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清照的洞房夜
公元1103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从汴梁西御街嫁到东御街,嫁出去九里之遥,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婚礼场面大,程序多,送贺礼的达官名流数不清。李府老管家逢人便炫耀,而李清照的心思只在别处。
夫家迎亲,娘家送亲,长达几个时辰,一条御街沸腾了,房顶树梢皆是人,汗封府派出数巨士卒,披甲持戟维持秩序。送亲途中,花轿内的新娘不时掀开红盖头瞧街两边,伴娘受命“随轿”侍侧,却拦她不住,只好护了轿厢两侧的轿帘,不让她伸手掀帘子。李清照央求伴娘,不管用,于是趁外面放鞭炮、伴娘受惊吓时,她猛伸手将右侧的帘子掀起来:喃,人山人海!
新娘说:我的妈呀,这么多脸。一人结婚万人闹!
伴娘说:你这一掀帘子,把我的伴娘银子都掀没啦。太太、管家都叮嘱我,要好好看住你。
新娘笑着说:我双倍赔你银子,再掀一回如何?
伴娘说:不敢了不敢了,我可吃罪不起……
新娘称热,把盖头揭了,伴娘好说歹说给她盖上。如是者三,花轿摇晃,抬轿的八条汉子走路像跳舞。围观的群众喝彩声不断。
从娘家到夫家,有三次“拦亲”,夫家的人拦住新娘花轿,这时伴娘须站出来,撒几把铜板、糖果,花轿方得以通行。
伴娘出轿时,李清照又掀帘子了。
有东京少年从小小的心形窗口瞥见,她,于一人群中大呼小叫:新娘子恁艳!倾城倾国,哇,了不得……
抬轿的八条大汉在哇啦声中加快了脚步。
过了“彩虹卧波”的汴河御带桥,着名的朱雀门已经在望。花轿到赵府高大而堂皇的大门前停下。趁最后一次拦亲,李清照看见了那两尊威严的、高达两米多的石狮子。气派够大。
随着司仪一声喊,赵家拦亲的人闪开了。伴娘哲避。李清照不下轿,轿子直人赵府前院。夫家人娘家人,连同宾客一齐喝彩。大人小孩儿几百张脸,击鼓吹笙闹翻天。
李清照垂了眼睑,只寻思一个人。半年未见他了……
她听得司仪在堂上喊:新郎上马鞍,三请请下来!
这叫新郎“坐鞍礼”,女家人请三次方能把他从马鞍上,青下来。一清二请,他在镶金饰玉的木马上执辔昂首,面无表情。赵府小孩儿唱歌似的嚷道:不下去,不下去,看他李家要怎地!李家人则和着节奏念:请下来,请下来,姑爷姑爷你莫要呆!两边的人脸对脸地叫、笑。彩色纸屑乱抛。
北宋王公贵族盛行坐鞍礼,京师市民争相仿效。
赵家新郎穿紫袍,戴花幞头,白净脸儿朝上,一味呆着,矜持着,类似今之“扮酷”。伴郎故意冲着李清照的花轿为新郎喊叫:官人官人棒棒的!伴娘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踮起脚,红唇冲他鼻头叫:娘子娘子娇娇的!
花轿朝着赵家祖庙去了,轿中美娘一阵阵的欢喜,两滴清泪圆圆的滚落下来。哦,幸福原来如此饱满……
系同心结,吃合欢茶,饮合卺交杯洒,行“合髢礼”李清照、赵明诚将各自剪断的一绺青发,用红丝绳紧紧地栓在一起。
拜高堂,夫妇对拜。姑爷伸手半揭盖头,满堂宾客大喝彩。这叫“半遮面”,新娘子初露容颜。
贵宾席上,有大儒换着白胡子感慨地说:清照清照,果然美貌!宰相察京表示同意,说:山东女子名不虚传。翰林学土黄庭坚笑道:格非有女如此出众,真是不辱师门。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附和:泉下苏东坡,今日亦高兴啊。
黄庭坚点头称是,蔡京不表态。蔡京的弟弟蔡卞也“端着”,一声不吭。
这一年黄庭坚五十八岁,他是撑着病体前来祝贺的。
赋闲的苏辙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礼部侍郎赵挺之年逾六句,相貌不俗。他夫人郭氏五十多岁,慈眉座中还有书学博士米元章(米芾),官小名气大,蔡京对他也客气……
而所有这些高官名流,今天的李清照几乎视而不见。
幸福的波涛吞没她。
盼出嫁,思洞房,事到临头又紧张。女儿将作女人矣,叫她如何不紧张?
