又醉我,待会儿你们的歌舞还会令我陶醉。一夕三醉,这生日过得不错。
李煜走后,流珠笑道:国主讲三醉,依我看有四醉五醉呢。
秋水问:如何四醉五醉?请说来听听。
流珠说:这上上下下的几百口祝福国主,算不算一醉?天上星月灿烂,地上烛火通明,人间天上共贺七夕,算不算一醉?
秋水笑道:彳尔这么能说,国主又添一醉了。
宜爱说:六个醉了。
流珠说:国主六个醉,我们这儿九个醉。
秋水笑问:此话怎讲?
流珠反问:这还用解释吗?莫非你心头不陶醉?我们都醉了,莫非你还清醒不成?
秋水红了脸:我和大家不是一样的吗?
流珠摇头:很不一样。
一歌女故意说:我倒有些不明白,秋水姐姐的陶醉,为何跟我们的陶醉不一样。
流珠笑道:傻姑娘,我们只是心醉意醉梦里醉,秋水姐姐的陶醉比我们略多一些。
宜爱叹息说:幸福的秋水……我是枉称宜爱了。
流珠感慨地说:宜爱宜爱,宜于心头爱。今曰国主过生日,我也不怕说出这个字了。这些年哪,从南到北,从家乡到异乡,这个字眼不曾与我须臾相离。吃饭是它,走路是它,睡梦里也是它。我是懂得了,但凡有爱意荡漾,就会有陶醉,就会有幸福。历代宫中的女孩儿,试问有1个能与我们相比?
流珠一席话,说得众女孩儿眼圈都红了。她们举杯站起来,挨个儿亭亭玉立,酒一沾唇就下去了,粉颈一律染了轻红。动作整齐,像排练舞蹈。
爱意溢出芳心,歌女们就七嘴八舌了。
爱意,快意,醉意,弥漫在公元978年的七夕……
女英今夜却皱着眉头,“黛螺”弯曲。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几天前就有了,而后主的新词始终令她隐隐不安。《虞美人》原是唱虞姬的,莫非、莫非……那个穿龙抱的男人心狠手辣,她记得他的狞笑、他那满口结实的大黄牙。他扑她好多次,龙床都快被他给掀翻了,扑掉了她的衣裳,可她玉体冰凉。她曾经屡次用指甲保护了自己,也动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她能咬下他的一块肉!江南柔媚女子,情有多深,反抗强暴的力量就有多大。可她事后闪过一个念头:赵光义那狗东西,为了占有她,会对李煜下毒手。
入夏以来,她恢复了气色,长腿丰臀纤腰,秋水流珠打趣她呢。可是赵光义安插在赐第中的眼线,那个人模狗样的管家,竟是一名画工:狗管家偷偷画下她的一幅彩图,一溜烟去了宋宫。女英得到消息,曾当面质问他。狗管家矢口抵赖,一双眼珠却在她脸上滑来滑去……
笙歌阵阵,女英越发心事重重,众目之下还得露出笑脸,于是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不过她太美了,无论什么表情,都会叫人注目,留连她的五官布局,忽略她的焦虑。她上小楼照铜镜,自己也吃惊:今天这是怎么啦?芙蓉如面柳如眉……她急匆匆来回穿梭,似乎毫无目的;又忽然伫立门前,绞着一双纤纤玉手。
夜里,祝寿进入高潮,觥筹交错。
歌女们盛装登台了,天水碧纱裙,红舞鞋,小团扇,云发半垂。秋水领舞,流珠领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哀怨之词却透着从容,台下的李煜一听就懂了。他面带笑容打着节拍。弟弟从善在他身边。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若有所思。明亮的烛火照着他清瘦的脸。
歌女们足尖点地向南眺望。又舞到李煜座前,逐一弯下纤腰,向他深情祝福。
李煜站起身,拱手称谢。
咫尺之遥,九个激情状态下的女孩儿秋波横流。
李煜情不自禁躬身答谢。女孩儿泪光莹莹。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语言艺术,歌舞艺术,释放了几多愁?
