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东汉子赵明诚
十七岁的李清照也在反复掂量这两个字,她的家,却已搬到了千里之外的汴梁城。
汴梁是北宋的京城,人口达一百四十多万。城市的规模和繁华的程度,称冠全球。
李格非买在皇城边御街上的宅子,取名“有竹堂”,苏门学士晁补之赋诗祝贺。当年苏东坡曾于金山寺写下名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李格非做了礼部员外郎,将妻子儿女从历城迁过来,人京师,住御街,接近了巍峨的皇宫。新宅新园子,幽篁伴雕窗。梅、桂、荷、菊、兰,次第吐露着芬芳。
李清照快满!八岁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谁是她的君子呢?
或者说,谁是她的汉子呢?
这个问题日益逼近了。
去年秋,李府上下忙着远迁东京的那几天,李清照坐巾车出城门,为老家的记忆再添几分秋色。
秋阳偏西她打马而回,却见长亭中立着罗希亮,穿戴与阳春三月无舁,刺绣幞头,紫色锦抱,丝鞋净袜。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了玉麒麟。这副形象,曾经多少回唤起李清照的念想。此日一别,再见也难。那罗希亮走出长亭,长揖李清照。秋阳照着,秋风吹着……李清照裣衽答礼。
罗希亮并无许多话,只一味叹息。他执意要把有黄庭坚题字的扇子送给李清照。李清照不受,他竟然跪呈。仿佛弥补某种他说不出口的过错。
七尺男儿这一跪,跪到她心里去了。
到汴京后,她还在思量那长亭外的倏然一跪。那罗希亮为她倒金山推玉柱。她把扇子挂到墙上。
老家济南的美好记忆,也奋属于罗希亮的一份……
十八岁的大姑娘,婚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家里人看她的眼光已有明显的变化,媒婆模样的妇人又在穿梭。
“有竹堂”的尖等大事,便是她的出嫁。
嫁给谁呢?京师百万人众,有条件的青年公子数不清。
她想:将来要嫁的那个人,模样风度,须与那山东济南汉子在伯仲之间。只不能有半点轻薄相……
闺中女儿扎堆时,她又听说东京的执绮乔人成群结队,那些个纨绔的无赖招数,比之历城,不知强了多少倍。于是心下颇不爽。像她这等女子,嫁汉嫁汉,非为穿衣吃饭。她对未来的丈夫要求高。并且,不是一般的高!
李清照对轻薄很敏感了。她吃过一回亏。那只搭过柬的手在她敏感的腰部停留了片刻,同样的手也去摸过那宋秋帆……李清照对这样的手是不能容忍的。俗话说,稗男头,赍女腰。蹭一下都是轻薄,更别说伸手去摸。
京师地面广大,纨绔浪子多多,她必须提高鳘惕性。
媒婆穿梭得紧,李清照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紧。
不管怎么说吧,罕则今年迟则明年,她的命运将被决定。心性再高,可毕竟足个姑娘家,她不可能“耍几年再说。”
城里浪子多,未曾听说浪女多。浪女们大约都去做了章台妓馆的烟花女。
说起来,还是女儿薄命。做女孩儿的时光是何等的天真烂漫,自视甚高,及至要出阁,“传统忧虑”就来照面了。女儿难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偏偏李清照的少女时光,一直刮着自由的风。试问普天之下,谁能叫她嫁鸡随鸡?
她对母亲“放话”除非她看顺眼的男子,否则,宁肯不嫁!
母亲“传话”给父亲,父亲笑着说:咱们家的女儿,是得有点志气。
有了父亲这句话,李清照心下妥帖了几分,行动举止,越发显得有志气,连说话的表情、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变了。她原本是天足,走不来细碎步子,现在越发走得自在。汴京男人鼓吹小脚,她很不以为然。她还在左郅右舍的闺阁女孩子中间宣称:脚是用来走路的,不是给人捧着玩儿的。她最讨厌三寸金莲……
她甚至对媒婆放话说:凡是喜欢三寸金莲的另人,她通通不予考虑!