仪式没完没了。她晕晕乎乎,叫她敝啥就做啥。红盖头盖着呢,举步就像促迷藏。那赵明诚只在她近旁,她却看不见他,听他声息、辨他影子而已。
伴娘不断告诫她:百十双眼睛瞧着她哩,可千万别揭盖头。
李清照笑逋:揭了又怎地?
伴娘赶紧抱着她。胖媒婆嫔笑说:姑爷未抱你倒先搂……
一个搂字,叫李清照周身打战。
胖媒婆又笑:搂呀搂,使劲搂,二更天搂到红日头!
伴娘骂她:你这疯婆子胡言乱语!
半醉的媒婆手舞足蹈,笑指伴娘说:姑娘请莫凶,来年你更疯。洞房花烛一根又一根,单照女儿红。
老媒婆一套一套的,巴望有人招惹她,她好趁机卖弄。伴娘咬牙闭了嘴。女孩儿哪能与老女人拌嘴?女孩儿句句吃亏……
李清照快要昏过去了。
人洞房了。长方形的洞房帷幕重重,像个神秘而幽深的锦洞。新郎“牵巾”走在前头,伴娘扶着新娘。新娘子手酥脚软的,拽了伴娘的手,生怕软到地上去。怯怯的,慌慌的,洞房二字怪吓人哩。牵着她的男人是谁呀?谁将从此拿走她的一生?
洞房。绣床。锦衾。玉枕。鹫帐。
李清照一个趔趄,红地撞皱起一片。伴娘慌叫,媒婆拍手笑。媒婆是巴不得新娘子新郎倌儿出点洋相,大伙儿乐开怀。
半透明的红盖头下,李清照的大服睛使劲望哩。许多不相干的男女蜂拥而来,雕花绣床好大!足有七尺宽……
众人喊:上床,上床!
这叫“坐床”。
一对新人肩并肩,神思恍惚坐床沿。四只脚在踏板上不动,显得格外周促,而两双新鞋子悄悄地互相致意。
莩清照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些程序。“闹洞房”究竟怎么闹?
她心里早已闹哄哄。没个头绪,情烈女孩儿的新婚夜,最是昏头昏脑、缩手缩脚。
撑不住,人要倒……
李清照坐床沿,身子摇晃了好几次。赵明诚也不扶她,因为他自己都需要支撑。两个人傻傻地坐着,无风身自摇。有趣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摇,身子总也摇不到一块儿。
男人女人酒醉色醉,新郎新娘意、乱情迷,可他们各自的心里还是有个距离。男女之间,“授受不亲”若干年,这不亲有惯性,很顽固的。而“情爱力学”的定理是:越不亲越想亲……
性成熟的男女就算是熬过来的吧,却无论如何要熬过这新婚之夜的洞房程序。
洞房里烛光人影,笑语欢声。人人兴奋,不乏明里暗里的亢奋……伴郎伴娘及媒婆朝绣床四周撒钱儿,抛糖果和红枣,大人捡小孩儿抢。这叫“撒帐”。有小孩儿钻到床底下了,挠挠新郎脚,摸摸绣花鞋。若不是大人拽住,所有的小孩都会趴下身往床下钻。
糖果、铜钱撒了一轮又一轮,两议清清嗓子,做做样子,拖着东京人爱听的声腔念起了“撒味词”
撒帐东,画堂自日醉春风。
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
撒枨北,广寒仙蛾蟾宫客。
撒张中,一双云里玉英蓉!
男人们大乐,有人混叫:云雨玉芙蓉,被翻波浪红……
女人们欢畅了,有绿衣女郎提醒司仪说:这东南北都有了,为何缺了撒帐西?
司议说:莫急,莫,急,找念了撒帐西,你一准笑眯眯绿衣女郎臊得拿小搪人儿掷他。
司仪大声说:诸位听好了,撒帐西,撒帐西,嘿嘿,龙虎榜上争第一!
满堂哗然。女人们个个害臊,想叫好又叫不出口。偏有戴方巾的汉子说:没听清,请司仪再念一遍。
司仪再念:撒帐西,龙虎榜上争第一!