从此快乐当照面矣,南唐四十年的点点滴滴涌入这赐第。生活是能够继续的。善良而纯美的男人,不经意地定下赐第中生活的基调。几重大院挺好。绿叶扶苏,倩影晨昏穿梭。美食,歌舞,琴棋书画,日常琐屑,维系生活之意蕴。歌女欲嫁人时,自有人替她张罗。可是一眨眼两年多了,没人想出去。宜爱甚至说,年龄大了嫁个小厮也行……忧愁恨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而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被李煜与生俱来的刚性之力所贯穿。想想他那金错刀似的“撮襟书”吧。想想他挺拔的身姿。想想他沉静的病容。“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李想迎着愁与恨,宛如置身漫天风雨。语言既是他的防御性武器,又是他摄取哀愁恨之能量的宝物。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鲜明的节奏感传递了李煜的内心,他已经能够测量愁与恨的长度。换言之,哀愁恨已完成自身,已抵达尽头。峰回路转有风光,快乐祥和将照面矣,负面的情绪恰好指向正面,苦难锤炼了刚劲之躯。艺术、爱情、佛陀般的怜悯……李煜将微笑着步入日常生活。有哀愁映照的欢乐更像欢乐。语言把人带向更高的生存。屈原七十多岁才投了汨罗,李煜还早呢。毋宁说屈原的自杀倒使后世诗人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
女英坐到李煜身边。李煜携了她的手。
女英望望台上的歌舞,对李煜说:秋水她们改了调子,是希望你……
李煜说:难得她们一片苦心。我会珍惜的。单为她们,也要快乐地活下去。
女英笑道:那我可要吃醋了。
李煜说:你是我活下去的主要理由。当初金陵城破,如果不是因为你,也许我会选择聚宝自焚。
女英说:为何说也许?
李煜望着女英精致的面孔说:动过自杀念头的人,方知生命珍贵。
女英喃喃说:我也是……
李煜拍拍她的手背。
女英说:如果你去了,我也会死。
李煜说:你不能死。你活着,我才能活在你的记忆中。如同南唐故国在你和我的记忆中。
女英微叹:道理是这样的……
流珠轻唱白居易的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秋水独自舞,天水碧纱轻飏,如梦如幻。
李煜说:江南是回不去了。
女英说:此时此刻,我们就在江南。
李煜点头:说的是。写江南,梦江南,舞江南……
女英说:够我们忙的。
李煜凝视她的杏唇翘鼻头,微微一笑。
女英撅嘴嗔怪道:笑啥呢?
李煜对她耳语:我们确实已经够忙了,手忙脚乱……
这类情色语,李煜很少讲的。女英有点猝不及防,双颊被他挑红了。烛光映照着,越发娇艳欲滴。
今夕何夕?夜深人散之后,将有新一轮的手忙脚乱。
二人互相瞧着,意通情通,十指交叉,掌心紧贴。
秋水领着诸伎跳起“芭蕾”,节奏加快了,足尖跳跃,身腰旋转,美腿起落。
李煜注视她们。
女英却东张西望。她在寻找那个管家。先前还见过他,此刻却没了踪影。
女英绞着双手,额头冒出了汗珠。台上的歌舞她几乎看不见。“红锦地衣随步皱……”她细眉紧皱。
李煜在她手上打节拍呢。
子夜时分,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女英的预感被一帮不速之客证实: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武士。太监一脸冷漠,武士全身披挂。这两拨人站定之后一言不发,领头的太监只挥停了台上的歌舞。过了一会儿,才有大人物被簇拥着登场。此人是赵光义的特使、秦王赵廷美。他径直走向一直坐着的李煜,含笑道个万福,李煜欠身答礼。赵廷美还敬了李煜一杯酒。他不讲来意并且敬酒,情形便不妙。李煜心下已知七八分,复斟一杯酒,示意台上的众歌女,然后一饮而尽。后来歌女们才明白,她们的国主是在做着一生中最后的几个动作。
小周后死死盯着那领头的太监,盯他无毛的、苍白的胖嘴。
太监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宣布圣旨:赐陇国公李煜牵机药。
女英当时的感受,我们也不用去描述了。
台上发出了几声尖叫……
七夕又名乞巧节,凡间的女子向天上的织女乞求织布的技巧。如此美丽动人的节日,却有人发明牵机药,赐给皇帝不喜欢的女人和男人。民间不多见,宫中常用。服下此药,因腹中剧痛而浑身抽搐,弯曲变形,双足与头部相抵、分开,作牵机状,机械重复一直到死。《默记》云:“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龙袍禽兽杀人,想象力丰富。
时间,地点,毒药的名称与功能……
胖太监将放在金盘上的一包牵机药拿在手上,打开,把药粉慢慢倒进酒杯,还用指甲弹了弹黄色药袋。女英冲向太监,武士横刀拦住她。赵廷美喝着绿茶。
李煜走向女英,身形丝毫不乱。
李握执她的手:今夜我要回金陵了。你要活下去。你要带着我活下去。
女英摇头。李煜说:我最后的叮嘱你不听吗?