媒婆替她做总结:李清照要嫁的男人,是有才华的,有风度的,有门第的,有情趣的。不能有较薄相,不可耍霸道。
媒婆很犯难:京师虽大,公子虽多,但要符合这几项,一时恐怕不好找。
事实上,从李清照搬到汴梁的那天起,各路媒婆就围拢来了。历城有个孔二嫂,这边有郭嫂、陈嫂、汪婆婆、快嘴李四娘……要说识人的眼力、嘴皮子功夫,却都不如孔二嫂。说了几个月,没一个靠谱。
李清照想:反正条件都搁在那儿,本姑娘断断不会降格以求。
她的表情很高了。看男人格外挑剔,青眼少,白眼多。翻白眼的时候她还感到蛮有趣,觉得自己像晋朝的阮步兵。
夏末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赵家三公子,在堂上与父亲叙话。李清照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找机会瞅了他两眼,便走开了。
她想:又是三公子!先前一个罗三,现在一个赵三,多半是一路货色。
赵三也是白净面皮修长身材,戴方巾,着皂靴,腰带上系一块玉佩。晃眼费倒像罗三哩。说话是山东诸城口咅。其父赵挺之,官居礼部侍郎,位在李格非之上。这赵三眼下是太学里的学生,将来淀有大前程:两个哥哿,俱是官身……总之他条件好,公子哥儿堆中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是块稀罕宝,想得到这位贵婿的上流人家排着长队呢。多少大家闺秀渴望执他的手,与他白头偕老。而据争做这桩大媒的媒婆们讲,赵公子单单钟情于“有竹堂”,备下了一双青眼,要抛给李清照。
这样的亲事,李家人打着灯笼火把不好找。
母亲也对李清照说过,机会难得。
不过,父母一如既往池尊重她,让她瞧了人,再作商议。
父亲常说:苏门学士家,不可拿理学压迫人。所以李清照深敬父亲。注常有青年公子上门试提亲,父亲是不露面的。这冋则不同,看来他老人家是主张这门亲事的。
李清照自知这一层,在屏风后面睁大眼睛瞧,竖了耳朵听,她想:赵三……
赵三生得细皮嫩肉,举止彬彬有礼。莫非又是伪装?
李清照对男人有些吃不准了。她又要风流俊朗,又要敦厚老实,赵家三公子符合这两艰条件么?
不管他符合不符合,李清照要求他符合……
屏风后的李清照,为自己定下婚姻的基调,她努力掌握主动权哩。谁叫她是苏门学士李格非的女儿呢?
阮步兵的白眼功夫名杨魏晋,李清照自幼图好玩儿学翻白眼,还学过“描阮长啸”。平日里的端庄淑女,憋足气模仿晋人长啸,啸声听上去却有几分清亮。啸完了,她莞尔一笑对邻居的女孩子们散布“危险言论”
将来为人妇,河东狮吼是个办法,夫妇两个相敬如宾则罢,若是受欺负,每日吼他几吼,叫他做梦也发抖!
有女友问:莫非你将来嫁人时,要做河东狮吼?
李清照笑答:本姑娘无意学悍妇,却不妨练练长啸。
且说那个礼部侍郎的三公子,白面长身的太学生,固从夏末来了一次有竹堂,天天都想来。他有两个说在明处的理由,一是欣赏竹子,二是辅导李清照的弟弟李远的功课。其实他的第三个理由才是主要理由:接近艳名才名都很大的李清照。
没过多久,他征得父亲同意,正式聘请了媒婆。
宋代男女相亲,比唐朝更开放。男女双方或于家中或干酒楼,彼此过眼。若是过不了对方的锐利眼,则婚事难成。父母包办的婚姻格局正在被“解构”。
赵家贵公子到有竹堂,怀里揣着不安。李清照的黑亮杏眼扑闪着,不给他一个准信儿。双方都在试探,在过眼。赵公子是已经富欢上了,巴不得明日鱿下聘礼。李姑娘却还要看看。
过眼须仔细。
媒婆对公子阵话说:清照姑娘要亲自照一照。
她转过身又对李清照说:赵公子是太学生中的佼佼者哩,保不定将来拜相封侯!