那汉子故意问:啥叫龙虎榜啊?
媒婆高声说:场屋考试有状元,鸳裨帐里出好手,朝廷张贴的是黄榜,洞房自有龙虎榜。老身今日要问一问,咱们赵公子壮不壮啊?咱们李小姐靓不靓啊?
众人齐声答:男子壮,女儿靓!
那善千搞笑的方巾汉子说:龙争虎斗到天亮。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惹发一阵爆笑。胖媒婆子笑歪了脸,胖腿儿一个劲地打闪。
平日里端庄的,“端着”的,这会儿俱欢颜。男人乐女人乐,表情姿势很不一致,乐成两拨。小孩儿已被“清场”,却在外面搭人梯扒窗户……
宋代的“性教育”,洞房是个大课堂。
闹洞房一般要持续两三个时辰,尾声是“掩帐听窗”,闹到子夜过后才陆续散去,把好时光留给新郎新娘。也有顽皮的家伙到后半夜还将耳朵贴到窗下的,暮色中那身体姿势很难看。后生,中年男人,听窗最积极,暮色中蹿出一条条黑影,贴了墙就不动。而女性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情不自禁要展开想象。
像赵府这等人家,但凡有人新婚,那洞房花烛通常会“点燃”其他的夫妻卧房,性事跌宕。婚俗将龙虎榜说到明处,对男欢女爱是个鼓励……
龙虎二字,将十八岁的李清照击个正着。
以前她也曾听说过,却哪有这种雷击般的感觉?
浑身酥麻。
她希望闹洞房的这些人尽早散去,又怕他们走开。
阴阳初合夜,冰炭亦交融。
李清照热一阵冷一阵的。就像打摆子。
“掩帐”仪式结束后,满屋子的人潮水般地退出去了。洞房立显空空荡荡,汸佛单剩雕花大床。新人,新帐,新枕头……四只脚还是呆在踏板上。赵明诚揭她盖失,居然伸了几次手。原来他也在“打摆子”,手指头不听使唤。
门关了,窗帘放下了,天地间只有他和她,连同一张床。
卸衣解带难之又难。
疯姑娘羞羞羞……
赵明诚爱她爱得魂飞魄散,哪能伸手动她衣衫?
于是就坐着,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活生生一对冤家。
老是坐着也不是办法。这下半身都麻木了。床是干嘛用的?是用来坐的吗?据说有些新擗男女,坐床坐到天亮。一方腰酸背疼晕晕乎乎地倒下去,另一方才如梦初暍般俯下身动作起来。这叫“倒床”。也有坐通宵的,呆到极致。
洞房战事多……
呆头呆脚乃是能量的积聚。洞房酝酿着“倾盆雨”。
然而谁知道哈时候下雨啊?李清照腰劲足,赵明诚坐功好。两个人也不打瞌睡,晕是晕,不倒床。窗外那驻个听窗的倒是呵欠连连。
四更天了。
通向千百十夜晚的这个新婚之夜,李清照浑身上下寒流与暖流“交袭”。脑子像洞房一样空空荡荡,说出来的都是梦话。爱到巅峰人就傻了。肌肤敏感到极致,通常呆若木鸡。新郎新娘仿佛展开了一场木鸡比赛。时间凝固。身体持续战栗。
战栗是说,他和她从头到脚都是兴奋点……
听窗的人一个个灰溜溜走掉了,月光下拖着疲惫的影子,拖着一声南叹息。事后他们埋怨说,赵公子李小姐真不够意思,叫他们苦等半宿哙也没听到。新婚之夜随便听,一辈子才有一回,偷听可不像一年一度的“菜园子偷青”……
然而胖媒婆责怪这些听窗男人,说他们再坚持一时半刻,就会有一场大戏听了。那驾帐里好一场龙争虎斗,赤条条的翻滚哩,大红被子耸得高高……
这胖媒婆连比带划说起劲了,老脸儿阵阵潮红,像表演单口相声。她明明编故事,夸大其词,不着边际,却能让听者痴迷,心惊肉跳。他们愿意听她讲,愿意相信她的话。不仅相信,还拿去添加悬念,绘声绘色地加以传播:
话说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洞房花烛夜,窗外月白风清,墙内烛光摇曳,只听得一阵响,哗啦啦、哗啦啦。请问诸位,这是啥物件发出的声音?