女英杏唇颤抖:我听……
李煜说:你放心,我在那边并不孤单,那边有你的姐姐。
女英说:告诉姐姐,我想她!她猛然抱住李煜的头,狂吻他的嘴。
秋水、流珠失声痛哭。赵廷美放下茶碗说:子时巳到,陇国公该上路了。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李煜端了毒酒在手,对七弟从善、长子仲寓说:李家不能绝后,尔等不得轻生!从善悄声道:臣弟接旨。
从善、仲寓等扑通一声跪下了。
九个歌女跪成一片,天水碧纱映衬红锦地衣。尽管泣不成声,却依然楚楚动人。这最后的瞬间,她们要美给国主看,让美伴他上路。
李煜连声道:好,好。
赵廷美斜睨他。
李煜望南而诵: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李煜一扬头喝下毒酒。
秋水发出惨叫:国主啊……
牵机药发作快,顷刻间肠内出血,剧痛难忍。李煜痉挛,脸白如冷月。头足相就,作牵机状,李煜强自将身体撑开,将头昂起来,只此一个动作,已是大汗淋漓。嘴角溢出鲜红的血……
满堂号啕。秋水、流珠、宜爱跪地叩头,斑斑出血。
女英冲上去,要再度狂吻李煜,李煜重瞳欲裂,伸手力拒,不让毒酒毒血沾她的唇。
他抽搐不止,曾经如玉树临风的身躯扭得奇形怪状,并且,像某种机械动作。药物力量太强,肉身抵挡不住。
牵机药来自赵光义的一个念头。
女英昏死过去,醒过来,丈夫扭曲的尸身已被弄走。这样也好,记忆中的李煜,永远是她的檀郎。
这“永远”也不过很短的时间,女英不吃不喝自毁红颜,一命呜呼,随丈夫去了。听起来像传说,像神话,却是有据可查的历史真实。
她刚过二十九岁,生日和李煜只错差几天。
赵光义没有放过她,当天就派人弄她入宫,剥光她的衣裳,再度对这位鼎鼎大名的佳丽实施强奸,发动野兽般的性攻击。
明朝学者姚士粦《见识编》云:“余尝见无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十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腔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臂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挡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额。”这宋太宗生得黑胖,像猪,像黑熊。
在五个侍女的帮助下他强奸了女英,却再次尝到奸尸的滋味。无论多么性亢奋,转眼便是灰溜溜。他那点动物本能的释放过程比动物可差远了。落入骨髓的自卑感令他奔走嚎叫,声震宫墙。他甚至拿出老动作扇了女英两个耳光,在她的雪肤上留下巴掌印。可是强奸她也好,扇她也罢,她唯一的反应就是毫无反应。她早就见识过了,她冷却成玉雕。她的高贵凛然不可犯。龙袍禽兽永远卑贱。
昨曰檀郎爱抚,今日恶魔蹂躏……
女英抗暴的身姿当载入史册。
人性与兽性不两立。历史学者,价值判断要清晰,不要以这样那样的名义装点兽性。
脸慢笑吟吟,相看无限情……
女英的无限情终止在公元987年的这个秋天。
而活在今天的我们,有义务将这无限情加以还原,显现其无限。无限的情与爱岂是微不足道?情爱亦能至高无上。它是人性的核心价值,是历史永远的闪光点,是我们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主要理由之一。
只要人间尚有兽性,就得全力以赴凸显人性的光辉。这里不要有模糊的空间。辨认兽性不彻底,兽性就要卷土重来。
赵光义这种东西,该下地狱的。
不能叫他狗东西,狗强他千百倍。