媒婆胖胖的,居然在李府住下了。如果没有员外郎李大人的默许,这位胖媒婆如何能住下?
李府上下都对赵公子印象好。尤其是李选,赵公子几天不来,他要问上几十遍。李清照烦他,他就去问胖媒婆……
贵公子待人很谦和,辅导李选很耐心。十二岁的李远动不动就对人说:赵公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丫头小厮则感慨:朝廷大官的儿子,了不得的太学生,却对我等下人不拿架子,甚稀罕!
李清照想:他装得倒像。花花公子扮谦谦君子哩,这种人,京城多的是。
有一天,母亲对她说,已托人打听过了,赵家三公子在家里、学校里,确实脾性儿好。
李清照反问母亲:睥儿好就是好么?大丈夫生天地间,没个脾性儿,枉称男子汉!
母亲埋怨说:他若脾性儿不好,你又有话说了。
李清照总有话说,对上门求亲的公子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抢白他,要么冷淡他。家里人尊称他赵公子,李清照却只说赵三。李进的房间里隔不了几天便会响起赵公子好听的读书声,她皱了眉头,问那粘在她左右的胖媒婆:赵三又来啦?
赵三就学的太学亦在御街上,离有竹堂很近,他是优等生,向学官“太学正”清假容易,三天两头朝李清照的家里跑,免费辅导李远,格外起劲。他又会耍子,课间踢球,将他带来的一个牛皮“气球”踢得像帖连在身上似的,腿脚,手臂,头扃,动作煞是好看,如“球舞”一般,引来李府合家围观,阵阵喝彩。偏是李清照关门闭窗,横竖不去瞧他!踢球没啥了不起,她还上树捉鸟下水摸鱼呢,她的秋丁,荡得高,莲舟划得远,巾车摇到天边。她是号称疯姑娘的,纤臂挥舞能打架,端庄不怕裙带斜,身后高高矮矮的一长串……李清照赌气哩,跟窗外的喝彩声较劲儿,却拿了铜镜揪容颜。自是唇如丹齿如玉,倘脸儿携带风流体态!历城已是名媛,京城亦属一流女子!
她有祖师爷,姓苏名子瞻。赵三有么?
不知不觉,她和赵三比匕了。而“比”是一种连接对方的愿望,此间尚厉潜意识,她不自知……
十一月的一天,夜来好大雪,天明时分放晴广院子里处处皆白。李清照本欲踏雪寻梅,推窗却见竹上雪,就像竹笼上盖一顶可笑的白帽子,竹叶挂满了冰凌。
李清照随口道:江南胜景移北国矣!
她着了大红线披风,穿了鹿皮靴,放开天足,奔出她的小院,翩翩来到后花园。后花园占地五亩多,虽不比京城那些动辄占地百亩的私家园林,却也小巧精致,用假山加以分割,临水亭台两三处,出墙竹子一笼笼。
李格非造这园子有个说法:尊师苏东坡,当年常把眉山老家的五亩园挂在嘴边哩。宅第取名有竹堂,既是纪念先师,又与汴梁城星罗棋布的豪华私家园林区别开来。
姑娘家踏雪疾走,哼旋律舞将起来,大红披风衬了遍地雪白。她是乐感极强的人,自幼习得宫商,长大了,谱写曲子词,格外讲求声律。理瑶琴,弹琵琶,吹洞箫,不在那历城罗希亮之下。只可惜二人缘分浅,未及对弹已天各一方,阴阳不能合奏矣……
李清照身动情动旋律动,气沉丹田,对着雪景啸了一声,震落竹上雪,惊飞巢中鸟。
却听身后有人赞:好一声清啸!
魏晋时有浊啸与清啸之分,钟会、山涛之流,五内俱污,其啸也浊。而描康与阮籍,龙章风质,一生清啸。不过,晋唐宋七百余年,女子清啸闻所未闻。
李清照偶尔一试的啸声,今朝得遇知音否?
红衣姑娘回头急视之,看见那个赵三。
令她着恼的是,赵三也穿红装:一件过膝的紫色裘袍,雪地里分外惹眼,端端的面如雪、身如玉树。
李清照先是一愣,然后才恼。愣啥呢?恼啥呢?这可有些儿蹊跷。潜意识“动作”快,一念盖一念的。
那赵三,居然有几分龙章凤质的味道!
李清照回了半截头,丹唇一努:我自清啸,关你何事?
赵公子不慌不忙地说:姑娘清啸压倒嵇阮,七百年方得一闻,赵三是何方浊物,今日聆听清啸,真是万幸万幸。
李清照启齿一笑,心想:此人自称赵三哩。
她收敛了笑容说:你这个人,倒是善于巴结逢迎。
赵三坦然道:姑娘说的是,我今日确为巴结姑娘而来,带来了一件小礼物。姑娘若喜欢,权且收下;不喜欢,扔掉便是。
李清照冷冷地说:本姑娘凭什么要收你的礼物?
赵三说:也不算稀罕物件,我早晨起来,瞅着人冬后这头一场好大雪,就把它请过来了一件映衬雪景的东西,或可配你院中的腊梅、竹子。你若瞧它不顿眼,也不劳自己动手,叫丫环扔掉就罢了。
李清照仍是一脸冷雪,说:你成天朝我家里跑做什么?
赵三躬身施一礼,说:太学放了假,我到贵府,只为帮助李选兄弟读一点经学。委实不敢打扰姑娘。
李清照白眼一翻:你赵三把我家变成气球场了,还说不打扰?
赵三赔笑:技痒玩一冋,以后不敢了。
李清照稍露青眼,又说:你穿紫抱也不咋的。
赵三忙道:早知姑娘着了大红披风,我就改穿绿袍了。赵三一介浊物,怎敢与姑娘争颜色?
李清照想:此人说话还受听。只缺了山东汉子的脾性儿……
她接着想:这赵三罗三俱是艮身白面,能诗能琴,会玩耍子。学问嘛,恐以赵三为佳,太学的优等生哩。
李清照雪地里漫步,把两条山东汉子联在一块儿想。她走过“抱月”草亭,那赵三在后面跟着。她上了“蝴蝶”小桥,赵三止歩于桥头,隔她几步远。她又要翻白眼了,斥责说:你老是跟着我,犯病啊?
赵三看来有准备,站直了回禀:我那件小礼物,还等着姑娘一句话呢。
李清照说:好呀,我这会儿就给你一句问话,你答上来了,我随你去看你带来的东西。若答不上,连人带物回家去吧。
赵三紧张了,说:姑娘清发问。
李清照指着小桥说:这座桥和刚才走过的亭子,亭名儿桥名儿你都看见了。你不是太学里的优等生吗?想必是学问大见识广。你倒说说,它们典出何处?
二人说话间,胖媒婆和一个丫头走过来了,恰好把李清照的刁钻问题听了去。媒婆暗暗叫苦:这李家园子里的亭名儿桥名儿,赵家公子如何能说出典故?
赵三在桥下挠挠脑门子,做寻思状。桥上的李清照笑吟吟抱着双臂。
他向上偷望她一眼,心想:笑模样怪俊俏哩。
此间尚能分神,表明他心中已有答案。他立在雪景中,拿眼角去瞟蝴蝶桥上的长身丽人。那红绒披风像雪地里的一团火焰。他的紫色裘袍则是另一团火馅。两团火一起烧该有多好……
男子兀自走神,女儿粉面含嗔,茫茫银白世界,男人女人小桥。他小心翼翼地答话了:眉山东坡老家祠堂中的五亩园,有草亭名抱月,取《赤壁陚》中“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意境命名。礼部员外郎李大人,乃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亭名抱月,纪念先师矣。这座蝴蝶桥的名儿,想必也是从苏家祠堂得来……
李清照打断他:好吧,去看你那个啥物件。
赵三做惊喜状:姑娘通过啦?