恶有恶报。清代学者王士祯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图》做跋说:“观此,则青城之事,不足怜矣!牵机之药,又何酷也!”青城指宋宫,靖康二年(公元1127)北宋亡,金人在宋宫中大肆躁躏宋徽宗宋钦宗的妻妾、女儿、侄女、孙女、嫔妃、宫女数千人。连十来岁的小女孩也不放过。其蹂躏的花招之多,不让赵光义。
野兽和野兽本相似。
都是龙椅害的。
李煜不抢龙椅,他犯了什么错呢?非得让他与赵匡胤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吗?
多少龙椅闪烁着尸骨的磷光。御用文人把这磷光说成是曰月之光。
暴秦无道,刘邦项羽还算师出有名。而北宋吃掉南唐,是推翻一个邪恶的政权吗?是发动一场正义的战争吗?南唐数十年的幸福生活被血腥摧毁。赵匡胤比较老实,面对南唐使臣徐铉的质问,只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并没有想到,后世学者巧舌如簧粉饰他的杀伐动机。
春秋无义战。
李煜和他的军民在金陵城抵抗侵略者达一年之久,创五代十国城市保卫战之最。他倒比赵氏兄弟更靠近“义战”。
李煜不事攻伐,只求凭借长江天险保境安民,这个国家战略是有效的。北宋虎狼之师,攻无不取,李煜若硬拼死得更快。备战也得偷偷搞。他选择夹缝中的生存是明智的。南唐出了一个卖国求荣的樊若水,可能是天意。五代十国纷乱已久,“分久必合”。
屈原之于楚国,李煜之于南唐,有本质性的区别吗?
韩愈说“楚,大国矣。其亡也,以屈原鸣。”南唐,大国矣。其亡也,以李煜鸣。
屈原投水自杀了,南方的文化却风靡北方。李煜被赵光义毒死,他的诗词却雄视两宋三百年,光耀元明清,直抵今天。
软实力显现硬道理。
这硬度,远远胜过奇石砌成的宫殿、玄铁锻造的刀枪。唐宋帝国灰飞烟灭,而唐诗宋词伴随着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滋润我们的心灵,提升我们的美感。
可惜了。如果屈辱中存活的李握再活几十年……
李煜有文集数十卷,交给徐铉保存,后来散佚大半。
他的大量作品毁于赵光义的泼皮流氓式的野蛮。
陆游记载说,李后主的噩耗传到江南,“父老有巷哭者。”《十国春秋》说,李后主“多仁政,薄赋敛,尝亲录系囚,多所原释。”这与《后主本纪》称他“为人仁惠”是吻合的。吊诡的是,《宋史李煜传》不提李煜仁惠,更不提赵光义拿牵机药毒杀李煜。除了一部《史记》,古代所谓正史有太多谎言。这也是“野史”得以盛传的原因。
赵光义毒杀了中国的顶级艺术家,毒杀了活向真善美的普通男人。
皇帝的罪恶需要清算。
清算的意思是说:总有人不想去清算。
几千年的皇权覆盖,流毒甚广,惯性甚大,至今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影响着民族的心理,却总有人睁只眼闭只眼,不知他心里作何盘算。恶毒的家伙,甚至跃跃欲试吹嘘暴君、美化皇权……
该收场了。
赵光义是现世报:不久他与契丹人战,一败涂地,后妃被掳去做了性奴隶,受尽凌辱。他本人身中两箭,而箭疮最终要了他的命。他死于公元997年,距毒杀李想九年。他活了五十多岁,和他所害死的哥哥赵匡胤差不多。
若以历代现世报的典型写成一部书,赵光义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应该名列前茅。
回头看小周后女英。
女英再一次遭到强奸之后,开始面临着一个问题:她不想活下去了。也许死的念头未及清晰,倒是生的欲望提前淡薄了。她对食物不感兴趣。夜来睡不睡也无所谓。菜肴很精致,金陵菜,湖南菜,合她以前的胃口。床上的罗衾、蛟绡帐、珊瑚枕皆如南唐旧物。而所有这些,在她的意念中一闪而灭。她知道赵光义的用心。这个“知道”也是一闪而灭。
她的意之所向在何处呢?