率清照青眼白眼一并翻:你这人恁地啰嗦。
赵三谨喏:啰嗦事小,犯错事大。
李清照乐了,仰面一笑:你赵大公子倒像本姑娘的下属!
赵三赔笑,连声道:巴不得,巴不得。姑娘在上,小可在下。
那边的胖媒婆对丫头悄声说:拌嘴就有戏,俗话说,言语儿接上嘴,下得聘礼。
丫头只是呆望赵公子的紫裘袍、自家小姐的红披风,喃喃说:雪里红衣真好看。
胖媒婆也拿眼去瞧那红衣紫袍,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一拍腿说:有句老话儿,道是红配紫,爱到死!
呆丫头脱口电;复:红配紫,爱到死……
蝴蝶桥那边的男女分明是听见了。男子窃喜,女儿洋喷。
胖媒婆自掌嘴,大巴掌高高杨起轻轻落下。呆丫头的嘴唇还在动。
赵三带给李清照的礼物,是一只钧窑花瓶,高一尺三寸许,肚大颈小,瓶上有梅花图案,通体红色,浓淡不一。李清照用过许多花瓶,并不以为稀罕,瞥一眼说:你从府上大老远的带这物件过来,倒是诚意可嘉。
赵三说:这东两说平常也平常,只烧制难些。姑娘请细看,这瓶上烧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纹路,唤做“蚯蚓走泥纹”,据钧窑的掌窑师傅讲,万件瓷器烧不出一件来,所以市上值些银子。这梅花泥纹瓶本是一对儿,原是嘉佑年间的宫中之物,不知是不是太监弄了一只出来卖钱,恰好让我给碰上了。花钱也不多,得个便宜。
李清照注意到,赵三说起瓷器时,眼中有异样光泽放出来。
当然,她的眼睛也亮了,小心抱起梅花瓶,看那“蚯蚓走泥纹”有一条泥纹,从瓶底走到瓶颈,线条简洁而富于张力,真好似大书法家的天才笔触。
媒婆伸了脖子瞧,说:宝贝瓶儿,怕是值三五十贯钱吧。
赵三含笑不语。
李清照说:依我看十倍不止。
赵三说:银子事小,姑娘喜欢事大。姑娘的居室窗明几净,推窗有好景,左边幽篁,右侧梅花,这泥纹瓷瓶儿,权作梅与竹的仆从吧,一仆二主。小礼物还请清照姑娘笑纳。
李清照说:你这礼物可不小,我就收下啦。
那赵三喜得拱手作揖,李清照启齿笑了。
她想:这人憨态可掬,不像装……
一面想着,一面暗喑涌出几分喜欢来,脸儿略一红,掉头寻弟妹们说话了。那胖媒婆自是端详“瞧科”、侦察女子情态)的好手,思忖大功将告成,白花花的媒钱儿要到于,不禁手舞足蹈,奔王夫人的住处报信去了。
少顷,媒婆向李府老管家传王夫人的话:设宴款待赵公子。
有竹堂欢声笑语,嘉宾人座鼓瑟吹笙。大户人家,这“设宴”与吃顿便饭自足不同,有讲究的。李格非在部里值宿,王夫人亲自出面招待贵客,频频举酒下箸,将同一种菜夹给女儿,又布与赵公子。女儿虽未明确表态,那言语情状已有七八分。而这回不是上回,礼部侍郎的三公子可不是那历城通判的三公子,门当户对且不说,更喜男女般配!
这一天,赵三逗留到黄昏后。而以前他不敢的,总是担心李清照要撵他……
现在的李清照终于看他顺眼了,本想改口叫他赵公孓,试了两回却叫不出口。埋头一寻思,竟然忘了他的名,只汜得他好像字德南,可是又拿不稳。于是,胡乱称他太学生。这也算个尊称了。国内学子数卜万,能到京师人太学的,已是凤毛麟南。何况他赵公子是太学里的,交者!
李清照这女孩儿,一旦看谁顺眼了,那青眼就紧翻。不过她的风格,翻婚眼比较困难,青眼儿乎到了极限。苒往下翻,一个不留神就会翻出白眼……
哦,泉城长大的疯姑娘,火辣辣的性格藏下了百媚女儿身。今生谁来消受?莫非这个姓赵的太学生?
女孩儿才高情烈容貌好,万般矜持到今朝。为谁闲弄石榴裙?为谁微敞一抹酥临?
很奇怪的一个现象是:有他二人在一处时,其他人都走开了。倍大的宅子仿佛空空荡荡。
孤男寡女月黄昏,并扃漫步后花园,雪水滴落,石板路滑。李清照的鹿皮靴走得稳当,未化完的雪在她脚下吱呀有声。她主动朝后花园走,赵公子一路紧跟着,像下属跟着他的上级领导。
李清照走进了立于池水中的抱月草亭。赵公子也进去了。
九尺圆亭中,左右更无人。只有月色与姿色,李清照静静地站在赵三的身旁,竭力屏住呼吸。酒后芳心枰评眺,她使劲按捺住。她可不是等闲女子,她是李清照!
她给出了最后的一道试题,专看他是不是“赵一手”。
若是硬硬的指头搭过来,他就完蛋了,囫阖儿走人,别想再进李家门!摸摸她的纤不也不行。此间露出一点轻薄,将来定是狂蜂浪蝶。京城风气很不好哩,官场更是大染缸,什么官妓营妓家妓的……清照觅佳偶,第一要他品性端庄!
他赵三在晚餐桌上喝光了套杯里的美酒,走路都有点歪,月色姿色撩他心魄……
身边没动静。没有赵一手。
二十一岁的太学生倒挪开几步,去欣赏亭拄那边的月亮了,遥想东坡故园荷塘中的抱月草早,向注之情溢于言表。
品貌俱佳的青年学生,毫不经意地过了最后的一道关。
李清照还不死心,等他双脚挪回来。不过,还是没动静。
紫袍汉子似乎单单痴迷月中仙子。
她瞅他的挺直背影,心想:端端的不是京城纨绔……
于是,芳心一阵狂跳,倒想去捏捏他的汉子手。
他说起太学里的事情,说起他的两个哥哥,只字不提媒婆重点夸耀的古玩爱好。若不是他先前说了一通钧窑梅花泥纹瓶,李清照几乎忘了他的嗜好。她提起这话头,问他何以如此。他笑笑说:王安石不夸治国,苏东坡不夸豪放,司马光不夸学问,蔡京不夸笔墨功夫……
李清照乐了,说:你也不提金石收藏,不提你崇拜的、集占一千卷的欧阳修!
太学生大笑。
真潇洒。
潇洒男人拱手告辞。登车时他似乎顺口提到,要离开汴梁几日。李清照颇觉意外,又不便问他。只说:今日相聚很痛快,多谢公子赠我钧窑宝瓶。我几番叫你赵三,你也别在意。我这人记性好忘性大……敢问公子大名?
太学生微微一笑,谦恭地说:山东诸城赵明诚。明亮的明,诚意的诚。姑娘请回,明诚去也。
马车载走了赵明诚。宽阔整洁的御街上,裹一身大红披风的高挑女子李清照,怅然俏立。
紧挨皇城的御街宽约九十米,路中间有一条“杈子”分割,类似后来的行道树。赵府的马车高大而时尚,马蹄踏着青石板,蹄声清脆。
街边人家灯火,天上星月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