她居住的庭院挺好。菊花、桂花、半池残荷,几棵老梧桐。两个侍女静悄悄伺候她。她在鬓边插上一朵菊花,侍女便嘀咕,面有喜色。
侍女请她用餐,她尝了尝说:不错。待会儿再吃吧。
黄昏时分,她把菜肴倒进了荷池。侍女收拾杯盘,惊叹她的好胃口。她抿嘴笑笑。
两个女孩儿一旁嘀咕:小周后和咱们的皇上扑腾了一个下午,饿极了吧?
她们掩了嘴唇吃吃娇笑。
女英听而不闻。她迎着薄暮的秋风出去了。
秋高气爽,星星闪烁。天边挂着半轮月。
女英长时间望着浩瀚的星空。她用鼻子嗅,仿佛嗔那天国的气息。
檀郎是哪颗星?娥皇是哪颗星?
女英仰着脸儿,脖子都有点酸了。她把头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星星向她蜂拥。天真高啊。
她想:瑶光殿中的牛形假山,那山前的空旷,那太湖石,那仲夏之夜浓浓的情味……
女英微笑了。她合了一会儿眼,又睁开。深蓝色的夜空布满神奇。
她曾经是“闹英”,扮作持双剑的沙场男儿,月光里娇叱连连;她走路蹦蹦跳跳;她直直地向李煜倒下去,声称自己是一座山……
此刻她多安静。
白日里她懒懒的,入夜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她走过池塘,她探头望望墙边的那口深井。她拾起一片梧桐叶子,把叶片举向袅袅秋风。她步履轻快,石板路延伸到空旷处,那一人多高的可爱的太湖石立于空旷。她提了金缕鞋快步走去,脚上的袜子轻擦青石板镶成的小路。月光比昨夜更亮了。月光把记忆铺开……
奇怪的是,女英不觉得饿。
侍女疑惑于她的举止,检查她的杯盘……
人是瘦了。人在秋风里如何不瘦?玉润珠圆一去不返。月在丰盈,人在消瘦。
所幸她未曾留下孩子,一个人好对付,无牵挂。仲寓已是大人,还做了什么将军。
又是夜深人静时,女英倚靠太湖石一动不动。
她摸摸手臂,肌肤的弹性正在减弱。大腿也是。腰背酸疼。额头滚烫。
娥皇活了二十九岁,女英也活了二十九岁。
活是什么意思呢?女英对此已茫然。
亲人们都在那边。
大周后小周后,两朵绝世名花,花期一样的短暂。色太艳,也许花期本不长?
阳世的问题,看来要到阴间去寻求答案。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女英不回房。房间与床榻好像跟她没关系。是的,没关系。夜空是阴间抛给人世的一道帘幕吗?她静候着帘幕缓缓拉开……
月渐圆。
女英倚靠太湖石有些艰难了。她坐到地上,歪着头数星星,纤手上指。手在颤。最后的一缕情丝在当年。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女英昏过去了。今人叫低血糖休克。
明天的太阳将在天国为她升起。
她的云鬓和长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液体,不知是露珠还是泪珠。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李煜和女英的死,丰富了今天中国人的情人节。
美与爱,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